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梅庄忽然又热闹了起来,比昔年同江湖无关的万梅庄还要热闹。
这当然并不是赏梅人又回来了,而是梅兰竹找来的“护卫”,好像比马跃天的宫廷侍卫还要多得多。
这并不是梅兰竹多心了,她确实需要这样严密的护卫。
要知刘淳杰、步盈芳、符辉,三人无一不是绝顶的轻功高手、步漫芳虽稍逊,武功又还胜了三人一筹,若不严防至斯,指不定她哪天睡梦中人头就得掉下来。
更何况华罗朝廷会不会派来刺客,也未可知。
曹公能“梦中杀人”,梅公梦中不被杀就该“阿弥陀佛”了。
只是梅兰竹昨夜连“梦中”这事都没有了,她听到父亲带回来的消息后,彻夜未眠。
她并不会将母亲置于她如今要做的事情之上,却也并非对母亲没有感情。倘若她母亲当真来阻拦于她,她说不定也会像要杀符辉一样杀掉母亲,但母亲死了她会不会悲伤难过,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昨夜梅弄玉带着消息回来时,梅兰竹强忍着悲哀如此问道。
当时的梅弄玉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反问道:“你难道还猜不出来吗?”
梅兰竹当然不可能猜不出来,于是她更加愤恨符辉、也更加愤恨将符辉救走的刘淳杰三人了。
就好像符辉若不将此事告之步意宁,她就能瞒上一辈子一样。
更何况她好像还忘记了,符辉的双亲、还有一干师弟妹们,又是怎么死的?
她再怎么祸害别人,那也只是为得到天下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别人只不过拆穿了她隐瞒之事,就是害死她母亲的大仇。
乱世奸雄,果然个个都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模样。
“叫那个人出手!”梅兰竹忽然对着身后的一个人咬牙切齿的说道,“想尽一切办法除掉他们!”
……
诗曰:
一缕丹心一缕灯,一封义诏万千誊。
书生掀案从军起,豪贾倾资赠马乘。
岂管白头终老朽,休说落发已高僧。
使开锄镐当兵刃,只为将身报旧丞。
襄阳城中,还从未有过这般将江湖豪侠与士农工商全数聚到一起的“热闹”。
他们有的要为牛贤季报仇、有的要为符云雁、萧飞虹,或者他们门下的某个弟子报仇,还有的则只是为了自保。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有同样的目的,就是讨伐窃国贼马跃天。
光凭荆州一州自然很难成事,但他们有兵强马壮的友军,据传他们的前兵马指挥使郑将军也在讨逆军里,据传名动天下的万梅庄梅庄主也成了讨逆军的兄弟。
所以荆州众人当然相信自己必能成事。
……
歃血为盟之后,自然便是大张宴席,以求一战而克。
但这般庞大的人数,当然也无法开桌落座,便由刺史府府中下人为各路英雄奉上食盒美酒,众人便在原地,敬二位首领一杯。
符云鹰当然是士农工商的领袖,符巧心则是武林一脉的统领。荆州军便以符云鹰为帅、符巧心为副,明日便与讨逆军共同发兵,荆州军先夺益州、待讨逆军夺下豫、衮二州,在共入司州,以复京城。
符巧心虽年轻,武功却已是荆湘武林的佼佼者,更何况她还是已故符氏夫妇的唯一孩子——毕竟江湖众人都以为符俊当真早就死了——自然没人反对她来统领武林人。
而符巧心又是符云鹰的侄女,她如今只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符云鹰,十分轻易便能坐上主帅的位置。
这便是符辉为她定下的计策。
……
人定亥时,符巧心悄悄溜入了符云鹰的房间,忽然便从身后掏出数根毒针。
她只要将这几根五毒堂的毒针打在符云鹰的身上,便可将符云鹰的死归罪于五毒堂。
梅兰竹将五毒堂收于麾下自然是极为绝密的事,所以在江湖众人看来,华罗朝廷请五毒堂刺杀了符刺史,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这果然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妙计。
但符巧心这手毒针竟没能打出去,她运起劲时,忽然觉得胸口闭塞,头晕目眩,便再也使不出半分功力来。
符巧心这才露出一副大骇的表情,原来中了计的竟是她?
符云鹰的房灯自然立即亮起,只见符云鹰穿着一身官服躺在床上,显是在佯装睡觉,他摇了摇头,说道:“乖侄女,你果然也是来和我作对的了?”
