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北京回到了Z市。
在家中百无聊赖地待了几天,想到了余伯伯,就往学校附近的书店走去。几年的光阴倏然而逝,学校门口延伸出来的外面的那条街道还是老样子,只是街边的几家店铺像是换了招牌,原来的眼镜店换了地方,原来卖牛肉面的换成了一家湘菜馆,店面装潢倒是精致上档次了许多,但总觉得没有以前的小店铺来得实在。
走在街上的学生身穿着新款的校服,校服的颜色已经换成了深蓝白纹,尺寸合身了不少,不比我们那时候的宽大邋遢。那些学生的脸上个个都扬起稚嫩青涩的笑脸,干净得天真无邪,女孩子们却早早地学会了梳妆打扮,懂得做时尚的发型,涂抹淡淡的妆容,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在车来人往的大街小巷里落下一串串银铃般的欢声笑语。
余伯伯的书店还在,还是老样子,只是门前悬挂的大红灯笼,顶上比以前落了厚厚的灰尘,店门招牌上的“从前慢”也褪色陈旧了许多,周边绿色的藤蔓弯弯曲曲地爬至顶端,翠色盎然,寂静中爬过岁月悄无声息落下的沟壑缝隙,仿佛一切都没有变样。
走进店里,没见到余伯伯本人,却看见一个女孩穿着深咖色的工作服在书架间认真地整理图书。女孩看起来跟我年纪相仿,看到有人来,就笑着跟我打招呼:“你好!要看点什么书?”
我看着她那张陌生的面孔,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哦,你忙你的吧,我先随便看看。”
女孩点头示意,没多说什么话,正要离开的时候,我又问:“这家店原来的老板去哪儿了?”
正说着,余伯伯从后门走了进来,一看见我,笑逐颜开,说话声也扬了起来:“哎呦!是筱萱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余伯伯可想你了。”
“我也想你,所以回来没几天,我这不是就来看你了?”我调皮地说。
余伯伯故意耍了小孩子的脾气,努了嘴说:“你可不想我,大学那会儿每年放寒暑假,也没见你来看我,一晃眼这都工作了,出落成大姑娘了!”
“我跟你赔礼道歉行吧?”说着,又看了看旁边的那个女孩,使了个眼色,问余伯伯:“这人是谁啊?你招的员工?”
余伯伯这才恍然想起了什么,笑得合不拢嘴:“忘了忘了。”又招呼了那个女孩:“雯雯,过来过来!”等那个叫雯雯的女孩笑盈盈地走过来,余伯伯郑重地介绍说:“这是我女儿,雯雯。”
“你女儿?!”我有些吃惊,随后又压低了声音将信将疑道:“你认的女儿啊?”
“什么认的女儿,我的亲生女儿。”说完,又指着我向雯雯介绍说:“她叫关筱萱,以前在这儿读高中的时候常来我店里玩,挺好的姑娘,你们互相认识一下,人家比你大一点,叫她姐。”
雯雯大大方方地说:“萱姐好!”眉眼间的笑容亲切温和,绽出一朵花来。
“你好!”我也微笑回应。
“雯雯,你先去那边忙吧,我这边跟筱萱说会儿话。”
等雯雯离开,余伯伯和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没等他开口说话,我就迫不及待地问:“这还真的是你亲生女儿啊?”
余伯伯从桌上端了一杯茶水,啜了一口,笑着说:“我女儿之前不是走丢了吗,快二十年了,当初开这家书店,就是为了有一天女儿回来的时候,能找着回家的路。没成想这辈子还真让我等到了,去年的时候,雯雯回来的。别人看不出来,我明眼一看,这就是我女儿,不会错。”顿了顿又接着说:“所以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两个人不管走多远,不管分开了多少年,只要彼此心中还有牵挂,总有一天还是会重逢的。”
我听到这句话,微微恍了神,若有所思一般。余伯伯大概是察觉出我的神情,突然问:“你在北京,见到韩祎这孩子了没有?”
我回过神愣了一下,随后淡淡一笑说:“没有。”
“你们两个现在不联系了?”
