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廖一涵来到操场上,傍晚的霞光正散发着余热,把天边抹出了通红羞涩的脸庞。已经是十月的初秋季节,吹来的晚风也有了些凉意。
廖一涵闷闷不乐地趴在单杠上,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眼角下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眼眶红红的。她无声地望向操场中央,那里喧嚣沸腾着一群正热火朝天打篮球的男生,他们奔跑在霞光里,挥汗如雨地传球、吆喝、投篮,每张脸上都散发着激情四溢的青春。
我只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她呆呆地看了好久,才突然说:“从小我唱歌就五音不全,所以,每次上音乐课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小时候好几次做梦,都能梦见自己站在台上唱歌,被下面的同学疯狂嘲笑,那种失败感和自卑感,真是糟糕透了。还好到了中学以后,学校里的合唱比赛就少了,我也不用为这件事再担惊受怕。但今天……还是挺让人尴尬的。有时候真得很羡慕那些能歌善舞的人。”
廖一涵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望向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神情却落寞得很。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廖一涵的自卑,这个曾经在我眼里总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女孩,她把自己那点不轻易示人的自卑感暴露在我的面前时,我有些惊讶,但却为之动容,就像是第一次看到了她也是如此真实的一个人,尽管那点真实就是来源于她隐藏于内心的弱点。
对于一个太过完美的人或事物,也许并不是他们蒙蔽了我们的双眼,而是我们选择的全盘接收自我相信蒙蔽了我们的双眼。然而,恰恰是那些不够美好的东西,事物中不够美好的一面,才更容易获得我们的理解。
所以,我在那一刻才学会去理解廖一涵。理解了以后,我安慰她:“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你学习好啊,中学那会儿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呢。不像我,学习,唱歌,跳舞,都是半吊瓶子,没一样是擅长的。从小到大都被我妈说,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听得我耳朵都免疫了,也就习惯了。但现在突然进了嘉源,看到身边的人都这么优秀,我还是第一次找不准自己的位置,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我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
廖一涵苦笑着说:“学习好都是被我妈逼的,刚开始是她逼我,后来就变成了我逼自己,总想着优秀,总要活在别人的赞美声里,时间久了,我连自己到底喜欢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中学那会儿有阵子喜欢上了围棋,我家胡同口有个爷爷,他下围棋很有一手,我几乎每天放学都会去找他下棋,那时候看《围棋少年》,还梦想着自己有天能成为像江流儿那样的围棋高手。
但后来我妈知道了,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说下棋是不正经的事,又不能考大学,说我玩物丧志。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能激起我热情的事情,只剩下学习,但那些教科书,那些考卷,还有那些成绩,能带给我快乐和成就感吗?”
说到这里,一涵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转向我:“筱萱,其实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至少你内心是自由的,想活成什么样,就活成什么样。”
“你干嘛跟我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比?”我打趣道:“其实做很多事情没那么复杂的,只要开心就好了,擅不擅长也没那么重要。就比如说唱歌,跑调也无所谓啊,想唱就唱喽!”说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想唱就唱要唱得响亮,就算没有人为我鼓掌,至少我还能够勇敢地自我欣赏……”
一涵望了望我,脸上绽放出舒心的笑容,在绚烂的霞光里映出一片绯红。她笑起来的时候,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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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夜自习上课之前,韩祎在班里发放上周的数学测试卷。试卷发到我的时候,我正摘抄着一首林夕的歌词,完全没注意到身边有来人。
意识到有人把试卷递到了我的面前,150分的考卷,我考了85分,白色的卷子上到处密布着鲜红的叉号。已经是习以为常情理之中的事情,丝毫没有惊讶或哀怨,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把试卷扔到了一边,继续埋头抄歌词。
那人二话不说,从我手里把那本娱乐文摘抽了出来,我抬头看,见是韩祎,就问:“你干什么?”
