如今,花知晓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路远扬,他仍旧是极好看的,即使脸上不带一丝血色,如一张宣纸那样脆弱苍白,他依旧是那么好看的。
她坐在他的病床边的椅子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就这样带着一丝兴奋的心情地看着他。她不敢说话,侯律师说他刚睡下,不能太打扰他,所以她只是看看,光是看看她就能很开心了罢?
路远扬的面孔是带着一点女相的好看的,上嘴唇很薄,本就不是怎样健康的色彩,这时就显得尤为苍白了。他这次似乎真的是病得很重,病容失尽了元气,即使路远扬正躺在病床上,正躺在她的面前,都好像下一秒会消散在这一片冰冷的白色里一样。
让人抓不住。
花知晓有些难过起来,鼻子有点发酸,明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难过,放在膝盖上的手还是开始用力,攥成两个紧紧的拳头。
路远扬却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
他眨了眨眼,似乎是努力分辨了眼前来人。好不容易,他的眼睛里有一丝精光闪过——他将她认出来了。于是乎,路远扬勾动嘴唇,眼睛温柔地弯起,发出细小沙哑的声音:“你来啦。”
“是的先生。”花知晓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用力地点头,努力地也想勾起点笑容。
路远扬想撑起自己,却大病未愈,始终使不上力气,他颓然地叹了口气,任命地让花知晓将他扶了起来。花知晓的身上香香的,是年轻女孩子特有的那种香气。他迎着她担心的目光,好声好气地安慰她:“我没事的。”花知晓抽了抽鼻子,眼睛带着湿润可怜的神色,像是不相信。
“嘿,你在担心什么呢?”路远扬觉得滑稽,心下更觉得疲累,也不愿再多费心神去安慰她了,撑起了身子就去翻一旁的床头柜。
“您找什么?”花知晓站起身子,凑上前问,眉目间带着觉得自己不够体贴的懊恼——她多少是想要帮他尽点力的。
“有什么吃的没?”他不看她,仍固执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一个个查看,“我饿了。”
“您现在不能吃这些个甜的啊腻的啊的。”她知道他的口味,忙止住了他不停翻动的手,目光里带着一丝调皮的狡黠,“您可是刚动完手术的人呢,怎么就这么不安分呢?”他一听也是乐了,挑着眉毛问:“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要吃这甜的腻的呢?”
“您呢,不就是这点出息吗?”花知晓“咯咯咯”地笑起来,一手娇滴滴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欢快得好像无忧无虑的样子才真正符合起她的年纪。
“是吗?”他的目光一凛,随口回答她。
花知晓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她明显是慌了手脚的,忙不迭地跟他鞠躬道歉。路远扬却笑了,“你慌什么慌呢?我是是会吃人还是怎么着,有这么可怕吗?”
“没有没有。”花知晓整个后背都湿透了,更为使劲摇头,唯恐他就生气了。
花知晓是相当喜欢路远扬的。
他英俊好看,带着点让人摸不透的乖戾脾气。他还对她好,给了她当红小说改编剧的女主角的位置,替她拿下广告合同,给了她所有刚出道的电影学院学生所梦寐以求的一切资源和流量。早先前她还是很犹豫的,不敢接受这些。她知道他是有家室的,报纸上曾轰轰烈烈地报道过那场婚礼。他甚至还有一个年纪尚幼的孩子,她也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见过,是个活泼可爱的男孩子,眉目间颇有他的风采。
花知晓转念想想,自己这……是不是叫被包养啊?可看着身边那些个同龄的同学又还奔波在各个剧组间,当着永远不会在片头时打上名字的龙套,她又是实在怕极了这种有了上顿摸不准下顿的日子。
是的,她是虚荣。
可是,路远扬又是什么都不要她的。他只是偶尔把她请来,吃顿饭,说最近看了两集她演的戏,说演得不错,又进步了,要继续努力。好像一个长辈在同她分享着自己的阅历与经验。她很高兴,做足了心理准备想要凑上去亲亲他,像任何一个被包养的女明星一样讨好自己的金主。可路远扬却只在她与他只有毫厘之差的时候冷笑出声,他说,“你要听话。”
她一瞬间败下阵来,强忍下泛上心头的酸涩,反手挠挠自己的头发,又悻悻地坐回座位上,收起自己可怜好笑的模样,默默地应允着“要听话”的要求。
一直以来,花知晓都以为路远扬是没有感情的,他显然不爱自己的妻子,也不爱她,从来只是凭着一腔随性而来的脾气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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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呢?”路远扬看着花知晓深深埋着头的身形,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下有些许不忍,扬声问她。
“没什么。”花知晓明显是不想让路远扬看出自己的低落的,快速地重新换上一副无忧无虑的表情问他,“您吃饭了吗?”
