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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魔的死,在龙城乃至整个东方大陆,都没有引起任何响动,仿佛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早就死了很多年一般,有关他的传说也早已被世人遗忘。
不过,纵使天下人都忘记了人魔的存在,纵使天下人都无视人魔的死亡,却有一个远在西方大陆的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人魔死亡的那一刹那的情景,甚而透过人魔临死前充满明悟的那一双眼睛,看到了决绝挥剑而下的洛长安,听到了他那一句心似罗衣天地樊笼的断语,不觉间泪流满面,却又喜色容光。
而在西方大陆的这个洞察到人魔死亡的人,可以说也就是人魔自己,或者说是人魔的另一半。
圣土菩提寺的讲经台上,德高望重的佛陀突然间泪流满面,令台下诸多虔诚的弟子愕然不解,唯有一个十七八岁尚未剃度之人忽而哈哈笑了起来,只是众人转眼相望的时候,却又看到那少年双眼间泪如泉涌,与讲经台上的佛陀几无二致。
讲经台上的佛陀悠然止住了眼泪,慈眉善目地盯着台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少年看了许久,待得那少年停止了哭泣,方才缓缓问道:“小施主,你为何哭?又为何笑?”
落魄的少年见佛陀发问,神色间一片虔诚,恭谨匍匐于地,一边抹着仍然流溢不止的眼泪,一边诚恳说道:“弟子也不知道,就是看到佛陀在上,就止不住笑了,止不住又哭了。”
佛陀的众弟子高僧们听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莫名所以,像这少年这般控制不住自己哭和笑的人,他们还是头一次遇到。唯有佛陀面泛微笑,又淡淡问了一句:“类似这种情况,你至今经历过几次?”
少年轻蹙着挺秀俊逸的双眉,显得极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俯首说道:“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佛陀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恍然的微笑,淡淡然问道:“你第一次这般,是不是来到这个世上第一眼看见生养你的父母的时候。”
少年虽然脏污但是明显清秀的脸上浮起一抹动人的微笑,重重地点了点头,显得激动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少年的父母前些年死了,他一滴眼泪也没流,结果被村里的人骂作无情无义给轰了出来,任凭他如何解释,谁也不听,当听他说道他初生见到父母第一眼的刹那就哭了的时候,更是被人辱骂不堪,说谁生下来不哭呢。没想到今日见到佛陀,他老人家却是信了。
佛陀掐指算了一下,长眉轻蹙着沉吟了片刻,悠悠说道:“小施主,你一生中会有三次这样苦笑不由自主的时候,如今已然应验了两次,其中这第二次应验在了我这里,这也说明你我有缘,这样吧,我收你做一个记名弟子,取名三笑,如何?”
佛陀座下众弟子高僧无不色动,谁也没有想到贸贸然不知如何闯到了这圣土讲经台前的不起眼的落魄少年,竟然会得佛陀青眼有加,收做记名弟子。虽然这记名弟子地位不如亲传弟子,却也远远比他们这些偶有机会才能到此聆听佛陀讲经的广传弟子们强得太多了。
虽然台下众人心中多有不解,甚而还有嫉妒,但是却没有任何人敢质疑佛陀的决定而提出非议。倒是那少年显得有些浑浑噩噩,抬手轻搔着脑壳,暗自喃喃自语:“我姓唐,师父给我取名三笑,那我以后就叫唐三笑了,唐三笑。”
少年因为多年流浪,早就将自己原来的名字给忘了,只略约记得自己姓唐,所以为自己重新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名字而欢喜不已,忘我地陶醉了一番之后,方才恍然醒悟,忙又转身朝佛陀俯首叩拜下去:“谢师父赐名。”
佛陀慈祥一笑,微微额首,淡然笑道:“三笑,为师预测到你人生的最后一笑将会应验在遥远的东方,你是否愿意独自走上一程,到东方了了这最后的尘缘,尔后再还归此处,传我衣钵?”