韩祎拿起我的试卷,看着上面惨不忍睹的卷面,唏嘘感叹:“啧啧啧,这都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某人还在夜夜笙箫啊。”
听得出他话语里挖苦嘲讽的意思,我抢过试卷,白了他一眼:“又不关你的事。”
韩祎说:“你数学都考成这样了,能不能关心一下学习啊。”
白天因为萧雪的事,我心里还拧巴着怒火,听着韩祎冷嘲热讽的批评指责,这让我感到莫名的厌烦,对他阴阳怪调地说:“是,我又不像你跟萧雪那样的好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做什么都好,就觉得自己有资格来教训别人。反正我们又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希望以后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好了。”说完,伸出手问他要文摘。
他没理会我,转身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拿了试卷递过来:“自己照着答案把更正一下,不懂的可以来问我。什么时候写好了,书再还给你。”随后,扬长而去。
我冲着他的背影喊:“喂,你凭什么管我啊!”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我很恼火地坐回到座位上,看着韩祎干净整洁的150分考卷,再对比着自己的85分,刚才还是满不在乎的心情,此刻却多了几分失落。
左伽昇走进教室坐到我的前面,突然转过来递给我一颗巧克力,讨好说:“筱萱,这是萧雪让我给你,人家跟我说了,今天的事儿觉得特别对不起你,给你一颗巧克力压压惊,陪个不是。”
我没领情,把巧克力扔还给了他,低声嘀咕道:“狼狈为奸。”
左伽昇接过巧克力,塞进嘴里:“不吃算了,我想吃,萧雪还不给我呢。”
我瞥了他一眼,没再理会。又看了看教室前排的韩祎,还是像往常那样,留给我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我轻轻叹了口气,开始埋头订正错题。
晚自习结束后,班上的同学很快就走光了。我看了看订正完好的试卷,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教室里只剩下韩祎还没走,坐在那里低头演算着什么。我起身收拾东西,走到他跟前,把试卷还给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谢谢。”
等我背着书包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韩祎也跟在后面,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走,脚步轻缓。
两个人走了一段路,我转过头问他:“干嘛老是跟着我?”
韩祎倒是很有理的样子:“是你行动不便,在前面总是挡着我的道吧。”
“你这不是诚心欺负伤残患者吗?”我让出一条路,故意说:“你先走啊!”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从那条让开的道上走了过去,走到了我的前面。我有些怨愤地说:“给个杆子你还真往上爬啊!韩祎,你给我站住!”说着,快走了几步就要去追他,他在前面故意躲着我,两个人落在地上嬉笑打闹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等走到停车棚的时候,韩祎先开了锁,把车子推出来。我蹲在地上正准备开前车轮的锁,不知怎么的,钥匙拧了好几次,锁环卡在旁边的栏杆上,费力地拿不出来。
韩祎在一旁说:“脚伤就别骑车了,我送你吧。”
我觑了他一眼:“你的车可标着宝马标志呢,我可不敢坐。”好不容易才打开车锁,我站起身,推着车出去。
韩祎却上前按住了我的车把,不容分说的态度:“今天就别骑车了,我送你回去。”不等我商量,又把我的车停回了原位,用锁一把锁住了。
我原本还想争辩几句,看他语气强硬的态度,也只好随了他的意思,坐上了车。
往家走的路要穿过几条曲曲折折的胡同,街道上伫立着一排排路灯,在黑暗中散发着昏黄的灯光,把老街晕染出了怀旧温馨的氛围。
我坐在韩祎的后车座上,脸颊险些要贴近他宽阔厚实的后背。夜风轻拂过来,透过他黑色的T恤外套,能隐隐地嗅到他身上散发的清淡体味,如雨后草木一般的清香。
我突然很想把头倚靠在那片温暖的脊背上,或者用胳膊从后面轻轻环住那个男孩的腰间。但也只是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想,就听到韩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白天在排练室跟萧雪发生的事,心里很不爽吧。”
“也没什么,就是看不惯她那副狂妄自大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就想多说她两句。”
“上次板报的事,她那样刁难你,也没见你像今天这样冲撞她。看不惯朋友受气,你倒是会两肋插刀了。”韩祎说。
“一码归一码。她想为难我,说什么都行,反正我又不会把她放在心上,随便她说好了。但一涵不一样,你今天没见一涵在大家面前被她说得多难堪。像萧雪那样的大小姐,总是那么自以为是,一点都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韩祎在前面骑着车,突然没再说话,空气中静默了一会儿,拐过一条街道,他才说:“萧雪有时候确实不太会跟别人相处,有点傲气,但其实她这个人工作一直都很认真,心眼也不坏。以后有机会跟她接触多了,你就知道了。”
听到韩祎为萧雪辩解,我心里原本拧巴的那点疙瘩泛起了微妙的醋意,怪腔怪调地说:“我就说吧,你跟萧雪的关系不一般,什么时候都愿意替她说话,袒护着她。切!”
“随便你怎么想吧。我只是想说,班里合唱比赛的事,还是要进展下去的,时间比较紧迫,别在这个时候因为这点小事就耽搁了。”
“小事?”韩祎的这句话更是让我怒火中烧:“我们女生之间的有些事在你看来就是小事,只有拿班级第一的荣誉,让某些人在全班面前能赢回面子,这才是重要的吧?”
