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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马太白驮着洛长安,逆风穿过乱石岗,天上弦月正明,眼前却是渐趋幽暗,仿似黎明将至的景象。身后小玄门黑白无常的惨呼声已然遥不可闻,拂耳而过的风声中,倒隐隐多出一缕潮润的哗啦声,似是前头不远处有潺潺的河溪,水流脉脉,声响黏绵,凝神细听,却又像极了大口吞咽的声音,咕噜、咕噜,大为诡异。
洛长安自小读书虽多,见识也广,但对南国境内滨州一带的地理环境不太熟悉,在这死寂的冬夜,荒芜空旷的原野,乍然听到仿似吞噬咀嚼的水流声,也不禁心头暗紧,松开紧绷的缰绳,稍稍放缓了前行的脚步。
乱石岗呈南北纵向而立,如一面屏扇,东西格挡,此刻时近黎明,弦月西斜,岗上山石虽不算高大,但岗下向东却也爬出一大片阴影,犬牙交错,幽暗狰狞。再往前不知是何地形地貌,只听得风呜水咽,雾气渐生,眼前不可捉摸的幽暗和远处月光轻抹的清华又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更添神秘,更显阴森。
不一会儿,雾气渐浓,仿似一块厚实的幕布突然铺张在眼前,彻底遮没了光明与黑暗的界限,天地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洛长安身在马上,雾气升腾到遮没视线的时候稍稍晚了片刻,而就在他视线被浓雾彻底隔断前的刹那,正巧看到前方百丈开外的地方忽地窜起一抹光亮,红彤彤的仿似火焰,待要仔细分辨,双眼已被浓雾所罩,眼前骤然一暗,纵是身怀能在黑暗中视物的能耐,却也绝然看不到三尺开外的光景。
飞马太白天性通灵,似乎也觉得这浓雾来得太过诡异,轻轻踢踏着前蹄,摆首低低嘶鸣,仿佛在跟洛长安打商量,问他是不是能一飞冲天,避开这浓雾的牢笼。
洛长安并不理会稍显不安的太白,自顾凝眸细看眼前升腾翻涌的浓雾,只觉过了不消片刻,雾气变得更加浓密深厚,仿似染了墨的轻羽,飘荡浮沉,随波逐流,眼前可见的三尺之地又被吞噬霸占了一半有余。
看着眼前的雾气越来越浓,一寸一寸抢占目光可见之地,俨若一点一点剥夺双眸的视觉功能,洛长安无形中也暗觉多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索性闭上双眼,沉静心神,仔细分辨视线被浓雾隔断之前所看到的那一抹光亮的所在方向,凭借禅意修行所培养的坚韧神志,以及因武道修行而来的敏锐触觉,在脑海中生生辟开一条由此及彼的道路,指引太白一点点沿途向前。
乱石岗下朝东南方向的道路,依然十分的崎岖坎坷,纵是太白天生异种,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之中,走起来也是磕磕绊绊,好在走得缓慢,未曾摔倒。
洛长安端坐马背,双目幽闭,心神凝炼如一,一边指引太白照着脑海中深刻的路径分毫不差地前行,一边默默计算前行的路程,倒是把耳畔越来越响的水流声给忘了,待得前行略约已达百丈,悠然勒马驻足,洞开耳目。
洛长安探眼张望,却并不见先前所看到的那一抹红光,倒是发现眼前的雾色变得有些诡异,青黑之中泛着一抹暗黄,其间还夹杂着一抹刺鼻的腐臭之息,再加之响彻耳畔的水流声神似人在啖肉狂酒,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血腥可怖的画面,实在是诡异阴森,纵是洛长安胆大如天,也不禁周身一紧,头皮微麻。
洛长安定了定心神,微微吸了口气,忽而剑眉轻扬,寒声笑道:“什么人在此鬼鬼祟祟地故弄玄虚!”