“怎么能吃呢。”他指着自己仍被医疗设备缠绕住的身体。花知晓恨自己不会说话,恨不得割去自己的舌头,便再没敢开口。他叹了口气,想这姑娘长得挺机灵活泛的,怎么心里就那么钝呢?不似他家那位,长得像是没啥本事的,心里七拐八拐倒是总能给他折腾出好大一篇文章来。他一时之间居然有些心软,想给她找台阶下。他说:“我想吃点甜的。”
“嗯?”小明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你去给我买点,不要告诉他们。”他把目光瞥向外面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们,暗示着。——当然,最大的麻烦还是那位一身黑色西装笔挺站着守门的侯律师。
“啊……好的。”花知晓站起身,俏生生地给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转身留给他一个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的背影。
他带着笑看着她扭开门走出去后,脸上的神色就一下子挂不住了。
他像是突然被抽掉了所有精气神,颓然地重新倒回病床上。
路远扬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
眼睛里很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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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律师就在这时推门进来了。
他的岁数不大,三十来岁的样子,可以说是年少有为,年纪轻轻就得到老夫人赏识重用,常常帮着负责打理路家不少事物。他也算是看见路远扬这副样子最为镇定的一个人。他缓步走至他的身边,坐到刚刚花知晓坐过的位子上,神态自若地翻看着手上的资料,说:“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德行吗?”路远扬躺着,声音憋在喉咙里发不太出来,只能勉强发出一声冷笑,答他:“总是比你清楚的。”
“噢?”侯律师把手上的资料翻得“哗啦哗啦”直响,“你知道还对自己这般儿折腾?”侯律师是北方人,因而儿化音咬得极重。他的声音里充斥着不屑,“你看看你自己,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该有的身体吗?”
“我倒是奇了,我是什么时候有过应该有的身体了?”路远扬把手拿下来,眼神里透着光亮的狡黠。
“你呢,耍嘴皮子是肯定耍不过我的。”侯律师头也不抬,“你对那个小明星到是挺好啊,这谁也不见的,就找了她来陪你啊?”
“诶,你觉得她怎么样?”他起了玩心,侧过头来打探着侯律师的口风。
“人……倒是挺漂亮的。”侯律师的手一顿,似乎在回忆花知晓的模样,好一会才做出了模棱两可的评价。
“哈,我也觉得模样是不错的。”他牵动苍白的嘴唇,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侯律师终于难得地正视了他一眼,觉得好笑。他问路远扬,语气玩味讽刺,“先生,您知不知道,她就是个假人?”
路远扬一愣,紧接着闭上了双眼。他眼皮颤抖,眼前的光线终于消失了,就好像他能回到那个晚上了。仔细听,耳边好像还是能听到烟花一朵朵炸裂在天上的声音,噼啪,噼啪,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可这一切都是假的,和刚刚那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一样,都是假的。
听话的阮东琳不是阮东琳,阮东琳不会认为他爱吃甜的腻的,因着爱吃甜的腻的根本就是她自己;阮东琳不会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表情好似怕他下一秒就生气,阮东琳最喜欢惹他不舒坦了,她总是能在他决定好好地、妥帖地待她的时候,猛然给他捅出一箩筐的麻烦事儿来。即使那个模样再像幼时怯生生脆生生的阮东琳,再是面若银盘风姿绰约,那也只不过是个破皮囊子,就是个绣花枕头,内里的姑娘是不一样的。
那个女明星,就像叶绯绯重金买回来的珠宝一样。再贵也是假的。
不过假的也好。假的好啊,假的他就不用费心费神,不用整日担惊受怕她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熨帖。
他突然觉得没意思,活着没意思,死了没意思,没有阮东琳,还有什么是有意思的呢?
