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去以后,或许是在山上着了凉,本已经好了的风寒卷土重来,并且不管我吃多少的药,都没有任何效果,孟湜派了太医过来,但我的身体还是一天天虚弱下去,竟然有了不治之象。
我自己知道只怕已经到了大限,但既不忍心他们为我悲伤,也不想耽搁了川儿的婚事,只好让人去越州请黄柏过来。
和黄柏一起来的还有醉娘,他们走进屋子,微笑着叫我的名字:“长乐。”
那个下午,我们一起聊了很多关于孤竹的往事,最后我对黄柏道:“你当初居然和孤竹合伙来骗我。”
黄柏疑惑地道:“骗你?”
我举起左手晃了晃:“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他的手治不好?却还说了那么一大堆的话来骗我。”
黄柏是个不太会开玩笑的人,听我这么说,立刻向我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当日看过他的伤口后,我回去和父亲讨论了数日,翻遍了无数的医书,最后还是没有找到良策,如果失败,他的手就会永远毁去,但哪怕一时治好了,最多也只能维持一两年的时间。我告诉孤竹时,他只沉默了片刻,便笑着对我说没有关系,然后嘱咐我不要告诉你。他笑得那样平静,让我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又怎么忍心违逆他的意思告诉你。”
原来当日,还有这样的曲折。
但我只是笑着道:“你岂不是也帮我瞒了他?扯平了。”当年,以黄柏的医术,虽然不知道血影珠的事,但也早就知道了我身体的状况,却还是帮我瞒了孤竹那么久。
黄柏这才叹了口气:“你们啊,总是不想对方伤心,所以总是什么都瞒着,可是这样瞒着瞒着……”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样瞒着瞒着,一生也走完了。
醉娘听着气氛沉重起来,忙拉了一把黄柏的衣袖,故作轻松地摇头对我道:“我倒是没看出来他这么能撒谎,看来日后得看紧点。”
我看着醉娘唇边那一抹笑容,十多年不见,她似乎比当年还多了几分妩媚的风姿。我们这些人里,或许她才是最清醒同时又是最勇敢的那一个,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总是不留余力地付出和争取。
我笑起来,轻声道:“你们要好好的。”
醉娘顿时红了眼眶,然后对我笑着轻轻点了一下头。
—**—***—**—
虽然黄柏的诊治结果并没有让二哥他们开心起来,但重病能有旧友来看望,我的精神也好了很多。他们一直住到孤竹的生日之后才离开。今年的生日我没法去给孤竹弹琴,但是有旧友来访,他想必也很开心吧。
黄柏他们走后,我的身体愈加虚弱起来,每日大多数时间都昏睡着。一日午后,我觉得比平日清醒了一些,身体也轻松了不少,便靠着床头坐起来,吩咐寒茵帮我收拾东西。这几十年辗转了太多的地方,所以东西也不多,但我还是想趁着自己清醒的时候收拾一遍,哪些要交给二哥,哪些要留给川儿,哪些要带走,都提前决定好了。
父亲的匕首,是二哥帮我在楚宫找回来的。娘亲绣给我的嫁衣,母亲送我的金钗,仿佛还带着成婚那日的喜悦。孟珂的金牌,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孟湜的半块玉,藏着我们半生的爱恨纠缠。还有一封信,两张琴,孤竹亲制的无缺,和他当年送我的梦蝶,楚宫初见,到最后别离,十年的时间,竟只剩下这一点牵绊。
我看着面前这些承载了太多回忆的东西,它们安静地躺在我的面前,向我诉说着我的一生。这一生似乎很漫长,因为辗转浮沉,聚散爱恨,有那么多人都曾路过留下足音,但又似乎很短暂,因为许一世长乐,共暮雪白头,终不过是我们的痴心之愿。
我挑出了几样,然后对寒茵道:“这些先放在这里,我再看一看。等我走了,把这把匕首交给二哥,剩下的就和我一同火化,然后撒入天水河吧。我知道二哥接受不了,但我真的不喜欢被埋在泥土里,又湿又冷,你得帮我劝劝他。”
当日在阜都的廷尉狱中,我喝下毒药之前曾对孤竹说,要将自己的骨灰撒入天水河,与他从此山高水远,永不相见。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寒茵平静地听我吩咐,并未多言。
我说:“谢谢你这些年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寒茵,能有你这个朋友,我很开心。”这么多年,我们从来都不是主仆,而是朋友。
她笑起来,笑容如一道穿帘而入的风,温暖又平和。她说:“我也一样,长乐。”
这时,突然听见川儿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寒姨,娘亲睡了吗?”
我唤她道:“川儿,你进来吧,我没睡。”
她走进来,将一个插着花的花瓶放在案上,然后乖巧地在床沿上坐下来,问道:“娘亲,您今天好点了吗?”
我点头:“嗯,好多了。”
她道:“窗外的花都开了,我折了一束,您看漂亮吗?”