洛长安话音高亢,但在浓雾包裹之下,仿似掉入水中的柔棉,一下子变得湿沉湿沉的,尚未远扬便已伏坠于地。
光线被浓雾阻隔,算是常情,眼下连声音也被浓雾所阻,则未免太过反常。洛长安轻扬的剑眉不禁猛地一缩,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气、气观止、止观息、息观虚、虚则止止,入了那定定妙境,『千叶千言伏魔印』默然高唱,脑海中霎时间漫天花雨,仙音袅袅,灵台澄澈清明,乾坤倒悬。
洛长安神思内敛,默然关注灵台之中浮现而出的乾坤外象,赫然洞见太白所立之地再往前十余丈外是一条枯黄喧嚣的小河,河上横跨一座古老而残破的小桥,桥中央席地坐着一个年近三十的汉子,身形消瘦如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左肩上斜靠着一杆破旧简陋的旗幡,幡面污秽肮脏,上面“天机神算”四个沉黑的大字却是苍劲有力,秀逸夺目,右臂低垂在地,指端正在桥面上刻画不止,一个龟背图血光隐隐,早已深入桥面木纹之中。
洛长安借妙法洞见到那汉子的影踪,心头不觉微微一跳,猛地想起两个人来。一个是与他一起参加过书道两院择徒大选的那个神龟门的少年,另一个则是天下第一刺客王恒。
参加过书道两院择徒大选的神龟门的少年,心怀歹意妄图加害洛长安而反被他所杀。他记得很清楚,那神龟门的少年当时借物施法,最后一击便是神龟门的“十字囚龙阵”,眼前坐在桥中央屈指刻画龟背图的人,多半亦是出自神龟门。而王恒在他前往大刑堂探问安澜下落之际,二话没说就只交给他一片神秘的龟壳,他后来去找凌阳确认过,此刻藏在他怀中的龟壳便是神龟门的圣物,如此一来,神龟门的人找上他倒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他此番南下,到了荻城便与众人分道扬镳,又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呢?
洛长安心念一闪而过,于灵台之上发现桥上那汉子似乎有所感应一般抬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心神猛地一收,自太白背上弹腰腾飞而起,右手拔过天子剑,臂长前引,与肩身持平,如长箭离弦,朝着那人疾刺而去。
十余丈距离,眨眼即至,灰黯无光的天子剑破开浓雾,在刺到桥上那汉子身前的刹那,忽而暴起一股凌绝天地的乌光霸气,一往无前,锐不可当。
桥上的汉子原本还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陡见洛长安连同天子剑气势大变,不觉双眉微挑,在桥面上刻画不止的右手微抬,指端竟然粘着那早已深入木纹的龟背图轻扬而起,于间不容发之际,牢牢挡在了天子剑锐利无比的剑锋之巅。
砰的一下,那汉子粘着龟背图的指端对上天子剑,竟然发出金铁交击的隆隆轰鸣,强大的劲力爆裂四溢,荡起一股劲风,驱散四周浓稠似水的云雾,现出残破不堪的古桥和桥下枯黄呜咽的河水。
洛长安身形猛地一震,只觉连人带剑仿似狂潮撞上凝岸一般扑在了一面坚不可摧的崔嵬山崖之上,剑柄上传过来的反震之力,霎时间让他近乎半身酸麻,心似擂鼓,元气逆转,咽喉间一阵腥甜,一口热血几欲喷薄而出。
于此刹那之间,洛长安只觉束缚本命真元的天地无形之力略微松弛了半分,不由得心神大振,不仅没有惊惶后退,反倒生出一股决绝不休的气势,鼓荡起空虚古奥的本命真元,裹挟着体内纷涌散乱的天地元气,一股脑自掌心直入天子剑。
