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蝎”并不是人的名字，但她也不需要“人”的名字——一个人只要加入五毒堂，早便舍弃了“人”的身份。
江湖人称她为“第一杀手”，这并不是因为她杀人杀的最多，她这辈子也只不过杀了九十九个人。
当然，如果和压根拿不动刀，杀不了人的寻常百姓相比，不要说杀九十九个、就是杀一、两个人已经是相当多了，但如果和刀头舔血的江湖侠客比，九十九个人确实也说不上“多”。
刘淳杰只江中几日，便杀了几百名贼子，步盈芳光雉县一役，便杀了近千名匪寇。
这当然不是说刘淳杰和步盈芳就“杀人如麻”了，他们杀的确实是该杀的恶人。但这也的确可以看出，被称为“第一杀手”的红蝎，手上只有九十九条人命着实太少了。
因为红蝎从来只会向值得她出手的人出手。
她会被称为“第一杀手”，不是因为她杀的人多，而是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失手过。
从来没有。
……
泰山奉高，刘淳杰一行在许璃的家门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向着奉高百姓打听“吴雁”许璃及其夫君“两仪客”上官真时，竟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住处在哪，唯有一个小叫化子向他们要了五两银子，才指点他们来到了这个地方。
可不要说是江湖侠客的住处了，就是寻常农家，也不会有这般模样。
这根本就不像是一处人家，因为没有一处人家会盖在这么偏僻、这么荒凉的地方，又盖成这么古旧、这么破烂的模样。从屋外看过去，就像是随处都有陷阱、随处都有埋伏似的。
这多半又是五毒堂搞的鬼。刘淳杰三人各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三人虽出了洛阳，却也再没遇见五毒堂的刺客，后来听得符巧心说起符辉之事，还以为是符辉已将五毒堂的人物都除尽了的缘故。却没想到五毒堂早便在他们要来之处候着他们，而那个指点他们来到此处的小乞丐，自然也是五毒堂的人物无疑。
但唯一的问题就是，这里既然不是许璃的家，他们根本没有进去的必要。那么五毒堂苦心做出来的陷阱、埋伏。岂不是白白浪费？
五毒堂当然不会做这等蠢事，他们不能不进去，因为这里虽然不是许璃的家，许璃的人却在这里。五毒堂虽然没有擒得符巧心，但许璃却并无“大师兄”暗中保护，自然也落入了五毒堂的手中。
“你们在门外候着，我一个人进去。”刘淳杰握住剑柄，回头向着身后的二人说道。
步漫芳却用双手压在了刘淳杰那只手上，摇了摇头，然后用一种十分镇定而坚毅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夫君。她虽没有说话，却显是在告诉夫君：“若不同生、但求同死。”
刘淳杰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但他忽然又手一翻，反握住妻子的双手，将步漫芳给拉到了怀中，然后另一只手轻抚妻子的脸庞，竟向她的朱唇吻了过去。
若是平日刘淳杰敢在步盈芳面前有此亲密举动，势必免不了受得一掐之痛。但步漫芳也明白屋内实是危险万分，此吻说不定便是二人最后一吻，当然也不会拒绝。
二人吻了许久，这才不舍分开。却立即收敛心神，双双看向了步盈芳。
步盈芳也点了点头，心下却不是滋味。
她也知屋内情形莫测，当然不是在嫉妒二人的亲密之举。教她难过的是，此时能与姐夫一同涉险的终究是她的姐姐、而不是她。
她当然也可以一道进去，但倘若当真三人都死在了里头，那又由谁来报信、由谁来报仇？更何况若屋中的陷阱埋伏并不能立即致人死命，她在外面，还有救出二人的机会。
所以她只有乖乖的留在外面，看着二人执手而入。
“你进来了？”坐在屋中的黑衣人幽幽说道，她的长剑架在已经昏迷的许璃的脖颈上，显是轻易便能取许璃性命。
“我进来了！”刘淳杰点头说道。
“你们夫妇若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我也可以等着你们说完。”黑衣人也点头说道。
