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天,走了吗?”上京会宁,紫宫虽已退朝,完颜德却仍坐在龙座上苦笑着喃喃自语。这自是因为今日燕唐有使节前来,向他带来“华罗已灭、希望二国重归于好”的消息。
完颜德早知弟子是个能夺天下,却不擅守天下、更不会治天下之人,如此结果,也算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华罗立国毕竟多半是他的“功劳”,虽说这只是他与弟子的交换条件,但依他的性子,终究不免会有些伤感。
更重要的是,马跃天最后一败,竟是败在黎轩将军外孙女的手中,这等说不清的因缘,更叫他感慨万分。
“阿明,你认得这柄刀吗?”完颜德忽然拿起使者带来的礼物,对殿下侍立的人说道。此人当然便是他的另一位弟子、雨真大将军唐括明了。
“臣不知,望陛下赐教。”唐括明行礼说道。此刀虽在燕唐朝廷十分的有名,但雨真官员对其并不知情,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完颜德点了点头,解释道:“此刀名为‘马踏四方’,是燕唐先帝赐予马老丞相之物,那李均会给刀取这么个名字,自是望马老丞相能为他平定四方。昔年马老丞相兴兵来犯,手中持的便正是此刀。”他顿了顿,又接着道:“那李贤前几日才下发‘罪己诏’,不仅向他中原百姓认错,还向我雨真百姓致歉。今日又将此刀相赠,阿明觉得其所谓何意?”
“唐括明微一沉吟,点头说道:“此刀既有如此含义,那李贤以此刀相赠,显是在说他燕唐已放弃并吞天下的念头,想同我雨真重修旧好。”他顿了顿,又鞠躬说道:“此事本是陛下多年所愿,陛下该当庆贺才是,却为何是这等愁眉不展的模样?”
“阿明说的不错。”完颜德点了点头,又叹气说道:“只是此刀的两任主人都与朕关系匪浅,今见此刀,实是教朕不胜唏嘘。”
唐括明摇头劝道:“马安国是我雨真大仇,其看似对陛下有‘知遇之恩’,但若非他兴兵来犯,陛下又如何会沦为‘李通达’?故他与陛下其实有仇无恩,陛下又何苦还为他感叹不已?”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至于那马跃天虽与陛下诚心相待,但陛下既已帮他夺下中原帝位,也算是仁至义尽,他自己守不住天下,又如何能怪罪陛下?何况陛下助他夺了李贤天下,李贤复国后却不以此事为忤,反向陛下谢罪,其实要臣看来,由如今的李贤当中原皇帝,实是对我二国更有好处吧?”
唐括明曾在完颜德门下学习兵法多年,知道自己这位恩师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太爱悲春伤秋了,于是他便提醒完颜德,此事对他雨真实是有莫大好处。
完颜德少年时便已得其父皇所嘱,行事本就以雨真百姓为先,此时既已身为皇帝,自然更是如此。虽依他的性子,仍不免为马家“绝后”伤感,听得唐括明提醒,终于还是收敛心神,点头说道:“既如此,那阿明便替朕给李贤拟封回书吧,我雨真虽不便插手此事,但‘李通达’作为他的‘旧臣’,还是希望能由他来重新一统中原的。”他顿了顿,又苦笑道:“虽然此话由惹得中原内乱的‘李通达’来说,好像也不太合适就是了。”
唐括明摇头说道:“那姓梅的既也意在九鼎,无论中原朝廷名叫燕唐还是华罗,他们都必会谋反,这又如何怪得了恩师?”
完颜德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虽本与梅弄玉有惺惺相惜之意,但其女梅兰竹的手段则实在太过狠毒了,倘若教梅兰竹当了中原皇帝,还不知天下会乱成什么样。更何况他也勉强算是少林弟子,而梅家却同少林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虽无法因私仇兴兵,终是不愿再提及梅家。
唐括明也知陛下心中所想,便不再提及此事,又问道:“陛下,我们要准备什么回礼?”
