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木然地转过头去,就看到二哥坐在床前,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心里还抱了那么一丝的希望,希望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我做的一个噩梦。
我张了张口,好半天才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他的尸骨可有找到?”
二哥摇了摇头,道:“无数马蹄和士兵从城下踏过,后来城门下又起了火,那么多尸体,已经分不清……”他不忍再说下去,从一旁拿过一个匣子递给我。
我颤抖着手将那个匣子接过来,匣子里放着断成两截的残月剑,和一些散碎的玉块,依稀可以看出是当年我送他的那根玉簪。
我将匣子合上,然后紧紧抱在了怀里,眼泪终于簌簌地落下来,我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他若听到我哭,一定会难过的。
他本该如雪山冰峰,如九天明月,如碧空白云,永远遗世独立,不沾染半点尘灰。他那样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可以是这样的死法?苍天怎么可以这般残忍?
他说的那句对不起,像回声一样不断在耳边重复,最后的最后,他依旧在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能陪着我,对不起要留我一个人,可是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啊,相识半生,从头到尾都是我在亏欠他。
我想起孤竹很早之前就说过的话,他说孤竹国的祭司,只要沾染杀戮就活不过而立之年,他说那是天命,他该受天谴。
我一直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总以为他只是为了让我不要担心。如今,在离三十岁生日只剩下一个月的时候,他真的永远离开了我,我才终于明白,他素来不顾性命,早已是做好了随时赴死的打算。
最初他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后来在琴室之中我说我们成婚时,他也沉默着没有说话,此刻想来,或许只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将会终结于最繁盛的年纪,所以害怕没办法陪我一生罢了。
他是个不肯轻许诺言的人,在那年上元灯节他发现我已经命不久矣之前,他从不对我说那些关于永远、关于白首的誓言,直到它们变成一种以毒攻毒、缓解心痛的麻药。
二哥轻声道:“云归已经下令,将城门外的所有尸骨一起火化,然后撒入了渭水。他那样干净的一个人,不该葬在污秽的泥土和尸首中。”
东流入海也好啊,我困了他这么多年,如今他终于不用再被我所累,可以过回自由逍遥的日子了。
我试了试满脸的泪水,道:“帮我向云归说声谢谢。我有些累了,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二哥却不肯走,抓住我的肩膀,焦急地对我道:“你千万不要做傻事。母亲她已经去了,我只剩下你了啊,小妹,我已经只剩下你了。”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却不肯相信我的话,轻轻摇晃了一下我的肩膀,道:“你要振作起来,孟珂的两个儿子已经死了,可他还有一个遗腹子尚在,我可说不动云归,得你去才能救那母子俩啊。”
我将他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然后握着他的手,声音虚弱地道:“好,我来救。二哥,你放心,我不会死。我的身上背负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我怎么能死呢。”
他终于流下泪来,伸出双臂抱紧了我,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我的脖颈间:“活着对你来说,真的已经变成一件那么痛苦的事情了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抱着。
二哥陪我坐了一会儿,见我精神不济,便起身说要走,马上有宫人过来搀住他。我这才发现他的右腿完全没有办法行走,只能靠宫人扶着。
我急忙问道:“二哥,你的腿怎么了?”
他笑着道:“受了一点小伤,很快就好了。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你别担心。”然后他转过身,慢慢由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云城早就是强弩之末,那场仗并不难打,但他却受了这么重的伤,只怕是母亲的死让他受了刺激吧。他这一生,只怕再也不能上阵杀敌了。
二哥还未走到门口,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看到云归,不,现在应该说是孟湜走了进来。二哥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由宫人搀扶着慢慢走了出去。
我看着孟湜,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年少时正式的场合我叫他殿下,私下里我叫他湜哥哥,如今呢,我是不是该像别人一样改口叫他陛下?
孟湜停在床边,问道:“好点了吗?”
我却没有回答他,道:“我要见苗依。”
从前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考虑措辞,斟酌语句,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可是这一次,我已经不想再去考虑这些。
面对我的开门见山,他略微有些吃惊。他道:“她在北宫漪清殿,等你好点了,我就安排你去见她。”他停了停,继续道:“你放心,过不多久我就会派人送她回西川去。西川早就暗中投向了姜国,只不过是顾及她的性命所以不敢公开对楚国倒戈相向,所以我们才会一路这么顺利地攻到云城。”
之前我在东宫门口想见苗依,却发现突然增加了很多护卫,此刻才明白,那应该是孟历在防着西川叛变,怕他们派人来悄悄带走苗依。
我抓住孟湜的手臂,不许他逃避:“过不多久是多久?等她生下孩子?我要那个孩子活着。”
“长乐,你总是……”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接着他的话说道:“我总是这样来为难你?是,我就是要为难你。终于又只剩下我们三个了,可是你和二哥都有妻儿陪伴,只剩我孤身一人。你们总要我好好活着,可我的余生还有什么指望?”
他脸上的表情在刹那间凝固,然后他闭上眼,低头用一只手撑住了额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说:“长乐,我们都是你的指望,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和压抑着痛苦与无奈的呼吸声,我才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多么残忍。我放缓了声音道:“我会带那个孩子离开这里,去临州,或者干脆去北边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你还担心什么呢?”
他将手从额头上放下来,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好,我答应你,如果是个女儿,我就放过她。但是,如果是儿子,除非你愿意揭露孟珂的身份,否则我就不可能留那个孩子。”
我本以为他已经心软了,却没想到他还是这样说,忍不住重新冷下脸来,道:“我一路北上,总是听人唱‘祸起萧墙不知戢,宫花滴尽扶苏泪’。那么多人都在怀念他,那么多人都已将他当做寄托,我怎么能在他死后,做这么残忍的事情?”
他却不再接话,面色也恢复了平静,只是道:“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负气不再看他,背过脸道:“那个孩子如果死了,你就将我们葬在一起好了。”
他扳过我的肩,脸上已经显出了怒意:“为一个死人来强求活人,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没有回答,也不肯和他对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恐慌起来:“长乐,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和你吵了,我知道你伤心,如果刺伤我会让你的心痛好一点,你说什么都行。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真让我觉得害怕。”
我怔了怔,然后眼泪再次流了下来。我以为自己可以故作坚强,却还是很快原形毕露。原来我已经将自己变成了刺猬,开始用扎伤别人的方式来缓解自己心里的痛。可是谁来告诉我,究竟要怎么做才可以不心痛?
我说:“云归,答应我,你们要好好地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
他的脸上突然满是痛色,良久,慢慢露出一个浸透凄凉的笑来,声音喑哑地道:“好。我会长命百岁地活着,一直活到最后,为你们送葬,为你们埋骨,绝不会再让你承受失去我们的痛苦。” 谁许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