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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侯萧鼎一早就从魏斯齐那里得到汇报,有人暗地里盛传,昨夜闯进武极殿箭射十余人的鬼面人,乃洛长安乔装所扮。不管这一消息是否属实,洛长安一大早就伙同唐三笑和萧半如去了武极殿却是事实,想到昨夜成丰皇帝姬无忌大为震怒,不光派兵全城搜了一夜,而且还在武极殿伏下众多金甲卫士,有些放心不下,急急往武极殿赶了过来。
苍山侯刚到武极殿门前的长街之上,便看到武极殿沉重厚实的大门悠悠关闭,眉梢不觉微微一震,快马加鞭,抢在武极殿的大门还有一马宽的窄缝的关头,闯了进来。
抬眼处,只见门楼下簇拥着数百金甲卫士,个个持枪凝立,面容萧肃,宛若即将奔赴疆场的死士。而在众甲士之外,萧半如正俏脸生寒地从演武场上飞奔而下,身上背着人事不省的洛长安,一旁紧跟着神色凝重的唐三笑,一缕缕嫣红的血迹,十分扎眼地滴落在青石之上,沁染在风雨之中。
隐王姬谅尘高坐在大马之上,眉头深锁,脸上挂着极其沉郁而冷漠的神色,双眼间愤然生寒,牢牢地盯着软软趴伏在萧半如肩头的洛长安。
不管是曾经的五柳图,还是三阳宫春考礼科的白卷,亦或是废了三阳宫的闫崇礼,甚而是刚刚悍然斩杀了刘晁,洛长安从来都没有让他顺心过一次,心底对洛长安的忌恨,早已于不知不觉间根深蒂固,纵使明知道当初是洛长安将他从伏魔井下救出来的,明知道洛长安是他亲生女儿安澜的丈夫,这份忌恨都很难消除,哪怕是短暂的压抑和减弱也几已不能。
苍山侯萧鼎看到隐王姬谅尘冰冷阴沉的神色,浓密的双眉不禁微微蹙动了一下,他是知道姬谅尘已经与安澜父女相认了的事情的,可从眼下的情形看来,姬谅尘似乎不太顾及洛长安与安澜之间的夫妻之情,并不打算善了此事。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毕竟成丰皇帝姬无忌在洛长安赶来武极殿之后,已经令督领侍太监季雍宣召安澜入了皇宫。倘若姬谅尘处理不好这边武极殿的事情,安澜那边在皇宫之中也就未必能讨得了什么好处。
萧鼎暗地里默默叹息了一声,驱马上前,凑到了姬谅尘跟前,微微拱了拱手,说道:“此事疑点颇多,隐王切不可轻信谣言,误伤了无辜。”
萧鼎位列三公,能对隐王屈手行礼,已然算是给了他极大的面子。然而,萧鼎越是如此,姬谅尘心头的怒意越甚,倘若洛长安还有一丝一毫值得网开一面的地方,那便是他乃安澜的丈夫,可正因为他是安澜的丈夫,却又与萧半如牵扯不清,投靠在萧鼎帐下,才更加的可气可恨。
姬谅尘嘿嘿冷笑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道:“洛长安擅闯武极殿,杀我杰出子弟,就发生在眼前,焉能有错?武极殿乃天子钦点圣地,焉容此等莽夫横行?侯爷身份尊崇,国务繁重,还是不要插手我武极殿内事的好。”
萧鼎虽然料到姬谅尘必然态度冷硬,但是却没想到他一点面子都不给,甚而还有仗势逐客之意,不由得眉头微挑,嘿然笑道:“此事其中颇多曲折,只怕隐王健忘,不记得当初十来个武极殿的少年突然围堵射杀洛长安一事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当初那十来个人可都是异口同声地宣称,找洛长安比箭来着,当时他们开弓发箭,洛长安今日来还射,本是理所应当的吧。”
萧鼎的话虽然只提点了一下当初众武极殿子弟围杀洛长安的事,但话里头的深意却是直指姬谅尘以权谋私,为图泄愤不惜调用武极殿的弟子行使暗杀之举,若揪住此一点刨根问底,论起罪过来,姬谅尘必然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姬谅尘是深谙权谋之人,听话知音,虽然闫崇礼致残暴露之后,他此前针对三阳宫的种种筹谋随之浮出水面,但是到底没有实证,又兼彼此间有所进退,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未曾深究。倘若苍山侯萧鼎插进来一手,揪住武极殿子弟围射洛长安一事不放,势必将彻底撕破众人的脸面,让所有潜伏在地下的斗争尽数暴露,这对于未曾做好充分准备的他和姬无忌而言,是极为不利的。
