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禅魔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春雨婆娑,长夜如恒,斋心堂大门洞开,大八仙桌上一盏孤灯颤明,灯影下搁着那封休书,略微有点褶皱的一角,轻压着那枚有质无华的白玉,洛长安斜靠在桌前,眉目间蒙着三分醉态,左手上还勾着一坛醉尘香。
事情的发展太过出乎意料,不过却又无不尽在情理之中。早在黑龙潭腹地,于伏魔井外见到姬谅尘莫名其妙地油然而生一丝熟悉感的刹那,亦或是近在昨夜归来,见安澜情态大为反常之际,他都该早有觉悟,留意到其间的一些不同寻常才是。
不过,洛长安虽然心有缺憾,但是到底并不后悔,即使他与安澜之间的感情最初是从一个夫妻名分开始的,然而发展到如今现在,也早已不是一个名分的缺失就可以完全割舍的。
斋心堂外,静寂的夜雨深处,千年古柳浓密的树影下,萧半如手撑一柄墨黑色的笛芦伞,束身长立,远远地望着斋心堂内灯影摇曳中买醉的洛长安,一动不动。
打从洛长安出了萧府,她便一路默默地跟着,等到他回了斋心堂,隐王姬谅尘一纸休书废弃了王府东床的消息也就传遍了整个龙城,连带着还有类似于她与洛长安勾搭成奸的流言,也荼毒流传开来。或许是太过了解洛长安,太过了解他此刻心中的苦闷和不甘,她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去陪他默默的喝那一杯苦酒。
夜渐深,斋心堂里的灯影渐残,萧半如想透了些什么,还是打算进屋陪陪洛长安。可是,她的脚步刚刚抬起,一道窈窕修长的身影打东边而来,悠然穿过十梓街头,缓缓走进了斋心堂,大伞低垂,斗篷轻解,露出一张如诗如画的面容,正是安澜。
安澜的出现,让萧半如抬起的脚步又缩了回去,深藏在暗影中的身形微微顿了一下,眉目间浮起一丝惑然之色,双眼静静地看向斋心堂。
洛长安也没有料到安澜会深夜到访,眉梢轻扬,眼底闪过一道惊喜之色,作势就要探腰起身。然而,安澜却是淡淡然扫了桌上一直未曾拆解的休书,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过来取些东西,随后就走。”
安澜说完,便抬腿往后院大屋里去了。
洛长安看着安澜冷漠的背影,心头那一丝乍然而起的高兴劲刹那间湮灭,扭头往门外空寂寥落的长街风雨深深望了一眼,只见风雨潇潇,古柳飒飒,再也没了其他的东西,不觉剑眉深锁,抬首猛灌了一口醉尘香,把持着酒坛的左手,指节间绷得寸寸发白。
不多时,安澜就收拾好了东西从后院折返回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仅仅就一幅卷轴,还是洛长安去年新婚之夜后为她作的那幅画。
安澜在铺子中堂默默站了一会,见洛长安已经喝得有三分迷离,暗暗吸了口气,莲步轻移,往大八仙桌前坐了下去,将手中的画卷往桌角一搁,探手夺过洛长安手中的酒坛,深深长灌起来。
洛长安有些不理解安澜的举动,默默地看了她收拾好了准备带走的卷轴一眼,眼中的疑惑之色更甚,倘若安澜真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漠绝情,又何以如此深夜来取这幅画呢?倘若安澜尚还顾念旧情,又何以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仍要强作冷漠?