侯律师也知道自己这话一出肯定会坏事,可阮东琳总是永远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她是路远扬手心的那颗明艳艳的朱砂痣,是他病痛袭来的夜晚时映在窗口那道明晃晃的白月光。
红玫瑰是她,白玫瑰也是她。
他终于放下手中的资料,望着路远扬闭上的双眼。
路远扬的皮肤永远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白得透明,他的眼皮更是,上面隐隐约约映着或青或红的细小血管,更显得他虚弱,不似真人。他叹了一口气,知道他永远不会就阮东琳的话题和他发生争执,只好自顾自地往下说:“先生,我在老夫人还在的时候就在路家工作了。我在那时候不反对东琳小姐和您的事儿,如今就更不会有什么异议,可您不能将这天下的人分为’像东琳小姐的’和’不像东琳小姐的’啊。您找个和她像的姑娘是没用的,正主儿就在楼下大厅等着您呢,您要是说句话她一准儿就能上来陪你。您也是,您在这儿不就是一直在等她吗?您又何必对着个稻草人费心神呢?”
路远扬本还认真听着,可听到后来他就笑了,他睁开眼睛别过头,直直地看着侯律师,嘴边还是笑意满满的弧度,眼睛里却不带一丝温度,“侯律师,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是在等人,可是这在等的是何人,你怎么就私自替我定夺了呢?”
侯律师明显是被这番话噎住了,骄傲的脾气容不得他被客户如此挑衅,便又复把问题抛了回去:“噢?那您倒是说说,除了东琳小姐,您这又是在等哪尊佛爷呢?”
“急什麼,好饭不怕晚,好角压后轴。”路远扬闭上眼睛,仿佛和侯律师斗嘴以后,心情很好的样子。
“哪儿学的什么俏皮话?”陈律师用手背蹭了蹭鼻子,“那——那位小明星呢?你又安排了人花小姐什么活计儿?”
“没什么,不过是跑腿的活儿罢了。”
“您可知道人家现在的片酬多少,您就只派着人家干这种力气活儿?”
“知道。反正不还都是我给的。”
侯律师这是完全拿他没了法子,起身抬腿想走,却抬头看见他的吊针滴得极快。他俯身摸了摸路远扬的手背——果然,是有些凉的。侯律师赶忙帮他把吊针的速度调慢了点,一边调一边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小声咒骂着:“那个小明星也是真糊涂,这点儿状况都发现不了。”
“是啊。”路远扬发出小声的嘟囔,“哪有那个丫头机灵啊,你说是吧?”
声音隐隐约约有一丝委屈。
侯律师不置可否,想说什么,两片嘴唇上下叠过又分开,最终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替他调完点滴的速度后就疾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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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能让阮东琳来见他。
路远扬这么想,千万千万不能让她来。
她若是一见到他,肯定又会哭鼻子。他可不喜欢应付她哭了,小时候还好哄些,他给她塞点新奇好玩的小东西她就会又笑了,笑得鼻子上显出小小的褶,脸颊上小小的雀斑也像会跳舞一般翩翩飞舞。可长大了的那姑娘脾气却是越发倔了,见识也广了,慢慢不是可以用她没见过的东西就打发得了的了。
她翅膀是真的硬了,什么都看过了,倒是显得他好像只井底之蛙了。
身体稍稍回暖了一些,他便又想调整到一个舒服点的位置。可身体刚做了没几个动作,就感到一阵猛烈的疼从身体内部袭来。他疼得浑身颤抖,脑门上霎时间布满了冷汗。他一时间什么动作都做不了,徒然地想要伸手去够床头的应急按钮,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像那么那么远。
上一次那么疼是什么时候了呢?