刘淳杰却摇了摇头，淡淡说道：“不必了，我们有的是日子慢慢说。”
黑衣人目光如锋，问出了一个十分奇怪的问题：“你不想死？”
刘淳杰当然不会回答这种问题，笑着反问道：“你想死？”
黑衣人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想死，她就得死。”她说罢挪了挪剑峰，显是在提醒刘淳杰：你师姐的命在我们手里。
刘淳杰却依然笑道：“那你就动手吧。”
黑衣人忽然愣住了，她不是不敢杀人，但她若这样便杀了许璃，那么她又为何要拿许璃来威胁刘淳杰？
刘淳杰自然也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这么说的，他若是自己为师姐而死，黑衣人也未必会放了师姐，但他若不死，黑衣人反倒不敢过早伤害许璃。
虽说如此，他当然也不能压根不进来便走了，黑衣人若觉得许璃完全起不到“要胁”的作用，同样也很可能会杀了许璃。
所以双方只能在房中对峙，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率先沉不住气的当然是黑衣人，只见她一把提起许璃，竟想要先行撤退，回去再重新想想对付刘淳杰的法子。
但她这样一动，长剑自然也离开了许璃的脖颈之处。刘淳杰见机不可失，“惊鸿”一展，须臾已掠到二人身前，“雄鸣雁”一出，立即便将二人隔开。
可就在这时，只听“呯”的一声，黑衣人方才坐在那的椅子竟然忽然弹起，屋顶、地板、墙壁也随之弹开，无数毒针便接二连三的飞向了刘淳杰。
再看步漫芳那头，也有同样多的机关陷阱一同发难。于是毒针的数量，简直比那日他们在“刘记马肆”遇上的那机关人炸出来的还多。
但这些机关快，刘淳杰更快，黑衣人还未反应过来，刘淳杰已掠到了她跟前，“雄鸣雁”也立即便刺入了她的心口，黑衣人哼都没能哼一声，便一命呜呼了。
刘淳杰用剑一挑，一记“雌雄传音”，黑衣人的尸身立即便向步漫芳飞去。步漫芳“雌鸣雁”一挥，便将黑衣人的尸身给挑在剑上。她再使出一记夫君传给她的“雁字回时月满楼”，竟用黑衣人的尸身将飞向她的毒针全数挡下或震开。
而刘淳杰此时既已站在黑衣人方才所在的位置上，毒针自也打他不着了。
刘淳杰赶忙蹲下来，查看方才从黑衣人手中摔在地上的许璃有无伤势，好在许璃方才也离他与黑衣人极近，自也没有毒针飞向她的身子。
刘淳杰正松了口气，但“许璃”却忽然跃起，一柄奇怪的兵刃便直取他的咽喉。
刘淳杰此时身子正在下蹲之时，就算他有绝顶的轻功，要想立即便提气跃开，也是不可能之事，而“雄鸣雁”也被他顺势反手插在地上，自然无法挥剑护身，更何况他全无防备，眼见便要丧命这一招之下。
但步漫芳却像早就料到了这般变数似的，在那“许璃”跃起的同时，便也一记“雌雄传音”，又将剑上挑着那黑衣人的尸首给掷了回去，恰好挡在了她夫君与“许璃”之间，那“许璃”的兵刃便又招呼在了黑衣人的尸身之上。
那“许璃”虽将黑衣人又戳了个窟窿，手未停歇，连同黑衣人的尸身一同向刘淳杰打了过去。但她这样一慢，终究给了刘淳杰应对的时间，黑衣人尸身未到，刘淳杰已然跃开，立即便回到了妻子的身边。
刘淳杰牵起妻子的手，微微一笑，像是致谢，又像是在说什么甜言蜜语一般。虽说此时仍是凶险未尽，却也不禁把步漫芳羞得满脸通红。
那“许璃”把黑衣人的尸身踢在一旁，也不着急，待二人“你侬我侬”够了，把目光双双投向她时，这才笑道：“不愧是‘凌寒仙子’，竟把我给认了出来。”
步漫芳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我要是早认出了你，又怎会要我的刘大哥进来？”
“但你还是防着我了。”
步漫芳终于点了点头。原来这许璃确实教她觉得十分“熟悉”，但她又怕是自己弄错了，倘若此人当真是夫君的师姐而不救，不免惹得夫君抱憾终身，这才没有阻止夫君进来。
但她自也始终提防着“许璃”，待看到其身子微动，她便抢先将黑衣人的尸身给甩了过去。
那“许璃”也叹了口气，说道：“我就知道这家伙没用，他能想出的法子，除了增加机关数量，不会有一点变化，又如何能奈何的了你们？”她说罢又看着步漫芳，笑着说道：“毕竟你可是唯一能教我失手的人。”