符巧心收敛心神,“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符云鹰叹了口气,又道:“你若肯诚心助我,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来对付自己的侄女了。”
符巧心冷冷一笑,反问道:“你连弟弟、弟妹都能对付,再多一个侄女又如何?”
符巧心现在当然也知道了父母是怎么死的,符氏夫妇武功再高,只要中了这种使不出半分功力的毒,当然也连寻常兵士都能将二人轻易杀死。
至于什么“护山而死”,当然也只不过是符云鹰命人将二人的尸身带回山上佯装出来的罢了。
符云鹰又叹了口气,说道:“他只要肯振臂一呼,江湖人就是百般响应,他不肯相助于我,我也只有拿他的死来做文章了。”
符巧心依然冷笑道:“不助你就得死,你还真是天王老子啊。”
符云鹰脸上也颇为难过,但终于还是又悠悠说道:“我可不是什么天王老子,我只不过是一个想给恩师报仇的徒弟罢了。”
为恩师报仇,连弟弟、弟妹都可以不管了?这句话符巧心并没有再问出来,因为她就算再问出来,符云鹰也不过会点点头罢了。
于是她换了一个问题问道:“你怎知我不是诚心来助你的?”
“符刺史并不知道,但我知道。”符云鹰并未回答,何斌却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说道。他走到符巧心身前,又笑着说道:“师姐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有想到我们早在你的酒菜上就动了手脚吧?”
“竟然是你!”符巧心惊叫道。
何斌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就算我不知道师姐已得知悉我们的谋划,但我却知道,就凭着师姐对师兄的感情,师兄都和梅庄主势同水火了,师姐怎么可能会肯同万梅庄做一路人?”他忽然抬起手来,摸了摸符巧心的脸,又掐了掐符巧心的身子,淫笑道:“师姐只顾看着师兄,从不曾正眼看我,如今却只能看我,再别想见着师兄了。”
那符云鹰也叹了口气,说道:“带她走吧,她是你的人了,但往后别要我再看见。”他其实并不想把侄女交给何斌这种败类,但这本就是何斌答应协助他时提出的条件。更何况符巧心既知悉了他的奸谋,又是来杀他的,他又如何还能善待符巧心?
符巧心只觉心下大恶,使尽力气,挥起毒针便朝何斌刺了过去,她虽没了功力,但针上的毒当然也不会因此少了半分毒性。
只是毒针的毒性虽没少,她的出手却不免浑浑无力。何斌轻轻松松便从她手中抢下了毒针,笑道:“这玩意危险的紧,我们虽有解药,但若服得不及时,还是得一命呜呼,师姐还是别乱玩的好。”他一面说,一面把毒针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又淫笑着说道:“师姐虽想杀符刺史,我可不愿伤了师姐,我还要陪师姐一辈子呢!”
他说完这话,立即弯下身子,正准备抱起符巧心,却忽然见一个人从门口跃了进来,那人更不打话,一剑便刺向何斌面门。
何斌此时正弯着身子,如何能拔剑相迎。他就势一滚,顺势将长剑拔出,应对的已不能说不妙。
但他这下虽妙,那人却变得更妙。那人手腕一抖,本向前刺出的剑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向下刺去,何斌刚好滚到此处,就被钉在了地上。
再看那剑时,竟正好刺入了何斌的后心,当真算的是准确之极。
于是何斌虽没有被毒针刺中,却还是一命呜呼了。
说别人“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往往都是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
“是你!”符云鹰、符巧心看清来人,一先一后惊叫出来。
符云鹰惊叫是理所当然的,他当然没想到这人会出现。
符巧心惊叫的却有些奇怪,她为何也没想到这人会来?
“要陪她一辈子的不是你,是我。”只见来人拔出剑,看着已然身亡的何斌,仍是愤愤不平的说道。
原来进来的竟不是同符巧心约好的符辉,而是与何斌同样对符巧心有“非分之想”的胡扬生。
但何斌想的是如何得到符巧心,胡扬生想的却是如何护得符巧心周全。
所以何斌死了,胡扬生还活着。
只是符巧心却毫不领情,不知对着何处大骂道:“你搞什么名堂,怎么放了只淫贼进来‘狗咬狗’?”