“回礼就不必准备了。”完颜德微微一笑,拿起一本书说道:“李贤还有一物交还于朕,我教那位使节再给他带回去就是了。”
原来完颜德手头那书正是马跃天输了棋局,以“彩头”为名送予步漫芳的《八阵补遗》。此书便是“天罡八卦阵”的布阵之书,只是完颜德不愿借前人恩惠、抢前人风头,他既以“补遗”为名,正是想说明此阵是他在前人成果上而成,并非他一个人的本事。
步漫芳虽是“万法通”的全才,可其夫君刘淳杰既自重江湖人的身份,她当然不会逆着夫君的性子,去学着做什么领军打仗的将军,于是步漫芳便将此书留予了云婷,云婷待回到营中,又将此书交给了崇敬完颜德的夫君。
胡扬生虽十分想学完颜德的兵法,但他却认为,燕唐既要与雨真修好,便不应该用“偷学”的方式,于是坚持要将此书还于完颜德,他这想法得到了李贤与符巧心的赞同,便由使者将书一并给完颜德送了回来。
而完颜德此时又将书回赠,其意义就截然不同了,他本就是当今天下的“第一名将”,以他毕生所究的兵书相赠,正是以示清平的极好礼物。
“哼,他们不是有那小姑娘吗,还要学陛下阵法作甚?”唐括明虽知道陛下的意思,却不禁愤愤不平的反问道。这自是因为云婷胜过马跃天之后,其所做之事实在有些“不厚道”。
完颜德却仍微微笑道:“阿明也闻知此事了?”
“这消息来得比使节还快,显是那小姑娘生怕天下人不知自己胜过了陛下阵法,到处传言,臣又如何不知?”唐括明仍是愤愤不平的说道,“她那种阴谋诡计可一用不可再用,如何能同陛下必将留传青史的名阵相提并论?她既觉得自己已比陛下厉害,陛下又何必再以阵法相赠?”
完颜德微笑着说道:“她一个小姑娘,能想到如此破法已是不易,阿明又计较这些做甚?”他顿了顿,又点头说道:“再者说来,朕当年也确是靠着出其不意胜过了黎老将军,她只为胜这一阵来为外祖正名,便花费了数年时间,实是个孝顺的孩子,朕就算让着她又有何妨?”
“可这样陛下的面子又往哪搁?”唐括明急问道,“据那小姑娘传出来的传言,陛下是全靠年轻才胜过了黎老将军,黎老将军年岁既大,当时‘陛下对其所知,远胜于其对陛下所知’这点虽是不错,但那小姑娘怎么不想想,那黎老将军已学了六十余年的兵法,就算并不输于当时只有二十来岁的陛下,又有什么好自豪的?”
“阿明,兵家胜负,是为保得黎民百姓平安,并不是为了朕的面子。”完颜德忽然正色说道,“朕就算本事大过黎老将军也好,不及也罢,又有什么重要的?朕只要不再计较此事,雨真与燕唐便又少了一般争斗,又有什么不好的?”
……
退朝之后,李贤与符巧心又照例在御花园中赏起花来。
虽然这么频繁的赏花,就算是再值得赏玩的花枝,也会教人觉得无趣起来,但这并不什么要紧的事。
毕竟赏花只是个名目,李贤就是想希望符巧心能再轻松些——就算符巧心已无法再像寻常一十七岁的小姑娘一般终日无忧无虑,至少轻松的时候能多片刻也好。
但与平日的轻松不同,只见今日符巧心虽仍坐在李贤身旁,却并不是那副尔侬我侬的模样,而是正色问道:“陛下,臣有一事不解。”
“梓童是想问朕,朕为何要以国君之礼安葬马跃天吧?”李贤当然也知道符巧心想问的是什么,于是便点头说道。
符巧心也点头说道:“正是,那马跃天本是逆贼,华罗也是伪国,臣自荆州起兵之时,麾下也有许多人是为了讨此逆贼才跟随臣的,陛下此时认可其国君身份,岂非教这些人大失所望?”