步漫芳又摇了摇头，说道：“你本就不想要陆太守的命，否则在我到之前早便把他杀了，又如何算得了失手？”
刘淳杰本听不太懂二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二人为何认识，直到听到“陆太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许璃”便是曾对陆太守以命相胁的“红蝎”。他现在回想“许璃”方才取他咽喉的兵刃，的确像极了一条蝎子的尾巴。
但他还是不禁大吃一惊，要知易容术或可以使人的模样改变成另一个人，但旁人要把一个人的声音、语气、性子完全学会，还能骗过所扮之人的熟人，却几乎是绝不可能之事。方才这“许璃”假装昏倒，骗过他本不奇怪，但如今说话的模样，却依然同他师姐“如出一辙”，要说她是“红蝎”扮成的“许璃”，更像是许璃本就是“红蝎”一般才对。
可要说同他相处了近十年的师姐竟是江湖第一杀手“红蝎”，刘淳杰更是不愿相信。
“我不是许璃。”那“许璃”好像看穿了刘淳杰的想法，开口说道。
刘淳杰正待松口气，岂知那“许璃”又接着说道：“‘无雁’许璃，那是因为许璃早就不存在了。”
刘淳杰彻底楞住了，原来她还是许璃，她说她不是许璃，那只不过是因为入了五毒堂之人不会再有“人”的身份罢了。
刘淳杰咬了咬牙，问道：“所以你每次说是要回吴郡老家，其实是杀人去的了？”
许璃笑了笑，说道：“回雁门弟子的身份，杀起人来还真方便。要杀的人不会提防，杀了后旁人也不会怀疑。”
刘淳杰听得心下难受，却还是问道：“所以你将传人的位置让给我，也是这个原因了？”
“这倒不是。”许璃摇着头说道，“你入门本就比我早，本门功夫又比我强得多，我只不过靠着痴长几岁当了个师姐，又有什么好争的？”
刘淳杰还想问一件事情，却已不敢再问。步漫芳猜到夫君心意，帮着夫君问道：“所以你嫁来崇兖州之事，当然不是真的，只是为了要他们行事方便罢了？”
许璃脸上微露惊讶之色，沉思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于是大家都不再说话了，事已到此，谁都已无话可说。
刘淳杰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我并不想杀你。”
许璃摇了摇头，说道：“可我必须杀了你们。”
步漫芳眉毛一挑，问道：“你连我都胜不了，凭什么杀了我二人？”
她当然并不是一个会看轻对手的人，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这她实在摸不透这许璃想做什么。她这么说，只是想挑衅许璃，以图激得许璃露出破绽。
但许璃却并不着恼——她若这样便会中计的话，也就不会是天下第一杀手了——笑着说道：“那你们怎么不把外面那位‘青梅君’也唤进来？三对一，我更不是对手。”
步漫芳不说话了，对手是天下第一杀手，她当然更不能把妹妹唤进来。
许璃正色说道：“我上次胜不了你，只不过因为我根本就不是要对付你。何况杀手要讲的本就不是胜负，而是生死！”只见她手一下便拍在方才已弹开的座椅上，只听“轰隆”一声，忽然便落下一道大铁门，将入口完全封了起来。然后四下便立即有许多雾气喷出。这些雾气色彩斑斓，显是剧毒已极。
许璃胸有成竹的看着二人，她自是早便服用了解药，但刘步二人也当然就难以幸免了。
而二人当然也无法逃得出去，要知这入口固是被六尺厚的大铁门给封死，就连四周看似破烂的墙壁，也均是宝刀利剑也削不开的厚实“铁墙”。
二人唯一的办法就是闭住气息，但这又能闭上多久？
但步漫芳却松了口气，许璃这“杀手锏”确实厉害，若是十多日前使出来，恐怕她二人当真非死不可。但如今她们却有了应付的手段。
五毒堂为对付三人，当然早便详加调查过三人的所有事情。许璃自以为已算无遗策，却忘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正所谓“沧海桑田”，就算是波澜浩海，也可能化作田畴，何况人之变化，又焉能以旧时判断乎？