沉默,随后便有些难为情地摇了摇头,脸上浮出一丝尴尬的笑意。余伯伯看着我,眼神深邃而凝重,长叹了口气说:“想想你们高中那会儿感情多好,现在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到底是年纪太轻,好多情分不懂得珍惜。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人这辈子,你来我往的,很多人都成了过客。但总要抓住那么一两个人放在自己的心里,哪怕只是留个念想,等老了以后你才不会觉得孤单。”
余伯伯突然起身进屋。不一会儿,从屋里拿出来一本畿米绘图本的《星空》递给我说:“这是韩祎留在我这儿的东西。那时候你去了大学,他去复读。韩祎这孩子,自尊心太强了,那一年他心里过得其实挺苦的。有一次他来我这儿带来的书,说是以后有机会让我转交给你。”
我接过那本漫画集,翻开的扉页上是韩祎写下的一句话:“我会永远记得那年夏天,最灿烂、最寂寞的星空。”时间定格在2010年10月。
余伯伯临走的时候,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颇有意味地轻拍了几下。
我走出店门的时候,又回头望了望“从前慢”的招牌,门口的藤蔓植物长得郁郁葱葱的,蜿蜿蜒蜒地爬到屋檐上,几枝嫩绿的叶芽在招牌前微微漾动,有风吹过。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周围的人往来穿行,我和很多人擦肩而过,但却毫不在意。七月的阳光静静地照在身上,我突然感到一种久违的畅快,往家走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了笑,笑着笑着,眼眶中盈满了泪,这一次,我终于没让眼泪再掉下来,任阳光照在脸上,任风把眼眶中的泪水吹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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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一涵在广州上完学,后来去了香港的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再后来,就在那里找了个当地人结了婚,定居下来。
左伽昇从英国留学回来后,去了上海的一家证券公司。听说,他还是常常混迹在美女如云的交际舞会上,只是在那一群肤白貌美大长腿的交际花里,再也没有了那个叫萧雪的女孩。
凌霄从军校毕业以后,就直接被分派到南京的一个武警大队,任职中尉。我有次偶然在南京的车站里遇见他,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更为健壮英气的男人。两个人匆匆寒暄了几句,提起那些年的一些事,却也只是会心一笑,不再多言。
小旋风和维尼大学毕业后,定居在了湖南长沙。在老家办婚礼的时候,很多高中的老同学都去了现场祝贺,大家都说,万万没想到,他们这对冤家最后也能终成眷属。我那时刚好在外地旅游,没能参加婚礼,因为这件事被小旋风抱怨了好久,差点要和我绝交。
当我再次回望那些年的时光,恍然发觉,那些跟我同过窗的玩伴仿佛都在一夜之间长大,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成熟的大人。他们改换了容貌,变更了心境,都不再是少年模样,却还依稀存留着少年的心事。然而,时间却不会在意那些心事,它急不可耐地向前走着,跑着,把那些年的欢笑、痛苦和泪水,连带着成长的孤独和寂寞,都抛在了终将逝去的青春里。
我还见过一次顾澧,是在一家小饭馆吃饭的时候,电视上正在播放着一档综艺节目,屏幕上突然出现了顾澧的脸。我停下手中的筷子,眼神中充满着讶异的神色。顾澧和几个队友刚参加完比赛,面对记者的提问,顾澧说:“首先我要感谢我的团队,没有他们,我想我走不到今天。除此之外,我还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哥哥,另一个是我的好朋友关筱萱。我的哥哥现在在美国留学,我的好朋友现在应该也在北京,只是我们好多年都没有再见面了。他们不在我的身边,但我还是想借此机会对他们说一句:谢谢你们,如果不是因为你们的鼓励和支持,我想我早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希望将来有机会,我们三个人能再相见!”
我看着电视画面上的那个顾澧,几年不见,她已经历练成了一个沉稳的女孩,目光中依然饱含着坚定和热情。
顾澧就是在那次比赛结束后不久找到了我。那已经是北京的秋天,街道两旁的银杏叶子已经黄透,金灿灿的热烈。
顾澧身穿黑色的毛妮大衣,头戴着酒红色的贝雷帽,深棕色的围巾,在风中远远地看见我。在她的身后,伫立着两排高高大大的银杏树,渲染出一幅绚丽的秋日美景。
两个人朝对方走过去,走到跟前,顾澧先伸出了手紧紧地拥抱住了我。
那一年的秋天,顾澧问我:“你还会继续等他吗?”