李贤摇了摇头,说道:“梓童所言虽不差,但华罗灭我燕唐,若仅以逆贼以蔽之,岂非是朕在遮掩亡国之失?”他顿了顿,又微笑说道:“那么梓童复国之功,便也无从说起了。”
符巧心叹了口气,说道:“臣先前便同陛下说过,此功并非臣一人所有,陛下何苦为臣考虑到这般地步?”
李贤也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梓童不需此功,至少朕却得担负亡国之过,否则朕先前的‘罪己’,岂非成了做样子的表面文章?”
“陛下不掩己过,教臣佩服。“符巧心口中称赞,却又立即摇头说道:“臣只是怕这样会乱了民心。”
李贤本仍在叹息,却忽然又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说道:“梓童把朕想的太好了,其实梓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乱了民心’一说,本就并不完全正确。”
“并不完全正确?”符巧心奇问道。
李贤点了点头,解释道:“正如梓童所言,那些先以‘讨逆’为名跟随梓童的将士百姓可能会有些失望,但他们总不会因此便背叛朕吧?反之对于原先忠于华罗那些将士百姓而言,朕既不以逆贼对待马跃天,就代表朕更不会追究他们的依附逆贼之罪,所以对这些人的‘民心’而言,是‘稳’而并非‘乱’,否则他们时时害怕朕的责罚,就难保不会为梅贼利用了。”
……
刘淳杰五人三十日内“从荆州到扬州、从扬州到豫州、从豫州到兖州、从兖州到冀州、从冀州到司州”的绕了一大圈,终于又回到了荆州、回到了回雁峰上。
此时距他们与妙悟方丈约定的日子已只剩十日,他们回到师门之中,只为了再祭拜一次符氏夫妇,显是打算一鼓作气便击溃梅家,为二人报仇。
“师父、师娘,弟子这个‘赶鸭子上架’的掌门实在是太不成熟,但弟子一定会尽力为您二人报仇的。”刘淳杰向着牌位磕头说道。
“爹、娘,孩儿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孝顺您二人之事,孩子不求您二人原谅,只希望能以此为您二人稍做补偿。”符辉向着牌位磕头说道。
“师父、师娘,弟子虽曾瞒着你们加入了五毒堂,但弟子在那里学来的当杀手的本事,一定会还在您二人大仇身上的。”许璃向着牌位磕头说道。
“师父、师娘,我二人虽是出自您二人大仇门下,但我们一定会为您二人报仇的,希望您二人能认可我们两个没福拜师的‘徒弟’。”步氏姐妹向着牌位磕头说道。
然后五个人便皆默然不语,约莫跪了有一个时辰,这才纷纷站了起来。
“师父、师娘,弟子们要走了,还望您二人的在天之灵能保佑弟子们一战成功。”刘淳杰说完这句,五人便一并转身离开。
五人走到门前之时,符辉忽然又想起一事,转身又对着牌位说道:“爹、娘,妹妹虽无法同我们一道去取下大仇首级,但她在幕后的功劳,实是比我们五人加起来还要大,希望您二人不要介意。”他顿了顿,又微笑说道:“你们曾为她最操心的事,如今也再不用操心了。她寻到的‘如意郎君’,恐怕您二人先前怎么都想不到,如今她光宗耀祖,还请您二人好好保佑她母仪天下吧。”
……
梅兰竹将冀州留给部将守御,自己则率大军回到金陵与父亲会合。只见金陵城的百姓均箪食壶浆相迎,她治下的百姓并不相信符巧心传出的传言,自然仍是对她十分尊敬爱戴。
梅兰竹又向百姓说了很多好话,这才回到那与她荆溪庄子同名的府第中。
“姓马的也死了,排夷王也退了,事到如今,只能与昏君正面较量了。”梅兰竹一进到府中,梅弄玉便摇头说道。
“女儿本就没有指望过他们还能起多大作用。”梅兰竹笑着说道,“爹爹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准备倒不是问题。”梅弄玉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只是我不太明白,你想当皇帝,我又不想,你为什么不直接自己称帝就行了?”
梅兰竹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女儿虽声名渐长,终究是远远不如爹爹,要对付昏君,自然还是得教爹爹带头才行。”
她说这话时虽在微笑,却任谁见了都会知道,那显是有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