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诸县尽降城尽开,不需兵马便得来。
齐民箪食争相报,只是闻知真主回。
上京会宁,自完颜太子未死的消息四处传开,各县皆是“望君而降”,就连京城紫宫,完颜德一到宫门口,雨真的左右丞相便率着御林军,带着百官,押着完颜雄出宫来了。
那左右丞相见完颜德纵马向前,立即跪下磕头道:“臣等恭迎陛下回朝。”二人不说“降”字,显是再说自己压根没将完颜雄当成过皇帝。
只见二位丞相身后的兵将、官员、侍卫、宫人,连同四下围观的京城百姓也一同跪下,齐身说道:“恭迎陛下回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其意甚诚,响声震天。
完颜德点了点头,运起内力,朗声说道:“完颜雄叛国通敌,其罪有一,谋害先皇,其罪有二,祸害子民,其罪有三,此三罪无一不是该当凌迟的大罪。朕今日还朝,当给万民一个交待。”
完颜德在方回雨真时,便已下书告之万民完颜雄前二罪的详因,众人听陛下此时又提起此事,皆大骂完颜雄起来,须臾四下尽是“杀了他”、“砍了他”、“剐了他”的喊声。
只见完颜德忽然从马上跃起,一下便纵到了完颜雄前,正色问道:“你如今还有何话说?”
完颜雄摇了摇头,说道:“成王败寇,你说了算。”
完颜德冷冷一笑,说道:“你为夺帝位,若只是谋害于我,或可说‘成王败寇’,但你这通敌、弑父、害民三罪,我雨真人所不容,你又有何‘成败’可言?”
完颜雄无话可说,只得闭目待死。
完颜德却不下手,只说道:”你既害万民,我也无权将你定罪。你的罪,就由万民来定吧。”只见他一把提起完颜雄,随手一扔,完颜雄便如一个断线鸢子般落入京城百姓之中。
百姓受这完颜雄之苦久矣,立即便是踢的踢、咬的咬,撕的撕,割的割,不到半炷香,把个完颜雄活活变成了一堆堆“肉泥”。
完颜德见完颜雄身死,一下又了跃回马上,拉开一旁轿子的窗纱,对着轿中的纳兰香草说道:“完颜雄罪于万民,朕不能要薰儿亲自报仇,倒是对不住了。”
那纳兰香草一面摇头一面说道:“陛下以万民为重,数落完颜雄三罪,连自身之仇都仅以‘叛国通敌’一言蔽之,相较之下,臣妾之仇又算的了什么?”她说完,又立即扭过头去,不敢再看窗外一眼。
纳兰香草当然不是不敢看完颜德,而是不敢看已成肉泥的完颜雄。其实方才完颜德就算教她去和万民一同“报报仇”,她也是不敢去的。
原来纳兰香草本就是个软心肠的姑娘,虽十余年前得知自己的殿下是完颜雄所害时,恨不得将其寝皮食肉,但如今毕竟已出家了许多年,每日为“已故”的殿下诵经祈福,戾气也消了大半,她方才瞅到大仇人那般死法,竟觉得心下十分不忍,立即便不敢再看。
完颜德看到爱妃这般“熟悉”的模样,不禁也笑了。
昔年他选妃之时之所以看中纳兰香草,正是觉得纳兰香草这性子与寻常嫁入宫中的女子十分不像,他自己既是个重情重义、悲春伤秋的江湖人的性子,当然不希望自己的爱妃是个阴翳的权谋之人。所以当他以为纳兰香草是为赶早当皇后与完颜雄共谋时,他便变得十分消沉,时常在马跃天面前感叹:“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害得马跃天在“女色”一事上也变得奇怪了起来。
而当了皇帝的马跃天就更奇怪了。
……
马跃天实是没有其师完颜德幸运,完颜德只纳了一个妃子,就是其一生的挚爱,而马跃天前些日子总共纳了五个妃子,竟没有一个能让他有半分痛爱的想法。
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五个妃子虽然看着都有些像步盈芳,但只要她们同马跃天说上几句,露出性子,哪一个还会有步盈芳的半点影子?
