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丁宇就很少再来找我,两个人的生活渐渐没有了交集。丁宇退出了晨曦话剧社,理由是大四的事务繁忙,没有精力再应付话剧表演的事。此后,我便更少再见到他。只是每天下午的校园广播里,依然能听到他熟悉的声音。
直到有一天,在一个夕阳洒满了校园梧桐树的下午,丁宇温暖的声音响彻整个校园,等他读完了一篇纪伯伦的情感美文,分享自己的感受时,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
“我之前也喜欢过一个女孩,她虽然不如校花那么漂亮,也不是学霸那么优秀,甚至还有点笨,有点傻,但我知道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她可爱,真诚,敢作敢为,在我眼里,她就是个会发光发亮的人。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连我的世界都是阳光明媚的,每当她不开心的时候,我整夜的星空都是黯然失色的。虽然我们没有走到一起,但她陪我走过的那些日子,如今想起来,每一天都是那么的有滋有味,每一天都是那么不一样。之前我从来没有在自己的节目里点过歌,今天,我想给她点一支歌送给她,是金玟岐的《13》,如果她能听到,希望她能够喜欢,也希望大家喜欢。”
丁宇说的这番话迅速传遍整个校园的时候,我正跟一个朋友走在梧桐树下。朋友突然用胳膊碰了碰我,一脸兴奋地说:“哎,丁宇说的是不是你啊?”
我缓过神来,听到广播里金玟岐的声音在校园里的各个角落萦绕:“我在这里忙碌而拥挤大部分相遇戛然于点头而已你在那里多不可思议陌生却熟悉怎么牵动了悲喜如果那些可望不可及节约了力气没开始也没失去我们住在二月十三两个人止步于喜欢假设不相恋是否就不相怨宁愿你是完美的遗憾……”
我抬起头,看到夕阳的余晖透过梧桐树硕大的叶子斑斑驳驳地洒下来,把每一片叶子都照得翠绿透亮。忽然,一片叶子悠悠缓缓地飘落下来,落在了我的脚边。
丁宇临近大学毕业的时候,在一家省电视台实习,毕业后就顺利进入电视台做了主持人。他走的那天,我去给他送行。
两个人在阿妍的店里玩了最后一次桌游,玩的是《失落城市》,这一次我输了。阿妍在音响旁边切换了一首歌,店里响起了筷子兄弟时下最热的《老男孩》。我听得有几分走神,神情怅惘。
“我们十八岁毕业的那一年,他问我十年后会变成什么样,我说,也许会变成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吧,我问他十年后会变成什么样,他说,也许会变成一个坐在我对面听我讲故事的老男孩。”我自嘲似的淡淡一笑。
丁宇问:“有机会……你还会去找他吗?”
我埋下头沉吟了片刻,然后问他:“如果你心里一直忘不了一个人,你会怎么做?”
丁宇想了想说:“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不管她在哪里,我都会找到她,在现实里寻求一个结果,而不是沉浸在回忆里徒劳无功地消磨。如果没有结果,那我也会竭尽全力地去爱其他人。”
见我没说话,丁宇又问:“我一直很想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好,我配不上他。”
丁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许……这都是你的想象呢?他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至少在我眼里,你很值得被爱。”
“那如果等你再找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已经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了,不是你曾经认识的那个人,你会怎么办?”
丁宇端起手中的花茶,抿了一口:“有人说,很多时候,我们的回忆不过是借助了时间腐烂的力量而得以生存。也许那个人变成了什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找到自己的青春,然后学会坦然告别。筱萱,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不管在回忆里溺水的滋味有多么的痛苦或是多么的曼妙,我们都是要往前走的。往前走,才有更多选择的可能性,也才有更精彩的人生。”
我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好久,然后说:“丁宇,谢谢你。”
“比起你之前的对不起,我听着舒服多了。”丁宇爽朗一笑:“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他,帮我带句话,就说,如果我比他早一点认识你,他肯定不会是我的对手,而你现在肯定是我的最佳女友。”他的嘴角扬起了得意的笑容。
那天,我们在桌游吧的门口告别,丁宇说:“如果真得想他,那就再努力一把,即便还是没有追上他,至少不要让自己后悔。保重!”他背着背包,转身就走了。
我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喊:“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丁宇没有转过身来看我,隔着背影的距离大声说:“不会!”
“那你会忘了我吗?”我大声喊。
丁宇的背影也大声喊:“不会!”