台下一直按捺的众弟子高僧们听闻佛陀有意将衣钵传给眼前刚收入门下的记名弟子,顿时再也端不住架子,纷纷私语喧哗起来。
佛陀在台上,圆融宽容的脸上略略起了一丝威严,探手轻拂,一片淡然如水的金光如风飘过,台下的众僧顿时纷纷俯首,无一人再敢有半句言语。
落魄少年唐三笑也感觉到了佛陀探手轻拂的那一刹那所爆发出来的强大威严,很是恭谨地俯首于地,诚恳说道:“弟子愿往。”
佛陀悠然一笑,屈指结了一个说法印,淡淡说道:“善。为师前世深居大乾盛世,涅槃转生之际,落了一部『般若大莲华』的真经未曾带来,如今想来,仍然心有怀念。三笑,此去东土,顺道往大乾国走一遭,替为师取回真经,你可愿意?”
唐三笑心无他念,恭谨答道:“弟子愿意,敢问师尊,弟子该往何处取经?”
佛陀悠然一笑,淡淡说了一句:“你上前来。”
唐三笑转眼往身后看了一眼,见所有的僧众仍然匍匐于地不敢抬头,暗地里松了口气,颇为拘谨地登上讲经台,恭恭敬敬地跪到佛陀跟前。
佛陀悠然一笑,抬手轻轻抚上唐三笑的头顶。
唐三笑只觉一股至为精纯的暖流自天灵穴汹涌而入,其间似有万千莲花绽放,似有不绝清音梵唱,霎时间只觉心清神宁,通体舒泰,不知不觉浮起一丝灿烂的微笑。这笑容清新而自然,与那不受控制的又哭又笑自是不可相提并论。
良久,佛陀含笑收手,淡淡然说道:“去找你脑海中的那个人,他会带你取到真经。”
唐三笑愕然,转念间便发现脑海中无形间多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其中便有一个身穿青色长衫,手持一柄黑芒颤动气势冲天的宝剑的少年,神色清宁,嘴角含着淡漠的微笑,正是那远在万万里之外的洛长安。
唐三笑将洛长安的相貌铭记于心,郑重地对着佛陀俯首拜倒,却不知道他无形中已然受到万人艳羡的灌顶之福。
佛陀从手腕上取下一串黑沉沉的念珠,探手递到唐三笑身前,悠然笑道:“因为你还只是本座的记名弟子,衣钵不能相传,这串沉香珠跟随我多年,已然颇具灵性,你带在身边,配合着我传授给你的功法修行,必能事半功倍。”
唐三笑收了佛珠,戴在手上,恭恭敬敬地对着佛陀合十为礼。
佛陀淡然轻笑,说道:“去吧。”
唐三笑恭谨答应,起身下了讲经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菩提寺,往遥远的东方大步走去。
日子,对于龙城的绝大多数人而言,每一日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日出日落,亦或朝风暮雨,不多不少总是十二个时辰。
然而,对于斋心堂里的安澜、古长灵乃至萧半如来说,这一日间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辰都比一年还要漫长。打从去年十月洛长安临冬远行,到眼下已至二月开春,整整近四个月了,仍不见其归来。
眼下三阳宫的春考在即,龙城最是繁华热闹的时节,斋心堂里却透着一股别样冷清沉闷,门外春雨绵绵,门内大八仙桌前围坐着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只是三个人的神色都有些冷硬而凝重,眉目间隐隐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忧虑。
如果洛长安还好好的话,就绝对不会错过三阳宫的春考,定然会提前赶回来,可是三阳宫的春考就在明天开始,洛长安却还是不见踪影。
安澜、萧半如和古长灵三人就那么木然呆坐着,这个时候萧半如和古长灵再也没有责怪安澜的心思了,这四个月来,大家都通过各种关系和途径打探过了,完全没有洛长安的消息,安澜也已经很是心力交瘁,往日俊俏丰盈的脸颊都已经明显有些凹陷了下去,神色间也始终飘挂着一抹不健康的虚白,整个人虽无楚楚可怜的病态,但也让人看着心生怜惜。
四个月间已经长得半大个的白虎懒懒地趴在桌旁,大大的脑袋搭在交叠的前爪之上,冷冷地朝着店门外瞅着。这段时间以来,它的脾气一直都不大好,好几次都差点暴起伤到了前来吃饭的客人,以至于近些日子到斋心堂吃豆花油条的客人也少了许多,两边的店铺都显得冷清了不少。