符辉苦笑着现身说道:“要不是我按着这位小兄弟,他一见你‘不对’就要冲进来,我又怎么好和他抢着‘救你’?”他叹了口气,犹豫半晌,终于回过头看着符云鹰说道:“‘爹’,好久不见了。”
又过了许久,符云鹰这才认出他来,骂道:“竟然是你这个不孝子。你竟没死……”他骂到这里忽然便停住了。不是他不想再骂,而是他已骂不出来了。
只见方才还被何斌放在桌上的毒针,已全数插在了他的咽喉上。
“我的确是个不孝子,对着双亲大仇,我竟然还喊你‘爹’。”符辉看着已说不出话来的符云鹰,又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所以我现在从阴曹地府回来替爹娘报仇,也算是尽孝了吧?”
符云鹰虽已止不喘息,眼见立即便会毒发身亡,却依然死死瞪着他,就像是要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似的。
符辉看着符云鹰这般模样,终于还是有些不忍,回过头去,闭着眼睛说道:“你放心,我也不会忘记为你‘尽孝’的,我们也会杀了马跃天,为牛老丞相报仇的。”
符巧心更是早已低下了头,这人毕竟是她的伯父,况且符云鹰行事虽极端,但对荆州百姓而言,其非但不是什么恶人,反倒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若非父母之仇,她实不愿走到这般地步。
符云鹰却笑了,只要有这句话,他死也死的瞑目了。
只要能为恩师报仇,他确实可以牺牲弟弟、弟妹的性命,却也可以随时牺牲自己的性命。
他身上的毒终于发作了,但他却笑的这么安详,就好像毒发时连一点痛苦都不会有似的。
符巧心又咬了咬牙,终于也笑了出来,这人毕竟是杀她父母的大仇人之一,她大仇得报,当然应该笑出来。
可她的笑,却比别人的哭看起来还难过。
“都是这人的错!”胡扬生看着符巧心这般模样,心下不忍,一面揉着符巧心方才被何斌掐过的地方、一面踢着何斌的尸身、一面说道:“这人竟敢这样对你,杀了他当真是便宜他了!”
符巧心厌恶的看着胡扬生,忽然又朝着符辉大叫道:“还不把解药拿来!”
“是、是!符大小姐您请慢用。”符辉取下挂在身后的葫芦,毕恭毕敬的送到符巧心手中。
他本不是个会这样打趣的人,只是他也觉得此时的气氛实在太糟了。
只见符巧心立即打开葫芦喝了起来,喘了两喘,一拳便打在了胡扬生的肚子上。她这一拳虽没用上内力,却也算使足了劲,胡扬生立即疼的捂住肚子蹲在了那里。
“他对我动手动脚,就被你一剑杀了,你对我动手动脚,我却只打了你一拳。你应该好生谢谢我才是。”符巧心冷冷说道。
“谢、谢符姑娘不杀之恩。”胡扬生咬着牙,尽力露出笑脸说道。
但他这并不是强颜欢笑,因为他确实成功的转移了符巧心的注意,能给他这么重的一拳,至少说明符巧心下没有再那么难过了。
只要符巧心能不要再那么难过,他再被多打几拳也是值得的。
……
胡扬生、单家兄弟及吴大刚在程明的指点下,把何斌的尸首处理了干净。好在符云鹰为了这手“聪明反被聪明误”,自是在“聚义大宴”之后,便把府中下人都放归家中一日。否则若是还要将这些无辜之人杀之灭口,符巧心就当真做不到了。
但这手“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就连程明也不禁十分好奇,不先询问符辉身份,反倒立即便请教起符辉他们的算计来。
原来云太平那日得西门取所救,立即便拜托她的“西门大哥”去寻得刘淳杰一行,并把“春江散”一事及解药的配方——当然,是西门取已经试出“别的东西”是什么、不再会有淫药效果的配方——告之众人,以免众人一不小心便也受其害。
西门取早在刘淳杰等人刚刚从洛阳逃出来,还未遇上符氏兄妹时便抢先找到了他,只是他告之刘淳杰此事,又和刘淳杰约定接下来如何碰头之后,立即返回冀州去寻他的“露妹”去了。
后符氏兄妹找到刘淳杰诸人,众人说起回雁门遇害一事,起先当真以为是华罗朝廷所为,并未想到这“春江散”上,但后来经步盈芳提醒,这才猜到是梅氏父女与符云鹰合谋,那么不问可知正是符云鹰正是靠这“春江散”才能害死符氏夫妇了。