正是六月的盛夏,阳光洒在他渐行渐远的身上,晃出明明灭灭的影子,梧桐树上的知了还在撕心裂肺地唱着毕业的离歌。
正像丁宇说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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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犹如一场兵荒马乱的战役如期而来。
每个人似乎在一夜之间都收起了此前放荡不羁的生活,纷纷投入到毕业季浩浩荡荡的竞争和角逐中。学校里一场一场的人才招聘会、企业宣讲会接踵而至,身边的人都像是一瞬间从学生模样摇身一变,个个西装革履人模人样,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简历,来往穿梭于人头攒动的就业大军中,争先恐后地谋求一个就业机会,或者忙着申请出国留学,或者考公务员。
我在忙着考研,每天把自己逼回到了高考生的状态,自习室、餐厅、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把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投入到一堆堆考研复习资料和一场场考研培训课程里。
即便每天待在自习室闭关学习的十几个小时,却也能感受到身边危机四伏风吹草动的声音。当身边的人都在议论着谁又签了工作,谁又去了哪家名企,明天某某公司的宣讲会在学校里举行,或者谁又出了国,谁又保了研,这些闲言碎语像风一样从我耳边刮过,我看了看书桌上堆满的复习资料,眼前放着清华新闻学专业的考研真题,恍了恍神,又收了心,埋头做起题来。
有天晚上回到宿舍,听见室友们在热火朝天地讨论就业去向,说着说着又议论到班上的谁谁谁已经领了结婚证,打算一毕业就结婚。看我很晚才回来,蒋盈盈就问我:“筱萱,你这一门心思都扑到考研上了,没给自己想其他退路啊?”
我淡淡一笑,没说话,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听说以后的就业形势只会越来越严峻,咱们班很多同学都在做好几手准备呢,考研、找工作、留学。前几天咱们班那个陈芸还在自习室准备考研,结果昨天被《南方周末》签了,今天就收拾东西走了,我听说待遇也不错。”另一个同学说。
“唉,我要是有这么好的工作机会,还耗在这里考研干嘛?搞不好读完研究生,以后更找不到好工作呢!”
“要是我家里有点钱,我现在也混出国读个研究生玩两年再回来。我才不想工作呢!”
“扯那些都没用,最好是你家里直接就有关系,一毕业连工作都不用找,直接就抱着铁饭碗可以高枕无忧了。哪像我们现在,天天拿着个简历跟卖身似的,四处跑想把自己卖个高价钱。”
“咱们班高雅馨不就是这样吗?白富美,她老爹就是电视台里的一把手,这还没毕业,人家就直接走了绿色通道进了电视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国家浪呢。”
“这人比人啊,气死人。以前大家呼朋唤友的时候玩得没心没肺的,这一毕业人的差距一下子就拉开了,乍一看,人家是富二代,猛回头,再来个官二代。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凛冽,说多了都是泪。”
“我觉得吧,对女生来说最现实的,还是找个有钱的嫁了得了,反正你读那么多年的书拿那么高的学历,到最后不还是嫁人吗?”
“那你也得有那个资本嫁个有钱的啊!”