洛长安不是很明白,或者说他压根也没想要弄明白,默默地探出手,轻轻地往安澜的手抓了过去。
然而,他的指尖尚未触碰到那一抹熟悉的温软,安澜便仿似不经意地躲了开去,偏转着半边因为急急灌了小半坛醉尘香之后变得红晕沁染的俏脸,双眼落在那一方画卷之上,悠悠笑道:“天子册封我为公主,择日要为我招选驸马,让宫廷画师为我作像,散布世家大族乃至近邦邻国皇家大院,我觉着或许还是你这一幅画最为传神,遂来取了去给那些画师们作一个摹本。”
洛长安没想到安澜深夜来取画卷,情由竟是为了招选驸马,神色不觉猛地一顿,眉梢轩扬,眼底暴起一股勃然之色,厉声喝道:“是姬无忌逼你的?还是姬谅尘逼你的?是他们逼你的是不是?”
安澜转眼静静地看着愤然拍桌而立的洛长安,眼底一片清明间浮荡着一丝疼惜,悠悠微笑着摇了摇头,淡淡然说道:“没有任何人逼我,是我自愿的。”
洛长安听到安澜这一句话,又看到她无比平静的面容,心头顿觉压上了千钧巨石一般,一下子沉到了海底,十分的憋屈难受,眼底闪动着惊诧乃至难以置信的神色。
安澜微微舒了口气,转眼看向门外千年古柳更显深沉的暗影,十分淡漠地说道:“打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我是大乾皇族的公主,我的身体里流淌着大乾皇族的血脉,就一定要担负起铲除佞贼中兴大乾的使命。之前,我并不知道我爹就是曾经的太子,也不知道他还活着,只能暗地里一点一滴地积蓄着自己的力量,同时想方设法地接近布公权和花余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安澜说到这里,话头忽而顿住,回头静静地看了洛长安一眼。
洛长安看着安澜淡漠中略带一丝无奈的眼神,不觉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自嘲笑道:“你当初一方面接近布子衿,另一方面又竭力筹谋,欲与有花家背景的洛长宇成亲,原来目的是想要挑起布公权和花余庆之间的斗争。这么好的一个美人计加反间计,未能凑效,确实有些可惜。”
洛长安这一句话说得可谓是有些剜心,不光是对安澜的一种伤害,更是对自己的一种伤害。不过,安澜却仿似丝毫不受影响,喟然长叹了一声,悠悠说道:“嗯,的确很是可惜。”
安澜的话音刚落,洛长安的神色却是猛然一正,脸上的自嘲之意霎时间消散得一干二净,双眼间闪烁着无比清明的神光,牢牢地盯着安澜,一字一句地坚定说道:“如果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那么你为何在筹谋与洛长宇成亲失败之后,还要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嫁给我?”
洛长安的诘问之言只说了一半,后半句未曾说出口的话,安澜从他那激愤而又镇静的神色间看得清清楚楚,嘴角微扬,悠然笑道:“虽然你当时独居小孤山,几乎与整个洛家脱离开去,不受半点恩宠,但是我很清楚,在你和洛长宇以及洛长宗三人之中,洛阳明最为在意的是你,嫁给你虽然不如直接嫁给洛长宇方便,但是到底还是会牵连到花家。只不过可惜的是洛阳明太过软弱,宁可看着你受奇耻大辱,也不曾尽全力拦下布子衿,任凭他将我带回了龙城。”
洛长安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安澜始终一片淡漠的神色,一直侧耳倾听她句句戳心的冰寒冷语,心神在巨大的打击与痛苦之中,渐渐地沉静了下来,缓缓坐落下去,脸上的神色也慢慢冷峻起来。他默默地抓起尚未拆解的休书,坚定不移地于烛火上点燃,在手指端烧成了灰烬。他静静地看着她的双眼,淡漠无极地说道:“终有一日,我会帮你肃清朝野,还你一个朗朗大乾江山,以报你昔日的恩情。”