“关筱萱,我说你脑回路是不是有问题啊!当初可不是我先要急着跟赵恒打赌的。”
“对啊,是左伽昇说的,那你干嘛急着参与响应啊。你可是班级前三,优秀生,老班眼里的宝,你说要什么自由权,赵恒还会不给你?什么事还用得着你来争取吗?”
韩祎突然急刹车,我没坐稳,脸颊撞到了他的后背,又惊吓着抱紧了他。他停了下来,沉默着没再说话。
等我缓过神,意识到刚才的话大概是惹他不高兴了,一时间我也自觉得惭愧,就换了平静的语气说:“行了行了,不提这事儿了,合唱比赛的事儿,我还是不会拖班里后腿的。”
韩祎听了之后,也笑着回应了一句:“这还行。”又骑上了车,穿过路灯在街道上投射下的一道道黑影,没再多说什么。
两个人在路上走着,为了缓和之前的紧张气氛,我突然问他:“不过话说回来,你平时最喜欢听谁的歌?”
“嗯……Westlife,最初是听他们的《MyLove》,一听就成了最爱。”
我顿时又惊又喜:“原来你也喜欢西域啊,我也很喜欢他们的歌,特别是他们的主唱Shane,声音赞极了!”
韩祎突然也来了兴致:“这么巧,你最喜欢听他们的哪首歌?”
我想了想说:“最喜欢《Nothing’sGonnaChangeMyLoveForYou》。我感觉听《MyLove》,听到的更多的是一种孤独中渴望的爱,但听这首歌,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中对爱的坚守和信念。相比于得到爱,在得到了之后还能长久地坚守下去,才是更难吧。”
韩祎嘲笑我:“只有你这样的脑子,才会相信永恒。”
“我可没说我相信,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愿望而已。时间会改变多少东西,我们在人生的进行时里什么也不知道,只有在过去时里回望的时候,也许才会明白什么才是时间里的永恒吧。”
韩祎没再把话接下去,若有所思的样子,只能听到风吹在耳边的声音,还有车轮滚动的摩擦声。
那样安静的街景,我跟韩祎无意间聊起的永恒,突然让我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我很想跟韩祎分享的往事,却又像是自言自语:
“12岁那年,有次被班里选去参加篮球比赛。训练的时候不小心被人踩了脚,指甲踩坏了,当场流了好多血。后来连续一个星期我都不能好好走路去上学。班上有个男生就给我做了个拐杖要送我,我没接受他的好意,他就每天放学后在校门口拦着我,不让我走,非要让我坐他的自行车,送我回家。每天放学后就这样被他追着,后来我就吓唬他说,再这样我就告诉老师,说他在学校外欺负我。他也就没再拦着我,但每天还会跟在我后面,一路跟到我回家。”
“后来呢?”韩祎听得几分入神。
“后来,我的脚伤好了以后,他就再也没找过我。毕业那天,他也只是远远地看着我,但什么也没说,表情很忧伤的样子。现在再想起他,总觉得当时做了伤害他的事。他的好意,却被我冷冷地拒绝了。要是那时候我也像现在这样坐在他的后车座上,可能留给他的就不是伤害了。”
韩祎听了之后,笑了:“搞不好也是你自作多情,人家或许只是可怜你,自己还想那么多。”
听他说了这么煞风景的话,我没好气地问他:“原来你现在送我,只是可怜我啊!”
韩祎说:“不然怎样?我只是不想让你再磕着碰着,回头再耽误了大家的事,把我的第一名给泡汤了,那我可不干。”
“能说点儿人话吗?”我一拳打在了他的后背上,赌气说:“你现在就放我下来,我可不要你的可怜!”韩祎却笑着故意加快了车速,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呼啸前行,惊得我也跟着哇哇大叫起来。声音响彻在清凉的夜色胡同里,清脆而明亮。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下了车正准备走。韩祎突然叫住了我,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红花油,递给我说:“这药治跌打损伤挺灵的,虽然味道不太好闻,记着平时多擦点,伤口好得快,别再感染了。”
我接过药水,内心涌上一股暖意,说了声“谢谢”,刚要走又被韩祎在身后喊住:“关筱萱——”
“嗯?”我回过头,在灯光里看着他。
“跟赵恒的赌注,我们一定要赢。”韩祎说。
“自私的家伙!”然后我向家门口的方向走去。
韩祎后来跟我说,他跟赵恒之间的赌注,最初不过是带着素来已久的叛逆和孤傲,想挑战一下赵恒作为班主任的权威。但后来,他决心要赢,也不过是为了能离我更近一点。
这个念头的发生和确信,就是在那一晚上,他望着我清瘦的背影,一步步走进老街朦胧昏黄的灯影里,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那种温暖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在记忆里已经走得很远很远的人。 我在远方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