同宿舍的几个女生围聚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议论着,聊得热火朝天。我坐在书桌前戴上了隔音耳机,一言不发。看着书桌上摆放的那个建筑模型,橘黄色的灯光静静地照在上面,晕染出温馨的感觉,我陷入了沉思。
考研复习的日子,生活过得平淡乏味,但又井井有条,忙碌而充实。一个人的前行就是一场孤军奋战,摸着一条黑漆漆的甬道,一步一步地摸索着往前走,我不知道前方的天会不会亮,但又觉得只有这样走下去,天也许会亮。
眼看着考试的日子快要临近,我却生病了,重感冒,加之以前的肺炎咳嗽不断。妈在电话里听到我虚弱的声音,又开始唠唠叨叨地说:“怎么这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跟你说过多少次,天冷了一定要记得加衣服,你又是像有些花哨的姑娘那样穿得很少吧。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生病你还能干啥?还考什么清华呢!我跟你说,你现在赶紧去医院看病,别在这儿死扛,真是操不尽的心。”
我听着妈在电话那边絮絮叨叨的声音,心突然就软了下来,鼻子有些发酸:“妈,我知道了,也没什么大碍,吃点药就好了,你别担心了。”
“我当妈的能不操心吗?以前你高考复习那会儿,我哪儿让你生过病?每天在家里还不是给你伺候得妥妥贴贴的?”听见我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妈又焦急地说:“你这两天先别学习了,赶紧去医院看病,看你都病成什么样了!我现在又不能在你身边伺候你,自己注意点儿身体。”
我在电话这边默了一阵,好久,才说:“妈,我想你做的番茄鸡蛋面了。”声音突然有些哽咽,眼泪就直接滑了下来。
又听着我妈在电话里唠叨了几句,唯恐她会担心,我只敢闷着声应了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
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望着窗外冷色阴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雪花飘落了下来,纷纷扬扬的。在我的印象中,这是我来上海以后看到的第一场雪。
我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脑海里又回想起了那一年的冬天。飘雪的除夕夜,韩祎风尘仆仆地归来,陪我过的那个生日。他恍恍惚惚地把我拥在怀里,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下来,落到了我们的头发上,肩上,睫毛上,嘴唇上,丝丝凉凉的。我感受着他胸膛的温热,感觉到整个世界安静下来的时候最美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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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的状态时好时坏,断断续续地发热,一直捱到考试的那天。整整两天在考场上做题做到昏天黑地,等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我去了医院,在病床上躺了三天。
考完试便是大学的最后一个寒假,我窝在家里没有出门,也没有见任何朋友。突然空闲下来的日子让我有些不适,每天除了等待考试成绩的公布,就在一堆堆无聊的小说和电影中打发时间。
三个月之后,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我妈这次请大家吃的是满汉全席,逢人就一脸喜色地说:“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想不到萱萱也有上清华的一天,这比我结婚那天还高兴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已经是个离了婚的女人。
妈在酒店里大张旗鼓请客的那天,我却没有到场,而是一个人回了嘉源中学。原来的三号教学楼已经换成了高一的新生,而原来的教室也没有了赵恒的身影。
我走到四楼的天台上,那个爱转角的地方依然还在。颓坯破旧的墙面上又风干了一些字迹,又新添了一些新刻上的誓言。
在密密麻麻东倒西歪的字迹里,我找到了那几行字,是毕业那年,我和韩祎在这里刻下的名字。名字下面的那行数学式“128√e986”,像是被雨水从上而下冲刷过,磨损掉了一半的字迹,深深浅浅地印了青苔。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几个残损的数字符号,隐约看出了一句话:“ILOVEYOU”。
时间一恍,已经是四年,浮光掠影,分不清轻重深浅的四年。我抚摸着那些长满青苔的字迹,像是在抚摸那些久远已逝的时光。
等我正要离开,目光在墙上的一角不经意间一瞥,看到了一行字,端端正正地写了一句话:“我喜欢你是寂静的。”落款是凌霄。如果刻上去的时间推算起来,正是四年前凌霄跟我告别的那天。
我回想起以前的语文课上,凌霄是朗读过聂鲁达的这首诗的。那堂课上,老师讲完舒婷的《致橡树》,讲到爱情,就让大家谈谈自己对爱情的理解和感受,说说最喜欢的爱情诗是什么。
凌霄就站了起来,有感情地朗诵了这首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目光已经游离而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一切都积满了我的灵魂。
而你从一切中出现,充盈了我的灵魂。
你如同我的灵魂,一只梦化的蝴蝶,
你就是“忧郁”这个词。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听起来似乎你在悲叹,一只如歌般细语的蝴蝶。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你的沉默亮若明灯,简单如环。
你如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
你的沉默如同星辰一般,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而且哀伤,仿佛你已不在人世。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就已足够。
而我会感到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感到幸福。”
凌霄读罢,老师问他为什么会喜欢这首诗,他说:“爱情分很多种,有的是轰轰烈烈的爱情,像烈酒;有的是平淡隽永的爱情,像清茶;还有的是缄口不言隐于心间的爱恋,既不如烈酒来得酣畅淋漓,也不如清茶回味无穷,但它更像是不加糖的咖啡,在苦涩中品味得久了,就能品出丝丝淡淡的甜和香,这种不能称之为爱情的爱情,在我看来却更让人刻骨铭心。”。
凌霄说完这番话,大家热烈的掌声传遍整个教室。望着凌霄的背影,我若有所思。
一切,不过是匆匆而逝的岁月小心翼翼留下的爱情暗号。当我寻着那些暗号原路走回去的时候,却已经没有了那些年的夏天和蝉鸣。 我在远方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