从天明一直坐到黄昏,屋门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等的人也同样不见归来。眼见着十梓街头来来往往的各自归家的人群稠密了起来,古长灵暗暗叹息了一声,有些无精打采地起身去早点铺子那边的火炉上收拾晚饭,准备随便对付一顿罢了。
安澜则起身掌了一盏明灯过来,搁在大八仙桌上,坐下继续等。
不多时,街头稠密的人群渐疏,一直神色冷峻趴伏不动的白虎忽而耳尖颤动,低吼着猛然窜了起来,一直冲到了店门外的风雨里,双爪抓地,肩骨高耸,像是逢着了劲敌一般,低沉而又愤怒地嘶吼不绝。
安澜和萧半如对视了一眼,彼此眼底都闪起一抹久违的明光,齐齐起身奔到了店门外,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俏丽胡服的美貌女子从一匹比夜还黑的高头大马上轻轻一跃而下,对着低沉低吼的白虎斜睨了一眼,嘴角轻轻一弯,露出一抹微带娇憨的勾人微笑,淡淡然说道:“洛长安,你就这么招呼好朋友的么?”
安澜和萧半如赶过来看到来的是一女子,又听到她这般言辞,很明显并不知道洛长安失踪已经好几个月的事情,两人的脸上不觉浮现起重重的失望之意,默默转身往屋内回去。
这个时候,古长灵也从另一边店门里探出头来,看到暮色中站着的竟然是醉三千,秀眉微微蹙动了一下,淡淡招呼了一声,说道:“大哥还没回来,要不你也进屋等等吧。”
醉三千听到古长灵这么一说,又看到她以及安澜和萧半如脸上失落低沉的神色,多少猜到了一些什么,再也无心逗弄白虎,径直大踏步走进屋内,往大八仙桌前一站,瞥眼扫了扫安澜和萧半如,见安澜坐在靠里的位置,显然有份主人的姿态,秀眉微微一动,淡淡问了一句:“洛长安人呢?”
安澜不知道醉三千曾与洛长安同生共死过一回,更不知道醉三千曾在龙城生活多年,见她生得娇媚无双,又穿着一身曝露勾人的胡服,说话又这般直捅捅显得跟洛长安熟得不能再熟的模样,秀眉不禁微微一锁,淡淡应了一声:“出远门了,还没回来。”
醉三千见了安澜略显别扭的姿态,便确定了她就是洛长安的那个被布子衿抢到侯府里去了的新娘子,娥眉不觉微微一动,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从侯府出来的,但是多少应该跟洛长安的失踪脱不了干系,轻含薄怒地哼了一声,冷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安澜这次连眼皮都没再抬一下,默默的没有回答。倒是萧半如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去年十月离开之后,就一直都没有再回来。”
醉三千闻言,秀眉不禁猛地一紧,冷冷地盯了安澜一眼,沉沉说道:“他不是要参加三阳宫的春考的么,要是没出什么意外的话,再怎么说现在也该赶回来了才是。”
醉三千的话音未落,一直冷着脸紧抿着丹唇的安澜霍然弹立而起,寒声斥道:“意外?什么意外?长安他不会发生意外,他怎么会发生意外?他临走前答应过我……”
安澜话说到一半,忽而止不住地浑身颤抖着泪流满面起来,但却仍然紧咬着丹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而后面的话自然再也说不下去,一则是她压抑多日的情绪突然爆发,难以控制,二则洛长安临走之际,并没有向她作出个任何承诺,只在鸳鸯枕畔轻轻说了一句或许十天半个月就能回来。可要是十天半个月回不来呢?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永远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此前四个月,安澜也好、萧半如和古长灵也好,大家都在找洛长安,但是从来都没有一个人提到过意外两个字,大家的情绪都一直深深地压抑在心底,此刻被醉三千这么一撩拨,纵使是沉静如安澜这样的女中诸葛,也是终于忍不住情绪爆发,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露出了她身为女儿家的那份天生的柔弱。
萧半如也心下凄凄,堵得难受,但是她却没有像安澜那般泪流满面,她也不能像安澜那般哭得痛快,她只能红着双眼,等在没人看到的时候,才能任凭眼泪流下,因为她不是洛长安的娘子,她没有那份人前为他哭泣的权力。