我看了看远方秋高气爽的天色,天空变得辽远宽阔,沉默着没有说话。
秋天的冷风刮过来,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把脖颈往大衣的领口缩了缩。树梢上几片悬挂的枯叶被秋风吹落,叶子在风中打了几个圈,旋转,又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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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等睡醒来,看到手机里韩祎又发来的一个短信:“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跟我说,我只想见你一面,告诉你我读那封信的心情。”
我突然想到十八岁的那封信,下了床,在卧室里翻箱倒柜地找起来。蓝色信封被夹在书架上的几本书之间,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颜色有些褪去,信封上用黑色笔写的“七年后的关筱萱亲启”却愈发鲜明凸显。
我拆开了那封信,信纸上是韩祎歪歪斜斜的字迹:
“为什么要给未来的你写信?
说得好像我们会分开似的,让人感到难过,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啊。
我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你也是,因为我们约定过那么多要一起做的事情,这辈子都做不完。
所以,对于25岁的你,还是30岁的你,或者是50岁的你,我都不想多说什么,因为我肯定会陪着你一起站在未来的地方。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
遇见你之前,我不是一个喜欢表达自己的人,遇见你之后,我才有了输出爱的能力和表达的渴望。哪怕整个世界只有你可以理解我,我就有勇气去原谅这个世界所有的不美好。
我希望把那些来不及到后来的种种,都放在我们的青春里去实现,希望你能记得我而且知道我心底的你有多好。
不过,我对未来的你还是有点期待的,那时候的你能比现在有点女人味吗?嗯……也不好,你还是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吧,最好别变,特别是你的笑。
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像赤名莉香。
万一哪天我们在人群中不小心走散了,只要想起你的笑脸,不管我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那时候,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是二十几岁的女孩还是三十岁的女人,听到我喊你的名字,你一定要来到我的身边。
十八岁的韩祎
2010年5月15日”
我看着手机上的那个短信,沉默了好久,最后回复说:
“我在学校的天台上等你。”
番外篇:给韩祎的信
嘿,未来的韩祎:
你好。
我是十八岁的关筱萱。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知道是否还记得这一天。此刻,你就坐在我的身边,窗外是五月的初夏,有阳光,刚刚好,树木的枝叶投下的影子落在我们的课桌上。
这一天也像极了我们过去三年里的每一天,我和你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有时沉默,有时欢笑,觉得日子慢慢老去,时间一点点溜走,然后,我们看见彼此长大的样子。
如果以后的每一天都能像现在这样,该多好。我多么多么渴望能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参与着你的生活,每天能看到你的笑脸,闻到你身上的气息,知道你会穿什么样的衣服,什么颜色的球鞋,会做什么事情,会有什么样的心事。我成为你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或许也能成为你生命中某种独特的意义。
时间总会让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和惶恐。唯恐有一天,那些曾与我朝夕相伴的朋友分开之后,各自渐行渐远,我们会忘了彼此,好像我们也走失了自己的青春。
所以,不管过了多久,我总不希望你有天会把我忘了。
至少我不会忘记你,因为在你的身上存留着我太多关于青春的记忆。我不会忘记在那个八月的夏天,你穿着红色球服奔跑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走过青春遇见你的时候,让我看到了另一个精彩的世界,那里有勇气、善良和孤独,也有爱的热情和被爱的渴望。我曾为之欢呼振奋,也曾为之默然感动。
很想知道未来的你会变成什么样?你会有着怎样的模样?你会在哪里?经历了什么样的人事?深藏于你内心的那个世界又会有怎样的风景?我想象不出来,因为我连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但我还是希望,不管岁月如何蹉跎,我们的内心依然拥有一个少年,像个不谙世事的傻瓜一样,从未放弃对生活的热情,从未放弃对爱的坚守,也从未放弃对理想的我们的追求。
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会分开(我是说如果),不能陪在彼此的身边,我也希望有天我们再次遇见的时候,还是能从人群中一眼就找到那个特别的人。我们安静地坐在一起,想起那些天很蓝、云很白的日子,不去想流浪的远方,也不去想未知的一切,只是聊聊那些年少的日子,聊聊当下拥有的生活,像个老朋友一样坦诚相待。
不知道时间为我们安排了怎样的明天,也不知道我们是否需要有所准备?但又觉得我们是不需要准备什么的。就像胡老师以前跟我们谈到的,人生旅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站会遇见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故事,但那些陪你走过一段旅程的人,终究是改变了你生命中的某个角落,从此你的人生有所不同。
因为当初遇见了你,我想遇见更好的自己。也因为你留给我的那些美好,才让我有勇气去面对以后许许多多迷茫而又孤独的日子。
不管你在什么时候,在哪里读到了这封信,都请你找到我,告诉我你读这封信的心情。
十八岁喜欢的同桌的你:关筱萱
2010年5月15日 我在远方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