马跃天甚至觉得前日那个刺客都比自己这些“爱妃”更像步盈芳些。
那刺客当然不会是步盈芳——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那刺客的武艺、轻功,都比那日与他相搏的步盈芳高出太多,更重要的是,步盈芳已同定军山的贼人一起,死在了都厥人的铁蹄之下。
但那刺客身陷险境、绝境也不会退缩半点的坚毅果敢,与那日的步盈芳简直一模一样。
他出手前虽对那刺客说的玩笑是:“来当妃子,敬谢不敏”,但之后若能给他一个重说的机会,他一定会将“敬谢不敏”改为“却之不恭”。
马跃天简直觉得自己莫明其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先立了个死人为后,再想立个刺客为后,却从没考虑过他的五个妃子。
但马跃天终于收敛住了心神,他已经为那死人错了一次,绝对不能为这刺客再错一次。
华罗各州人人皆称皇帝是为了百姓,这才先攻益州,不取荆州,只有马跃天自己知道,他更多是为了他的“安邦皇后”报仇,才率先和都厥开战,虽在几日前终将都厥赶出了益州,他的华罗中军却也伤亡不轻。
好在他的东军昨日已回到洛阳——会宁各县既已皆“望君而降”,完颜德自也用不着这支兵马——继而分赴豫州、衮州以待青徐“逆军”。
但无论如何,他都给了符云鹰太多的时间,他命中军与都厥死战,益州百姓自是对他感恩戴德,但荆州百姓却也对他愈加愤恨。
甚至连荆州的武林人都已准备聚在符云鹰的麾下,因为就在他刚刚攻下益州之时,荆湘武林领袖的回雁门便“给他灭了门”。
这点连马跃天自己都莫明其妙。
他出身武林,当然知道江湖中绝大多数的门派世家根本不会在意由谁当皇帝——除非他自己惹得众怒。
他也知道,武林一门一派虽势单力薄,团结起来便绝不好惹,当然根本就不会去对付回雁门、招惹荆湘武林。
但马跃天终究不该莫明奇妙的,因为言骏知道“牛老丞相竟是自己杀的”时,比他还要莫明其妙的多。
马跃天的佛法“修为”本比他恩师还深,完颜德都能想到“三世因果、循环不失”,他又为何会想不到?
他想不到,是因为他太小看符云鹰了,连他恩师的那句“休小觑他”都给全然忘记——这也是他不先取荆州的另一主要原因。
他唯一一次没将完颜德的教训放在心上,便将使自己吃到大苦头。
……
符巧心终于见着了师兄。
她本十分想见自己的师兄,此时却一点欢愉之色都没有。
这并不是因为他师兄身后的“步姐姐”竟然还多了一个,她根本无心再管这件事。
她本是想来找师兄回山的,现在好像也用不着了。
因为就在半日之前,回雁门惨遭华罗朝廷灭门的消息就传到了司州。
所以现在一脸难过的除了符巧心,还有刘淳杰、步漫芳、以及步盈芳。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见众人脸上虽都十分难过,却也都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回雁门符氏夫妇纵不是天下无敌,就凭他们那一身轻功,也几乎没人能伤得了他们。
只是若依江湖传言,夫妇二人是为护山而死。刘淳杰与符巧心虽不愿意相信,却也知道师父门下确实有许多并未入门许久的小师弟、小师妹,这些师弟师妹就算只对付一个有点本事的将领都十分困难,更别提在大批兵马中自保了。徜若华罗兵马当真攻山,师父、师娘确实不能抛下这些弟子便逃了。若来的兵马确实十分之多,夫妇二人终不免寡不敌众。
“我现在便回去杀了那马跃天!”刘淳杰忽然大吼道,他昨日还在教训步盈芳往后不要那么冲动,但现在他自己却比前夜的步盈芳还冲动许多。
步漫芳赶忙牵住了夫君的手,他们前夜才在洛阳宫中闹出大事,此时不用说宫中,就是洛阳城都必然守备森严了十数倍,刘淳杰若再回去当刺客,唯一的结果只会是“白白送死”。
但其实步漫芳心下也难过已极,她本想随夫君回衡山拜见两位前辈,然后就可以正式过门于刘淳杰了。
更重要的是,她与师门已恩断义绝,本想把符氏夫妇当作自己后半辈子的长辈亲人。
而如今她也只能想想而已了。
这点对步盈芳来说也是一样的,在她知道刘淳杰与步漫芳之事前,她甚至还像是符掌门夫妇钦点的“下任掌门夫人”般,受传了《惊鸿》与“双鸣雁”。
虽然她之后已将雌鸣雁交于姐姐,但无论如何,符掌门夫妇对她是十分不错的。何况她纵不能做二人的“徒媳妇”,至少也是二人“徒媳妇的妹妹。”
而如今她连这“徒媳妇的妹妹”都做不成了。
于是这三个并非是符氏夫妇孩子的人、像是血亲过世般十分难过,反倒是符氏夫妇真正的孩子,面色却十分淡然。
符辉本十分怪罪符氏夫妇将自己过继给了符云鹰,惹出后来的这些事情。这也是他宁可隐姓埋名一个人生活也绝对不悄悄向符氏夫妇报平安的最大原因。
他先前同符巧心只肯喊“师父”、“师娘”,却不愿喊“爹”、“娘”,也是为此。
直至此时符氏夫妇死了,他才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想当符云雁和萧飞虹的儿子的。
为什么人常会在双亲尚在时,只会想着二人对不住自己的事情——更何况这些“对不住”通常还不是有意的——非要等到失去的时候,才会想起二人对自己的“对得住”,要远比那些“对不住”要多得多呢?