天子剑得洛长安本命真元相济,猛地暴起一记高亢干云的清鸣,剑锋上稍稍磨灭的光芒陡地一震,迎风飞涨,激荡弥漫,霎时间便将那汉子指端的血色龟背图彻底淹没,只听得咔一声轻微至极的响动,天子剑向前挺进半寸,随即轰隆一声,龟背图骤然爆裂,庞大无匹的力量轰然四散,化作一片片狂风,将四周浓浓的雾气扫荡得一干二净。
轰鸣袅袅,华光流堕,洛长安悠然飘落桥头,紧握天子剑的右臂止不住微微颤抖,自胸膛逆流而上的热血终究没能完全抑制住,从右边口角处缓缓滴漏而出,衬得脸色一片灰白。
原本坐在桥中央的汉子,此刻也已经站立而起,适才阻击天子剑的右臂破开了一道长达三寸的伤口,皮开肉绽,血流汩汩,不过其脸上却无任何痛色,反倒挂着一抹无奈自嘲的微笑,双眼灿若星辰,飞快扫了天子剑一下,随即定定落在洛长安的双眸之中,淡淡然说道:“你的确颇为不凡,以区区腾龙秘境的修为,不仅安然无恙地走出了迷魂阵,而且还一剑破了我祭炼多年的玄冥之印。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切莫再往前走,回头是岸。”
洛长安闻言不觉双眉微微一紧,静静地回望着仍然站在桥中央的汉子,适才那一剑,已经近乎是他当下所能成就的威力最大的一击了,然而却只能攻破那汉子粘于指端的一道符印,至于那汉子手臂上的伤,则是适才玄冥之印破碎的千钧一发之际,为免他一去不回而强行将剑上的劲力卸去所致,实实在在的并非伤在他的剑下。
洛长安静静地看了那汉子一会,心中默默咀嚼了一下那汉子的言行,感觉那汉子貌似并非冲着他怀中的神秘龟壳而来,不禁暗觉纳闷,略微思索了片刻,却找不到丝毫头绪,只得抛开心思,舒展眉头,敌意稍藏,淡然问道:“你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
那汉子见洛长安终于开口说话,脸上的笑容更显慵懒而落寞,靠着几近倾颓的桥栏滑坐在地,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神龟门人素来擅长未卜先知,你姓洛,名长安,字永宁,身出西南,自幼丧母,去年阳春娶亲,自五六月间开始修行,于黑龙潭下斩心魔得承圣典秘法,其后一路精修猛进,短短半年不到,便即于化魔潭下屠戮万千以成圣骨,又经三月,于三阳宫书道两院择徒大选之上噬惊雷晋升腾龙秘境,此后一路南下,修为虽不见长,但神志更坚,还隐隐平添洞察天机之能,应是参悟神符所致。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洛长安听得那汉子娓娓道来,竟把他生平由来说得丝毫不差,一开始还只当那汉子与小玄门的人一样,是得他人暗中通风报信所致,然而听到那汉子最后说到他参悟神符一事,心中不由相信那汉子是有未卜先知之能。因为在此世间,传授他神符的是伏魔井下脱困而出的伏魔人,眼看着他一路钻研神符的是道院的凌阳,知道他参悟『巽』道神符得以凌空虚步的唯有姜奴儿,而这三个人,绝对没有一个会泄露他的行藏。由此推断,那汉子言之切切,确然是卜噬所得。
洛长安脸上的惊容一闪而过,牢牢盯着那汉子已然变得略显浑浊的双眸,淡而坚定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来历,自然也该知道我此行绝不易道退缩的道理。所以,还请让开一条道,放我过去。”
那汉子抬眼盯了洛长安良久,见他始终坚定不移,不觉沉沉叹息了一声,转头看着桥栏外奔腾呜咽的河流,不着边际地问道:“你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么?”