安澜看着洛长安冷峻淡漠到了极点的神情,在大八仙桌下的双手紧紧拽成了拳头,眼底闪动着一抹极其凄楚的神色,急急躲避了开去,看着门外千年古柳幽深沉寂的黑影。
安澜所说的话冷漠无情,看起来确实是给了洛长安无尽的伤害,而其间深藏着的却是一份浓浓的关怀,她自始至终未曾提及白玉之事,绝不是她忘记了洛家祖传秘法的事情,而是她不愿冒一丝一毫泄露的危险。她此刻越是决绝地离开,越是表现得对洛长安没有半分牵挂,才会让那些暗地里关注洛长安以及洛家祖传秘法的人越发难以断定虚实,洛长安才会越发的安全。
很显然,洛长安多多少少想到了白玉和『大魔经』,但却只是把那当成了一种昔日的恩情,尚还未能明白安澜的这份苦心。
久久之后,安澜回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洛长安,微微咧嘴轻笑,略显干涩而空落地说道:“我会记得你今天说的这一句话,也会等着你肃清朝野那一日的到来。”
安澜说罢,抬手抓过横在桌角的画卷,悠然起身,往大门外走去。可走了两步,忽又微微转身,探手从怀里掏摸出一张鬼魅面具,施施然抛却在大八仙桌上,极为平淡地说道:“这样的东西,以后不要随便乱放,很容易被人搜到的。”
洛长安没想到自己藏在后院大屋犄角的鬼魅面具会落入安澜的手中,在养伤的那段日子里,他早已知晓了自己乔装夜行武极殿的行踪已然败露的事实,本以为鬼魅面具早已被隐王姬谅尘的人搜走了,不过从眼下安澜的话听来,多半是她趁人发现之前就给收了起来,掩藏了他的行迹。
面对安澜这一略含关切的举止,洛长安暗沉冰冷的内心不禁微微颤动了一下,抬眼想要看看她的表情,可却只看到她漠然远去的背影,不觉又默默地沉寂了下来。
千年古柳下暗沉的树影中,萧半如看到安澜来了又去,又见洛长安索然沉寂下来,眼中的惑然之色更浓,略微深吸了一口气,迈开脚步,缓缓踱了出来,轻轻地往斋心堂走去。
夜很静,萧半如的脚步很轻,刚刚走到斋心堂门口的灯影下,只见沉寂地桌旁的洛长安猛地回过神来,探手抓过桌上的鬼魅面具,长立而起,冰冷而坚定地说道:“他们不就是要为你招选驸马么?我也去参加招选,就从他们手里将你抢回来好了。”
萧半如闻言,脚步不觉微微顿住,她很清楚洛长安口中说的便是安澜,落寞而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抬眼往屋里烛光中的洛长安看去,目光所及,正好看到他左手间那一张鬼魅无极的面具,从心神到身躯,霎时间如遭雷击一般猛烈颤抖起来,神色刹那间灰暗到了极点,手中的雨伞不觉随风飞去,眼底闪动着难以置信的痛苦纠结之色,脑海中一个声音呼啸如同雷鸣不歇:洛长安入魔了……
千古以前,圣祖元皇斩妖除魔以定天下,开创万世大乾江山。千年前,武皇帝一梦而屠杀佛僧无数,其源头也落在一个魔字。
在大乾王朝中,千秋万代以来,崇武尚道,退佛灭魔的观念早已深入民心,根深蒂固,纵使萧半如生性豁达,自有主见,但是身为苍山侯萧鼎的千金大小姐,久居大乾王朝腹地,厮混万民之中多年,排斥魔宗的观念,早就如同世俗一样,在无形之中,一点点在她心底扎了根,形成了一种牢不可破的束缚。
纵使如今这一魔字应证在她至为关爱和信任的洛长安身上,心底于刹那间而起的也还是排斥、困惑、怀疑、失望、痛苦和不解等诸多负面情绪,突然间觉得洛长安很陌生、很遥远、不可捉摸起来。
洛长安心绪平静之后,隐隐感觉到门外有个人的呼吸,不觉剑眉微扬,淡淡然喊道:“唐三笑,让你去醉仙楼打两壶酒,怎么一去就这么老半天呢?”