其实也不远。
其实也就是年底那时候的事了。
他们躺在鲜为人知的郊区别墅里,阮东琳就好好地躺在他身侧。女孩像八爪鱼一样把他缠得紧紧的,胳膊啊腿啊统统往他身上搁。她穿着厚厚的绒睡衣绒睡裤,就像一个小火炉,像一个恒温的热水袋,偎得他身上烫烫的、热热的。她浑身恐怕是唯独脚丫子没给包起来了吧?她就把脚丫子搁在他肚子上取暖,理所应当的样子,整个儿就一树袋熊一样牢牢地缠牢了他。
疼痛来得太突然。
他是在睡梦里生生被疼醒的。
很久没那么疼过了,好像是那种撕裂皮骨的疼。他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冷汗一层一层从后背开始冒,衣服心儿湿了一次又一次。他想喊,可混沌的、痛苦的意识间哪怕有一丝的回神就会意识到自己怀里还有一个人,便能忍。他想死死咬住苍白的唇,上下牙齿却不住地“咯咯咯”地打架,可连一口大气儿都不敢喘啊。
他想,真疼啊,真他妈疼啊。
疼得好像有无数只长着尖利牙齿的小虫子跋山涉水而来,撕扯他的皮囊,侵入他的心肺,就是要他好看。
真疼啊。真他妈疼啊。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了。
可阮东琳还是堪堪转醒了,她感到了什么不安,眯着眼睛嘟哝着问他:“先生,您怎么了?”他是有一瞬的慌乱的,手足无措地甚至忘却了疼痛。于是他把她推远一点,绷着一张脸厉声问她:“不好好睡觉醒来干什么?”她感觉委屈,撇着一张嘴问他:“不是您……您不也没睡吗?”他从鼻子里发出短促的“哼”的声音,也许是因为太过短促,语焉不详成了一个小小的“呵”,抬高的尾音摇摇晃晃地散在了空气里。
阮东琳不说话了,可总觉得不对劲,便想着法子扮乖巧,手伸过去想要捧他的脸,却又被他冷冰冰地打开。她心下的委屈化作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升起来,却还没来得及发作呢就再度被路远扬推到了一边,他自己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转过了身背对着她。
从他的后背传来了一个仿佛毫无波澜的声音——
“睡吧”。
路远扬听得身后女孩不服气的嘟哝声,但没一会儿就变成了细细软软的鼾声,还带着滑稽的抽鼻子的声响。
真是个没良心的姑娘啊。
他无声地笑起来,疼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慢慢缓过了那股最难熬的劲儿了。他展开右手,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瞧——虎口处那里,有一个已经开始凸起的月牙形,那是他一旦疼起来就自己掐的。当然不是最近才有的这习惯,以前他也掐。疼的时候掐,但更多的时候是她不听话的时候掐。他到底是舍不得打她的,虽然她总把他气得个半死,又没良心天资又差,还总不许别人这么说她。他气到快忍不住,想把她拎起来揍一顿的时候,就开始掐自己的虎口,直到掐到虎口都麻痹得感觉不到疼了,直到掐到虎口处都生出了一个小小的疤。
他最终想想她小时候那个模样,想想还是舍不得。
她小时候也不是真的乖,是胆子小,干什么都怯生生的,出了什么事都只知道哭。哭得那叫一个难看啊。他自小手肩不能使力,没甚事可以做,最不费力气的恐怕就是看书了,他看书上形容姑娘哭起来都是极尽好听的形容,什么梨花带雨,什么香腮带泪,都是一眼看来都让人心动的模样。
可阮东琳真不成个样子,哭起来就只知道号啕大哭,整个撕心裂肺的模样总让人觉得出了什么大事儿。这样的时候,他就想打她,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打她,问她哭有什么用?有这个时间哭不如想法子好好讨好讨好他,指不定他一心软就帮她了呢?他手都要落下去了,可看到她那张脸又没打下去。
他笑嘻嘻地捧住她那张湿淋淋圆乎乎的脸,用拇指去蹭她的眼泪水,大声地宣布:“丑死了,丫头。哪有女孩子像你这个模样哭的。”她一听就哭得更来劲了。
她从来不是乖的,小时候张牙舞爪,长大了就知道装乖。
可还是舍不得啊。无论她长成什么没良心的模样都是可都是他一手酿成的。
他深深地叹一口气,好像这口气叹光了十多年的时光。呼吸间他调整了好几次喊她名字的语气,可没一个是能让他在这时候叫出口的。
回忆真是奢侈,他已经回忆不起了。
门是在他慢慢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被推开的。因为太过突然,路远扬不免被吓了一遭,身子霎时间,不由向后倾了一下。来人显然是被他的动作害了一惊,忙快走几步上前扶住他,慌乱地检查他的状况,“先生,先生,您还好吗?”
叶绯绯的慌乱是真的,路远扬明白。
她的眼泪“哗”地一下就落下来了,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滚落在她渐显圆润的脸颊上。路远扬看着她这模样,心下也分了神,想她这模样真真是好看的,就算是没擦口红,就算是哭起来,她都是好看的,那想来平时不知道该多好看了吧?
可惜啊,从今以后,叶绯绯好看的样子,他都看不到了。
他看她哭,都看得都不免笑了起来,笑弯了一双眼睛。
“叶绯绯,我们离婚吧。”
他说。 山月可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