姬谅尘受到萧鼎无形的胁迫,暗地里飞快权衡了片刻,恨恨然扫了洛长安一眼,咬牙切齿地说道:“纵使洛长安此来是为比箭还射,杀人一事可以不再追究,但是箭指武极大殿的匾额,是为亵渎圣地之举,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长门,斩其一臂,以儆效尤。”
叶长门没想到姬谅尘这么狠,竟然在明知道洛长安是其自己的女婿的情况下,仍要斩其一臂。紧紧握了握手中的黑色长弓,犹豫不决,显得十分的为难,姬谅尘对他有恩,他不能负,洛长安与他有过命的交情,他不愿负。
看到叶长门的犹疑不决,姬谅尘的脸色不觉变得阴沉起来,萧半如亦是冷面寒霜,稳稳地停下了脚步,冷漠无比地回头朝叶长门瞪眼望去。
萧鼎虽然知道姬谅尘有其不得已之处,但是没想到他对洛长安真的恨到了极点,竟连一点情面不留,欲断其一臂,眉梢微微抖索之间,面色微沉,不无嘲讽地冷言说道:“倘若我与隐王一样,有洛长安这样一个乘龙快婿,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受到半分委屈和伤害,安澜虽好,但却偏生是你的女儿,实在是可惜了。”
姬谅尘眼角猛地一阵皱缩,眼底闪动着森然狂怒之意,死死地盯着萧鼎,冷然嘿嘿笑道:“侯爷不必如此兴叹,我今日就一纸休书罢黜了洛长安王府东床的身份,侯爷大可以招他为婿,圆了你那早已与其勾搭成奸的好女儿的心愿。”
姬谅尘的话恶毒无比,纵使是叶长门听来也是觉得十二分的刺耳,更别说首当其冲的萧半如和萧鼎了,二人俱是一脸阴沉,眼中寒芒四溢,不过到底都是轻蔑一声冷笑,未作反驳。
萧鼎轻蔑冷笑不语的情态,让姬谅尘心生重拳打到了空处的感觉,十分的窝火,盛怒之下,断然喝道:“叶长门,还不动手?”
叶长门神色一僵,嗫嚅了一下嘴角,硬着头皮说道:“王爷三思,倘若此时斩去洛长安一臂,澜主子那边……”
姬谅尘不等叶长门把话说完,便愤愤然狂吼道:“父命大于天,你澜主子既已认祖归宗,那么一切都得听从我的安排,我说休了洛长安就是休了洛长安,他从此与我王府再无半分瓜葛,纵使是杀了也不相干,斩其一臂又有何不可?”
面对狰狞狂吼的姬谅尘,叶长门不禁微微颤抖了一下,眉目间浮动着十分痛苦的纠结之色,仍是难下决断。
一旁的安逸山也是暗自皱眉不已,倘若说最初安澜嫁给洛长安是为图谋洛家的祖传秘法,可是随着后来的深入了解之后,安澜对洛长安可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利用了,而是真真切切地动了感情。况且洛长安已然掌控洛家祖传秘法,日后必当大用,此刻与之彻底决裂,于大情小爱而言,皆不是明智之举。
然而,姬谅尘执意如此,安逸山也是莫可奈何,只能暗自喟然叹息,默默筹谋往后该如何再把洛长安给圆回来。
萧鼎看着怒不可遏的姬谅尘,又是轻蔑冷笑了一声,脸色微沉,肃声说道:“洛长安虽与我非亲非故,但于青门峡之际有恩于我,今日他这断臂之刑,我以指代臂,替他受了。”
萧鼎说罢,右臂长扬而起,四指拳曲,独余小指长伸,左手轻拂,一缕春风如刃而过,挺拔的小指宛若微裁的柳叶,齐根而断,鲜血刹那间喷涌如泉,微微溅洒在青色的袍袖间三点两点,随即便悠然而止。
姬谅尘看着萧鼎右手间小拇指齐根而断的创口,扫了他紧握成拳的血淋淋的左手一眼,眼角微微抖索了一阵,眉峰紧蹙,愤然冷哼了一声,大马扬长而去。
萧鼎左手间紧紧握着折断下来的小拇指,神色冰冷地转眼盯了杜淳年一眼,见其神色间略有躲闪之意,嘿嘿然冷冷一笑,朗声说道:“如儿,带长安回去。”
萧半如丹唇紧抿,眼眶间隐隐莹然一片,她很清楚,萧鼎不管是在承云台上以项上人头为洛长安作保,还是此刻以指代臂替洛长安受刑,除却对洛长安的赏识和爱护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全她的一份心。有父如此,子复何求?