萧半如被洛长安的这一声呼喊所惊醒,见他正转身往门外走来,忙转身一步疾掠而出,近乎逃窜似的扬长而去。
洛长安缓缓踱到门前,探眼望去,只见门前一柄墨黑色的笛芦伞滚动,风雨潇潇中唐三笑拧着四坛龙泉香慢慢地穿过长街走了回来,往日里轻松带笑的面容,仿似被风打了似的,显得有些凝重。
洛长安似乎意味到了什么,心头微微一沉,探手接过唐三笑左手间的两坛美酒,回身往屋内走去,口中强自镇静笑问道:“怎么了,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的样子?”
唐三笑拧着两壶龙泉香往大八仙桌前靠了一靠,略微犹豫了一下,蹙眉说道:“我刚才回来的路上,好像看到萧姑娘一直默默站在门口,你们之间……?”
洛长安闻言,抬起正要往口中灌去的酒坛不觉猛然顿住,神色怔愣之间,想起刚刚收进怀里的那一张鬼魅面具,恍然明白了一切,默默长叹了一声,深深长饮了一口烈酒,略带一丝凄然,说道:“没什么。来,喝酒,我今夜舍命陪君子,同你大醉一场。”
唐三笑知道洛长安被休之事,知道他此刻心情不好,不过见他把自己买醉说成舍命陪君子,还是略微笑了一笑,默默地拍开泥封,与之相对畅饮起来。
洛长安默默地喝着烈酒,心底却始终难以平静。不管怎么说,他修行『大魔经』是事实,可是事先未曾向任何人坦诚,即使是面对以项上人头为他作保的苍山侯萧鼎,也没有透露一丝一毫,如今让萧半如发现了他的鬼魅面具,以她的聪明程度,很容易便会联想到鬼面人夜行武极殿的实情。这样一来,他无疑是辜负了萧鼎确定无疑的信任,也辜负了萧半如的信任和关心,给她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姜奴儿当初在小书院外送洛长安这张鬼魅面具,本是为了让他在不得已需要遮掩身份的境况下行动方便一些的,可是他一转身就戴着鬼魅面具到武极殿大闹了一番,顶风作案的初心本是想要进一步探探姬无忌和布公权等人的虚实,可结果却是落得安澜离去,萧半如黯然受伤,真可谓是自作自受了。
可要说洛长安就此心生悔意,却也并不至于。他修行『大魔经』之事,迟早必将暴露,如今机缘巧合之下被萧半如得知他沾染魔道,也并非尽是坏事,虽然辜负了两人之间的那一份难得的情谊有些可惜,但也却算是快刀斩乱麻,早断早了。
洛长安这边暗自感慨了一阵之后,又默默思索起安澜招选驸马之事。唐三笑那边默默喝了一坛老酒之后,沉吟间悠悠说道:“你若是与萧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误会,最好还是前去解释一下吧。你在武极殿昏倒之后,可是她一直背着你出来的,而且苍山侯还断指代臂,为你受了刑罚。”
洛长安闻言,刚刚稍稍放松的心又猛地紧缩起来,他这些日子在萧府养伤,总觉得众人都怪怪的,在安逸山前去萧府见他之后,他还以为就为了休书的事呢,没想到还有苍山侯萧鼎为他受罚这一回事。
洛长安握着酒坛的手在空中僵立了半晌,忽而愤然引臂长抛,将半坛酒重重地砸落在斋心堂门外,弹腰长立而起,大踏步踏过瓦罐的碎片,往东而去。
风雨夜色之中,洛长安的脸色十分的阴沉冰冷,心底的情绪汹涌澎湃,愤怒至极,又羞愧至极。
不管是逼安澜手写休书和招选驸马也好,还是逼苍山侯断指代为受刑也罢,他此刻心底最恨的两个人,无疑便是隐王姬谅尘和成丰皇帝姬无忌。
至于羞愧,则是为他只顾自己儿女情长,罔顾了苍山侯的信任和器重。 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