所以大铁门还没落下多久，只听“嗞”、“嗞”数声，之后又是“轰”的一声，铁门忽然便倒了下来。
“姐姐、姐夫，快点出来！”步盈芳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刘淳杰、步漫芳自然立即便钻了出来。只见步盈芳左手拿着一只雕着孤雁的剑鞘——她当然不会留下那个雕着金龙的奢侈剑鞘——右手则自是那把已更名“回雁”的前朝御剑。
六尺厚的铁门，在此剑下竟如豆腐一般劈开，相比之下，梅兰竹能砸开四尺实墙的匕首，实是不值一哂。
许璃看着被砍开的铁门，当然便愣在了那里。
如果说上次她确然不是真想杀陆机，所以陆机被步漫芳救下也无所谓。但这一回，她便当真是第一次失手了。
对杀手而言，失手就等于丢掉性命。
这并不是说五毒堂的杀手一旦失败就得自尽，但她要杀的人也当然不会放过她。许璃凝神戒备，等着招架三人的反击，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头晕，胸下也是十分滞闷，顷刻便要吐出来一般。
她这才心下大骇，她分明服用了解药，却像是没有服解药一样中了剧毒，显是刘淳杰也在屋中下了毒。
刘淳杰其实并没有下毒，他只不过是将符辉留给他的“众生丸”，捏碎撒在了毒气之中。
这“众生丸”由符辉据佛理调配，取“众生一体”之意，其本身并无毒性，但和某种毒药混合之后，就会将生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毒药，五毒堂原有的解药，自然便失去了效果。
佛门弟子不许使毒，但这手却是教使毒之人自己“因缘果报”，便是佛祖亦所不禁。
许璃此时当然也想到了“报应”二字，她虽难受已极，却尽力克制，不想再“对头”面前露出痛苦的模样。只是轻声说了句：“潘大哥，对不起。”便闭目待死。
但过不了许久，她非但没死，反倒又觉得气息顺畅了许多。她心下虽仍是烦闷想吐，却没有了那种“必死无疑”的感觉。
原来刘淳杰在门外看着许璃痛苦的模样，终是不忍杀了师姐，听到许璃忽然不知向谁道歉，更是要他相信师姐绝对是另有苦衷，立即便将符辉给他的用于化解“众生丸”的“非相丸”也给捏碎撒了进去。
“刘淳杰！你这是做什么！我用不着你可怜！”许璃大吼的声音从屋中给传了出来。
“师姐，我从来没有可怜你。”刘淳杰叹了口气说道，“我和你相处了十来年，如何识不出你的为人？你若果真有什么难处，你可以跟我们说，我们可以帮你想法子。”
“帮我？”许璃忽然想起当年自己遭遇之事，又大吼道，“免了！我绝对不会相信任何人！”
“不相信任何人？那你为什么会相信五毒堂，相信梅兰竹？”刘淳杰也叫道。
许璃默然半响，终于缓缓走出了屋子，扭过头去说道：“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那你怎知梅兰竹不是在骗你？”
“她骗我也没有法子，因为我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许璃尽可能保持平静的说着。但其实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实是把双唇咬得十分之紧。
“如果我们肯帮师姐，难道还‘只有一条路’吗？”
“谢谢。”许璃终于道谢，却又依然摇着头说道：“但我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刘淳杰也叹了口气，说道：“如果师姐改了想法，我们随时欢迎师姐回来。”
“如果我回来，只可能是再来取你们性命。”许璃摇了摇头，忽然又正色说道：“你们这么轻易便饶了来杀你们的人，希望你们不要后悔。”
只见她身子一晃，立即便往树上跃去。
“轻易饶人？你堂中之人来了多少，又回去多少，师姐难道不知道？”刘淳杰向着许璃的背影大喊道，“师姐虽不相信我，但我相信师姐！”
许璃听到刘淳杰的叫喊，身形微微一晃。但她还是没有回头，须臾便悄失在三人的眼前。
没有人看见，她眼中流下的泪水，以及嘴角微微露出的笑意。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