萧半如重重点了点头,身后托着洛长安的双手紧了又紧,默默地快步出了武极殿。唐三笑神色肃穆地紧随其后,心底第一次对萧半如和萧鼎父女二人生出了崇高的敬意,连带着对洛长安也是更为敬重。
……………………
连绵的春雨不歇,就如洛长安身上的伤势难去,纵使有月生山人妙手回春的本事,洛长安也仍旧在床上僵卧了三五日方才勉强缓过劲来。
这一日风雨婆娑,洛长安身在萧府后院,深深斜靠在雨廊下的长椅子上,四下里一片幽静。他默默地看着廊外频摇的青柳,不期然想起了去年晴雨苑中的情景,心思不觉有些沉重起来。
他这次斩杀了腾龙秘境的刘晁身负重伤,卧床已有数日,其间却不曾见到安澜的身影,已然到了龙城的安逸山也不见前来探望,就连萧半如和唐三笑也都显得心事重重,每日里只是早晚前来探望,鲜有陪他说话的意思。
日夜照看他的伤势的月生山人,亦是没了从前那般健谈,似乎发生了什么令所有人都对他难以启齿的事情。
半日工夫恍恍惚惚悠然而过,洛长安猜不到众人如此异常的情由,正值午饭时刻,两个清丽的婢女拧着精美的食盒冒雨走了进来,敛裾窈窕的身姿背后,赫然还跟着一个儒雅挺拔的中年男子,面容中正容和,正是安逸山。
洛长安看到安逸山来了,忙从长椅中站了起来,遥遥躬身行了一礼,恭谨称呼道:“泰山大人。”
清丽的婢女虽然不曾多言,但是却都多多少少听闻了一些关于洛长安的事情,知道他的岳父大人并非眼前这位,而是隐王姬谅尘,此刻见他这般举措,不禁暗自讶异,不过却也没有出声,默默地拧着食盒进了内屋。
安逸山既不收伞,也不受洛长安这一礼,略微错开了两步,站在雨廊下,哂然笑道:“我可当不起你这大礼,外面的人都说你成了苍山侯的乘龙快婿,哪里还有其他的什么泰山大人?”
洛长安听到安逸山言语中的讥讽之意,神色不觉微微一顿,探腰起身,凝眉郑重解释道:“岳父大人定然是误会了,我日前身负重伤,在这里修养了几日罢了。”
安逸山眉头微挑,讽笑了一声,说道:“这么说来,澜儿被幽禁皇宫一事,你是一丁点也都未曾听闻咯?”
洛长安确实于安澜乃隐王姬谅尘女儿的事情一无所知,闻言陡然神色一变,只当是安澜受到了他的连累,颇为忧急地问道:“澜儿什么时候进的皇宫?是因为武极殿的事情么?”
安逸山看到洛长安忧虑之色真切不似作伪,知道他确然不知事情始末,暗地里默默叹息了一声,缓缓出了口气,抬步进了雨廊,将手中的雨伞斜靠在门沿下,悠悠说道:“你是否还记得,去年三月在晴雨苑,我就曾经说过,安澜身上有不便言说的秘密?”