符辉算定了符云鹰一定会故技重施,再拿“春江散”对付符巧心,但他们却还是演了这一出戏,因为他们要查出背叛了回雁门的弟子是谁——就算一众师弟、师妹轻功并不如他们,但毕竟都是回雁门的弟子,若非有人背叛,绝不可能一个人都逃不出来。
于是何斌便果然自投罗网了。
但如果符氏兄妹早些遇上程明等人,倒也不用演这出戏了。因为程明等人正是跟着何斌来到襄阳的。
程明那日持符巧心之信,带着诸人来到回雁峰上躲避,却只是居于山后的小房子里,并没和回雁门的众弟子有什么来往——毕竟程明和吴大刚曾是盗匪、胡扬生的江湖名声也不怎么好、就连单家兄弟也是喜欢胡说八道的浑人。
于是本在假装思过的何斌,压根不知道门里多了几个外人。
回雁门被灭门时,当时才刚痊愈的胡扬生竟想去拼命救下符巧心的师弟妹们,但那当然只是白白送死的无谓之举,程明靠着偷袭击晕了胡扬生,并施技将众人隐匿起来,他的“三十六般绝技”虽妙,要藏住这么多人也着实不易,好在何斌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杀光一众同门后便没有细寻,于是他们终于逃得了一条生路。
等胡扬生醒过来后,回雁门一干弟子已全然无救,他自也冷静了下来。诸人等何斌下山,立即制住负责“善后”的“华罗军士”,程明将众人扮成这些军士,跟着何斌的人马回到了襄阳,便在今日的“聚义会”上见到了符巧心。
胡扬生不知符巧心另有打算,还道她是当真不知符云鹰、何斌的奸谋,生怕她吃亏,当然便躲在刺史府暗中保护。程明等人轻功并不如他,又不知道符云鹰已放下人归家,则在外面接应。直到方才要处理何斌尸首,胡扬生出去请教程明,程明等人这才一并进来。
“哼,我现在有如此厉害的兄长相助,用不着你再来‘保护’我。”符巧心听程明说完,立即对胡扬生如此说道。只是她先前对符辉不满,从未称其为“兄长”、“哥哥”,此时为了揶揄更“厌恶”的胡扬生,竟夸耀起自己这个哥哥来。
“符、符大哥?小弟这厢有礼了。”胡扬生虽听过“飞雁符俊”的江湖传闻,一时却没能反应过来,只听得符巧心说此人是其兄长,赶忙行了个大礼。等他鞠出这一躬,才想起这符俊本该是个“死人”才对,抱拳行礼的双手还没收回来便愣在那里,模样十分可笑。
符辉却拍了拍胡扬生的肩膀,哈哈笑道:“我这妹妹十分莽撞、又十分倔强、一不小心就会着了旁人的道。有胡兄弟这么一号人物在她身后相护于她,也能要我放心不少,我这个做哥哥的在这里先谢过了。”
他所说的“相护”当然不是指胡扬生今夜“差点帮倒忙”之事,方才程明已同他讲了胡扬生曾在贼群中拼死相护符巧心一事,他当然对胡扬生另眼相看。
符巧心见自己对兄长“示好”,兄长竟反过来袒护胡扬生,本十分不快,正待反唇相讥。但她忽然又想起爹娘那日告别时也曾对胡扬生说过相似的话,可当时的谁会想到,那一别竟是生死诀别!
她想及此事,不禁心下大伤,便什么话也都说不出来了。
符辉看妹妹忽然又露出了一副难过的模样,显是又想起了父母。他虽也想同妹妹一道哀伤,但终归知道现在还不是哀伤的时候,于是便摇了摇头,正色说道:“等到明日‘事发’,你照我吩咐,一定能夺下荆州帅位,到时我们先佯装配合梅兰竹对付马跃天,却留力七分,只等坐收渔人之利。”
符巧心又叹了口气,虽然她前些日子才说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今却觉得这些手段令她十分不舒服。
可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这已是他们既为她爹娘报仇、又为牛老丞相报仇的最好法子,她自也只能尽力而为。
至于什么“不得过问庙堂之事”的门规,那便正如她师兄所说的那样,回雁门都没了,不想着报仇,还恪守门规干嘛?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