大约是窗外的光线太明亮了,只觉得眼前明晃晃的一片白,我顺着川儿的指尖去看插在瓶中的那束花,只能看到白绒绒的一团,也不知是杏花还是梨花。我笑着说:“真漂亮,和你一样漂亮。”
她羞涩地低下头去,脸颊上晕开淡淡的红。我本该亲手为她穿上美丽的嫁衣,盘上精致的发髻,亲自将她交到那个少年手里,然后看着她的婚车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去实现我这一生都无法实现的心愿。可是,我大概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我拉过她的手,将一个荷包递到她的手里,那里面放着孟珂的小金牌。
她疑惑地打开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你还记得你十岁的时候,我带你去忘尘谷祭拜过两个人吗?”
“川儿记得,那两位叔叔都是曾经救过娘亲的人,您说等您老了走不动了,我就帮您去看他们。”
我握住她的手,将那块金牌握在她的手心里,道:“这个就是其中一位叔叔留下的,只是他的身份不能让人知道,所以这枚金牌先让你寒姨帮忙收着,除了你舅舅,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要记得你答应过娘亲的,常替我去忘尘谷看看那位叔叔。”
她郑重地点头:“我会的。”
我又道:“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永远都不要去云城。记住了吗?”
听到我的这句话,她大约已经明白我是在和她交代后事,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向我这边挪了挪,然后靠在我的肩上,轻声说:“嗯,我不去,我就在这里陪着娘亲,哪儿都不去。”
我轻轻地拍了拍川儿的背,示意寒茵将那个装着梦蝶的匣子拿过来。寒茵将匣子放在了床头的矮桌上,川儿这才从我的肩头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我。
我伸手想去打开匣子,手臂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盖子刚掀开了条缝,手一松就掉了下去,发出“啪”的一声响。川儿忙伸过手帮我打开了盖子,然后小心地将琴拿到了我的面前,问道:“您要弹这张梦蝶吗?”
我摇了摇头,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琴弦,然后对她道:“你爹爹的琴,娘就带走了。这张梦蝶,是别人赠与你爹爹的,后来他又转送给了我。稀世之音,当传于世,你的琴已经弹得很好了,今天我就把梦蝶交给你。”
她重新靠过来,将脸偎在我的怀里,声音已经哽咽:“娘,您不要丢下我……”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这十几年,有你陪着我,我很开心。和你们分别,确实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但和你爹爹重逢,又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所以川儿,不要哭泣,也不要难过。”
川儿终于伏在我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凄惶无助,像一只绝望的小兽,将我的心也一点点揉碎了。我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发间。生死有时,聚散有时,不是不明白,可是纵使早有觉悟,真的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放不下她,放不下二哥。
—**—***—**—
川儿趴在我的怀里哭了很久,等她离开后,我只觉得身上发冷,愈加没了力气,连自己躺回去都做不到了,由着寒茵扶我躺下,很快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难得的没有做梦,醒来时头有些昏昏沉沉的,眼前一片朦胧,有很多人围在床前,我努力分辨了很久才看清,坐在床前的是二哥和川儿,身后站着陆清欢,董清浅,寒茵,常康。
川儿跪在床边,握住我的手轻轻地叫了一声:“娘亲。”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发出微弱的声音:“川儿。”我想伸出手摸一摸她的脸,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了。
她嚎啕大哭起来,拼命抓住我的手摇晃着:“娘,您不要丢下我们啊。曦哥哥、皇帝舅舅、太子哥哥他们已经在来临州的路上了,您一定要等着他们啊。”
川儿的哭嚎声已经有些不真切起来,我想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却没有成功。
二哥伸过手来,轻轻地握住了我和川儿的手。他看着我,对我露出一个笑来,轻声道:“小妹,我知道你累了,累了就睡会吧。”
他的声音带着温柔的宠溺,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的笑容在眼前轻轻地晃动着,朦朦胧胧。从临州到楚宫,从楚宫到姜国,从姜国回云城,再从云城回临州,从出生到离去的几十年,兜兜转转绕了这么一大圈,至始至终他都陪在我的身边,他用他的整个人生在守护我,而我还是不得不抛下他离开了。
我用尽了力气,想回握住他的手,最后也只动了动指尖,一滴泪终于从眼角滴落下来。
他握住我的手指,然后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为我理了理鬓边的一缕碎发,柔声道:“睡吧,我们在这里陪着你。”
他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川儿的哭泣声也愈加缥缈起来,整个世界终于慢慢变得灰朦一片,寂静无声。
“长乐,长乐……”在这一片混沌中,我听见有人在唤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像一声声缠绵而低徊的叹息。
我循着那声音飘飘然往前走,眼前便出现了一条河,宽阔的河面上浮着一朵朵美丽的红莲。远远的地方有一艘小船,停在被红莲围绕的岸边,有一个男子正站在船头凝望着我,身着一袭素净的白衣,皑如冰雪,皎若明月,仿佛天地间的风尘半点也沾它不得。
是他在唤我吗?像被什么牵引着一般,我不由自主地快步向他走去。
他看着我走到近前,唇角慢慢勾出一个温暖的弧度,然后向我伸出了手。
那只手修长干净,姿势蛊惑人心。
我终于仰起脸看着他,然后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谁许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