“我和你一道去。”符辉淡淡的对着刘淳杰说道,他虽尽可能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但与刘淳杰始终保持距离的他,此时竟然肯主动要和刘淳杰一道,这其实已足以看出,他的心里到底有多大的恨意。
“不要再胡闹了!”符巧心大叫道。她虽也哀伤父母之死,但要她最爱的师兄与她“最不爱”的师兄再一道去送死。她当然更无法接受。
刘淳杰忽然握紧了步漫芳牵过来的手,看着她苦笑道:“芳妹、你还记得梅盟主说的‘随时欢迎’吗?”他摇了摇头,叹气道:“反正本门也毁了,我们还恪守这劳什子门规干嘛?”
步漫芳虽也露出了苦笑,但还是强忍着难过,柔声说道:“刘大哥,芳儿早就‘嫁刘随刘’了,你不管做什么决定,芳儿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但本在沉思的步盈芳听到刘淳杰的话,却忽然打了一个寒噤,盯着刘淳杰问道:“姐夫,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还可以去投奔万梅庄。”刘淳杰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我本无法接受他们父女二人的所做所为,但我若真想报仇,这已是最好的办法了。”
符辉也低着头,显是觉得当时还不如答应了梅兰竹的好。
步漫芳又苦笑了笑,对着妹妹说道:“姐姐知道,依妹妹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肯同他们同流合污的,姐姐虽想和你一道,但此时刘大哥大仇为重,姐姐实在没法子站在你这边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步盈芳摇了摇头,又冷静的说道:“姐姐、姐夫,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事和我与符姐姐在雉县遇上的事十分像吗?”
刘淳杰和步漫芳沉吟片刻,这才心下一惊,齐声说道:“难道这也是他们的算计?”
步盈芳点了点头,说道:“大概是吧,姐夫本是牛老丞相孙子,都不肯为私仇违门规,那么符掌门夫妇自然更不会了。”
刘淳杰点了点头、符巧心与符辉也跟着点了点头,他二人的父母,他二人当然比刘淳杰更为了解。
“既然如此,这马跃天为何要灭回雁门呢?回雁门虽不助他们,却也并不助‘讨逆军’啊。”步盈芳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荆湘百姓虽崇敬牛老丞相,皆响应符刺史的义旗,荆湘武林却以符掌门为首,并不过问这庙堂之争。马跃天对付了回雁门,岂非惹得荆湘武林人人自危,反倒与他为敌?”
步盈芳并没有说错,本对谁当皇帝漠不关心的荆湘三大武林世家,此时已联名发英雄帖,请荆湘各派英雄在三日后聚于襄阳,与荆州刺史符云鹰的荆州兵马一道举义。
这些武林人虽也打着“为牛老丞相、符掌门报仇”的旗号,其实更多只是怕回雁门的结果也落在自己头上罢了。
故回雁门这事若果是马跃天做的,那其当真是自树其敌。
四人终于点了点头。
步漫芳早先虽曾一个人游船到过荆州,可她当时既是个“凌寒独自开”的“凌寒仙子”,当然并不会同荆湘武林有所接触,她想不到这点,那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但本就是荆湘武林中人的刘淳杰等人则早该想到这一点了。只是他们仇至深处,不免心下大乱,很难还会去想这些细枝末节罢了。
但步盈芳也有一点并未想通,只见她看了一眼符辉,摇着头说道:“只是据符兄说,占得东面各州的‘讨逆军’便是梅弄玉的人吧?可他大军皆在青徐防着马跃天,又是如何把人悄悄调来攻打衡山的?”