在早点铺子那边火炉前鼓捣着晚饭的古长灵,察觉到大八仙桌前的争吵,心底仿佛刹那间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闷得异常难受,甩手将准备晚饭的活计交给了一旁充满怜惜地看着她的爷爷古怀易,转身抓过一把大黑伞,冲进了门外的风雨中。
古怀易一边接过古长灵抛下的活计,一边对纷纷转头看向古长灵的安澜等三人淡淡解释了一句,说道:“没有盐了,灵儿赶着天色黑尽前去买些回来。”
古怀易虽然是这么解释的,但是安澜、萧半如和醉三千又都不傻,谁也不会相信,各自心中都是微微一沉,默默的不再言语。
古长灵抱着乌黑的大伞冲进风雨中,不自觉地就跑到了对面已发了新芽的古柳下,这里曾是她与她爷爷相依为命十余年的地方,也是她与洛长安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他与叶长门一起来得最早,第一次喝豆花时像品茶论酒似的,格外用心,随即却又鲸吞虎噬,一口将整整一碗豆花喝了个底朝天。
她还清楚地记得他说没钱却还要把萧半如的饭钱记在他账上时微微显露出的一丝尴尬,记得他一脚踹飞唐律身边打砸铺子里桌椅的小喽啰,记得他如狼似虎一般三招完败唐律时的狠辣决绝,记得他手指轻弹着斋心堂的房契地契邀请她搬家住进斋心堂的泰然写意……
她记得,她记得,她记得太多太多,几乎关于洛长安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得。回想着往事,在恼人的风雨中,在背人的古柳树下,古长灵终于忍不住饮泣开来,任凭热泪灼伤眼角,和着冰雨,缓缓滑进沉痛沉痛的胸膛。
天色不知不觉间沉沉黑尽,木立在古柳树下的古长灵,恍然未觉有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仿若乞丐的少年已经在她身旁站了许久。
那少年面容污垢,却又透着一股子清灵之气,特别是那一双眼眸,宛若明空上的星辰,熠熠生辉。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四个多月前在西方圣土菩提寺下被佛陀收作记名弟子的唐三笑。
唐三笑这一次来到东土,说是为了了却人生中的第三笑的尘缘,不过心底更为惦记的还是佛陀交代的取经之事。是以离开菩提寺之后,便马不停蹄地朝着大乾王朝的帝都龙城疾行而来。
唐三笑一进龙城就听说了那个什么三阳宫春考之事,又听说了些其他的趣闻,其中就包括斋心堂里多了只白虎的事。他经过佛陀灌顶之后,知道的事情多了许多,知道那白虎乃是佛宗传说中的圣物,便有心前来观瞻,只是走到古柳树下,看到古长灵独自一人在雨中饮泣,不觉就在她身旁停了下来。
古长灵的泪水流了许久,直到全身湿透方才渐渐止歇,抬手轻抹了一下眼角,正准备转身回斋心堂,不料一旁却突兀地响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施主,你为什么抱着伞在树下哭这么久呢?”
古长灵陡然听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声音就近在咫尺,俏脸顿时一寒,急急转身就要呵斥一句,可当她看到同样浑身湿透,却比她远远更为落魄的少年,张开的嘴角又轻轻闭了起来,默默地抬脚就往斋心堂走去,走了两步又心下不忍,回身将一直抱在怀里的大黑伞递给了那少年,这才头也不回地进了斋心堂。
唐三笑木然呆立在古柳树下,看着古长灵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斋心堂的门内,不觉哈哈一笑,双眸间泪水恣肆纵横,久久不能自抑。
夜入三分有半,唐三笑方才缓缓自那不受控制的苦笑之间平复下来,清明的双眸间闪动着明悟洞彻的清辉,抱着安澜送给他的大黑伞,转身往西城陋巷间缓缓而去,口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喃喃自语不歇:唐三笑……唐三笑…… 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