洛长安见安逸山突然提及此事,知道安澜进宫的背后只怕不止受到武极殿之事的连累那么简单,默默按下心绪,点了点头。
安逸山又是微微舒了口气,说道:“当时,你修为低弱,澜儿无所依仗,我才没有实言相告。而今你进了三阳宫,有些事情,你也该知道了。”
洛长安见安逸山说得郑重,心头没有来由地猛跳了数下,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岳父大人请讲。”
安逸山深深看了洛长安一眼,静静说道:“以后,你也不要再叫我岳父大人了,安澜并不是我的亲生闺女,而是隐王姬谅尘的女儿。”
洛长安狂跳的内心仿佛惊雷击鼓一般猛然急跳了一下,随即戛然而止,足足过了盏茶的工夫,方才扑通扑通坚定而平稳地跳跃起来,剑眉纠结,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倘若是别的任何消息,他都还好接受和消化,然而偏偏安澜是姬谅尘的女儿这一件事情,实在难以接受,毕竟眼下与他仇怨最深不可化解的,无疑便是姬谅尘。
洛长安短暂的极度震惊之后,联想到众人近来种种反常的表现,知道安逸山所言十之八九便是事实,强自镇静了一下心神,沉声问道:“澜儿进宫几天了?”
安逸山见洛长安的神色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强自镇静了下来,心中不禁暗自感叹,一则叹其心志修养难得,二则叹隐王姬谅尘识人不明,错失大才。默默沉吟了片刻,悠悠说道:“打你大闹武极殿那一日起,至今未归。”
洛长安眉头微微蹙动了一下,转身进屋换过一袭长衫,大踏步往外走去,自前院取过太白,纵马出了萧府,沿着朱雀大道,一路往丹阳门下疾奔而去,风雨如晦,不到片刻功夫便将其周身淋透。
驻马在丹阳门下,洛长安遥望着宫门内幽深迷蒙的宅院高墙,脑海中思绪潮涌纷飞,前所未有的一片清明。知道了安澜是隐王姬谅尘的女儿这一件事,也就完全明白了金娘子当初刻意与布子衿接触以及欲与洛长宇联姻的情由,知道了她心底深藏着的仇恨与痛楚。
或许,由此也知道了,她与他成亲的背后,多少也有些功利的成分,但他并不怪她,相反更是感激,更是怜惜,因为她的所作所为,与他当初为死去的母亲姬红玉尽心一样。而且,他很清楚,自己得承大魔经,现在乃至将来所能拥有的一切,也都来源于她的那一份功利算计。
然而,洛长安又绝然没有因为安澜是姬谅尘的女儿而对此前所行之事有半分后悔,在他心底,安澜始终是安澜,姬谅尘始终是姬谅尘,哪怕他们有血肉不可分割的父女关系,安澜都是他可敬可爱的妻子,姬谅尘永远都是心胸狭隘不堪大用的隐王。
纵使再有一千次一万次选择的机会,他还是一样会借五柳图嘲讽姬谅尘一梦十六年,还是一样会在三阳宫春考的礼科考场上束手端坐缴白卷不言而言,还是一样会在课堂内外与闫崇礼针锋相对,还是一样会在武极殿不顾一切地斩杀刘晁。
三月的春雨,尚还有一丝轻寒,洛长安驻马在丹阳门下长立至日暮时分,周身早已湿透,重伤未愈而略显苍白的脸色微微浮起了一抹青紫。
宫门内幽深漫长的甬道上,一辆雍容华美九凤鸾鸣大马车,在灯影下拖着悠长的湿影徐徐而来,车前一骑白马开道,马背上傲然端坐着一袭白衣如雪的李归云。
九凤鸾鸣大马车缓缓驶出丹阳门,在洛长安身前悠然而止,帘幕微卷,探出一只纤纤玉手,青葱五指轻捻,夹着一封金黄色的信札,信札上压着一枚半月形的空灵白玉,刚好挡住了上面的字迹。皇后周一蘅淡然清脆说道:“这是澜心公主给你的,拿去吧。”
洛长安从微卷半开的朱帘中看到安澜神色木然地端坐在周一蘅身旁,心底不禁微微一阵酸痛,默默探手取过周一蘅手中的白玉和信札,手指尖不觉微微颤抖一下,在马车轴轮滚动的声响中,缓缓挪开压在信札字迹上的白玉,露出两个娟秀挺拔的妙笔:休书!
洛长安久候丹阳门外,没想到最终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苦涩无言的结果,略微紧了紧手中的信札和白玉,抬首转眼相顾,九凤鸾鸣大马车已经随着李归云挺拔的背影过了御马桥,沿着朱雀大道漠然远去,一点点消失在蓦然纷乱迷蒙的春雨夜色之中。 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