符辉叹了口气,说道:“那多半就是步姑娘口中的、那位曾当过我爹的‘符刺史’同他合谋所为的吧。”
步盈芳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是从符巧心口中听说过“符俊被逼得诈死一事”便和符云鹰太过尊敬牛老丞相有关,但若说符云鹰竟会极端到这个地步,为了替牛老丞相报仇,竟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能谋害,这也实在太骇人听闻了。
但符辉却又说道:“那日我险为竹妹……梅兰竹所害,却得你们所救,我偷偷跟着她回到万梅庄,得知了她们要做的三件大事,其一是梅弄玉要北上害死燕唐皇帝、其二便是梅兰竹找五毒堂来对付你们,其三便是柳秋风已在荆州相助符云鹰对付马跃天。”他说罢又握紧了拳头,十分自责的说道:“可惜我当时没去细查他们到底是打算如何‘对付’马跃天,要不然、要不然爹娘也不至于……”
他这些年独自漂于江湖,自是早就变得十分坚强,就连他与梅兰竹反目之时,也没有落下半滴泪来,但他说到此处,竟已说不下去,更不禁是有泪盈眶。
符巧心心下也是极其悲伤,但令她稍感欣慰的是,这符辉终于还是把“爹”、“娘”给喊出来了。
刘淳杰、符巧心也十分熟知符云鹰的性子,虽说要他们自己去想,绝对不会想到符云鹰会做到这个份上,但此时听到符辉说的有理,却也立即便信了。而步氏姐妹虽对符云鹰不甚了解,但二人第一次见符辉露出这般模样,也知道其中绝不会有误。
更何况此事若反过来寻思,既然他们不会想到,那么符氏夫妇多半也不会想到,江湖中几乎没人能害死夫妇二人,但二人根本不会提防的符云鹰就另当别论了。
然后四下便是一片沉寂。
过的许久,符巧心忽然说道:“我要去参加‘举义’”她说罢又大笑道:“符云鹰!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符辉此时已止住了泪水,脸上也回复了那淡然之色。只见他看向符巧心,悠悠问道:“你行吗?”
他知自己这个妹妹功夫虽还过得去,但要想在阴谋诡计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异于痴人说梦。
符巧心咬牙说道:“不行也得行。”她看了看四人,又接着说道:“师兄本和符云鹰势同水火,你就更是个‘死人’,何况你们四人都已与万梅庄决裂,除了我,还有谁能去做这事?”
符辉摇了摇头,仍是悠悠说道:“我虽是个‘死人’,但‘死人’也是可以给你‘托梦’的。”
“也好。”符巧心终于点了点头。这些日子符辉对付五毒堂,要她见识到了其手段的利害,她先前虽对此有些害怕,此时却正需要这样一个“阴险”的军师。
“那就拜托你们了。”刘淳杰也只能点头说道,“我去给二师姐送个贺礼,顺道看看她对此有何打算。”
符巧心又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她自那日师兄出山之后,与师兄已是数月未见,此时好不容易再次见到师兄,竟不到半日便又要离别,所以她连一句告别的话都不想再说。
……
李贤的伤势终于好了,他虽还不能奔行跑动,但要正常行走,也没什么问题。
他向静云师太辞行之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太,你雨真为我燕唐所攻,导致百姓战祸不断,你又为何要救我?”
他虽没同静云师太讲明自己旧帝身份,但他一身中原人的装束打扮,当然是隐藏不了的。
更何况那完颜德既然现身此处——这几日天池庵救下薰皇后一事也在雨真传开,使得天池庵香火一下就旺了起来,于是李贤也终于知道了“李通达”的真实身份——那静云师太早便从其处得知自己的身份,也是十分可能之事。
但静云师太却一点都不像是知道了他身份的样子,只是双掌合十说道:“雨真是人、燕唐是人,佛不分国、亦不分人。”
李贤愣住了。
他并不是没听过相似的话。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读过无数遍相似的话,他这才愣住的。
《清平论》开篇之题,便是“人即是人”。
只是李贤既将帝王功绩全理解为开疆扩土,自是正如步盈芳所料的那般,先前便将这“人即是人”给理解成“平定了天下,天下人都成了燕唐人,因此人即是人”。
但他先见静云师太对自己而悉心照料,却也从没想将自己“变为”雨真人,本就对自己的理解产生了疑惑,此时静云师太的十六字偈语便如当头棒喝一般,使他知道自己先前非但不是没错,而且是大错、特错、算上先帝之行便是一错再错。
牛贤季虽是贤相、又是他十分敬重的恩师,但其空口说得再多,自然也比不上救命之恩更能让他深省。
李贤终于离开了天池庵,他刚走出数步,就听见一道马嘶声,然后便有人叫道:“陛下,你当真没事!”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