洛长安感觉到那汉子身体里潜藏的一夫当关的气势消弭无形,心知他多半不会再强行阻拦自己南下,见其问得蹊跷,也不急于一时启程,淡然说道:“我于南朝风物不甚了解,不知其名。”
那汉子发问之际,本没打算听到洛长安的答案,是以对他的话亦是充耳不闻,自顾说道:“此河名为忘川,此桥名为奈何,过了此河与此桥,前方便是是非纷争之地,首当其冲便是小玄门的势力范围。”
洛长安对幽冥地狱的传说倒是知道不少,知道三生石、望乡台、忘川河、奈何桥、孟婆汤等皆是地府之物事,均与六道轮回息息相关,听那汉子言说身下之河名为忘川,不禁暗觉是其杜撰。不过转念间探眼往桥下望去,只见河水血黄,礁石林立,宛若虫蛇满布,更有那呜呜咽咽仿似啖肉狂酒的声响,细听起来,更似万鬼哭号,心头不禁微微一紧,联想到在乱石岗上遇到的黑白无常,自觉依照小玄门的行事作风,将其势力范围笼罩之下的地方以地府之物命名,倒也不无可能,于是又对这忘川之名信了三分。
那汉子见洛长安沉吟不语,也不管他信是不信,接着说道:“这忘川、奈何之名,本是小玄门故弄玄虚罢了,一般人大可不必忌讳,然而你却大有不同,依你的命数,倘若执意踏桥过河,前程凶险,九死一生,纵使破劫往生,大难不死,也必将众叛亲离,天地难容。”
洛长安见那汉子面色萧肃、言辞截铁,猛地想起元皇圣祖因『大魔经』天地不容而将其封藏太虚的传说,不禁心神大震,紧接着又想到萧半如仅仅是见了姜奴儿赠与他的鬼魅面具便即对他绝别罔顾,不由得更为震动,再想到安澜势要中兴大乾之志,以及大乾上上下下俱都憎恨妖魔之习,假使他日自己修行『大魔经』一事泄露出去,亦或修行日深终将入魔,只怕安澜当真也会与自己为敌。
一念及此,洛长安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觉得那汉子所言绝非危言耸听,反而或许是他在不久的将来必须要面对的困境——众叛亲离,天地不容。
洛长安心中翻江倒海,脑海中思绪狂乱纷飞,良久方才抓住一个要点,倘若往后一切的不幸都源于『大魔经』的话,那么此刻过不过这忘川之河与奈何之桥又有什么区别呢?此念起落,似在他心间立了根定海神针,纵使依然心怀激荡难平,却也灵台清明,思维缜密。
洛长安沉吟思虑良久,最终还是清楚无比地确定,此生到头都不要放下『大魔经』的修行,不止为获得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还更为这一生不负娘亲的尊尊教诲、不负安澜的殷殷期盼。倘若世间之人当真皆只因自己入魔而厌憎怨恨,不齿唾弃,假使高天厚地当真因自己修行『大魔经』而雷电交加,罚罪笃刑,那么纵使逆天而行,粉身碎骨,也要在这愚昧无道的天地人间立一座通天的丰碑,敬告天地,明示众生,妖魔亦可无愧傲立于天下。
洛长安心念至此而笃定,一时间只觉胸怀激荡,豪气冲天,恨不得仰天长啸一番方才痛快,然而转眼间看到那汉子悲悯满是同情的面容,似乎正在对他往后的悲剧暗自叹息,不禁心神顿敛,大为着恼,更兼恨其适才危言耸听,沉声冷言说道:“你若是再没有别的话说,还请把路让开。”
那汉子无比同情地看着洛长安冰冷阴沉的面容,无奈沉沉叹息了一声,默然起身,扛着那张破败污秽的旗幡,下了对岸桥头,缓缓直行远去。
洛长安看着那汉子在黎明夜色中渐行渐远的背影,转眼看了看古老残破的小桥和桥下呜咽奔腾的小河,忽而觉得心底一阵沉甸甸的压抑难受。此时,太白已从他身后十余丈外靠了过来,似乎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探首轻轻拱了拱他的手臂,又舔了舔他的掌心。
感觉到太白温热湿滑的肉舌舔舐在掌心微痒,洛长安心中安暖,悠然将天子剑收回腰间,探掌抚上太白的脖颈,轻轻揉弄了片刻,嘴角微微一紧,蹬腿翻身坐上马背,缓缓往桥上行去。
一人一马行至桥中央,洛长安忽地心有触动,一股冥冥中早已注定不可改变的宿命感蓦然充斥心间,霎时间莫名激起一股强烈的憋屈愤懑之情,正倍觉沉重压抑之际,耳畔一阵寒风掠过,风中夹杂着那汉子略显沧桑的话语:“圣人难齐日月光,天地玄罗奈若何。”
洛长安听到“天地玄罗”四个字,不觉神情一顿,手掌探抚,按着太白四蹄骤停,牢牢钉在了桥面之上。桥跨东西,河朝南北,一人一马就那么蓦然驻立在这十字的正中间,看着风流云变,夜尽黎明,竟似乎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了。 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