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下脚步，退到墙根便低头微微行了礼。
这些与她一样出身世家的女子，人生从来过得一帆风顺。她们不懂得旁人的心酸和不易，眼见着一个婢子被打成这样，都不禁露出鄙夷的表情，互相窃窃着发出几声轻轻的嘲笑。
其中便有太史阶的妻子张灵怡，与旁人不同的是，她停下脚步，抱着十分的同情，温柔地问沐秋水道：“你是哪个宫的，怎么被打成这样？”
沐秋水一手挡在下巴处，接住淌下的血水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奴婢是乾清宫的，做错了事才被罚了，多谢夫人关心。”
“真是可怜，”她走开几步，从自己的侍女处拿了两个精致的小瓶给她：“这是活血化瘀的药，你拿着用吧。”
有人道：“哎呀，都是外头进贡的药材，太后才赏的，你怎么给她了？”
沐秋水接过药感激地看她一眼问：“不知夫人是哪一位，日后若有机会也好投桃报李。”
有命妇取笑她道：“这位可是正二品都指挥使——太史阶大人的夫人，太史夫人哪会稀罕你一介宫女报答。”
沐秋水闻言冷然，心里生出一股恨意。
又听见柳月娘赶上来喊了一声“秋水”，那几位命妇才道：“时候不走了，咱们走吧。”
等几人离开，柳月娘才道：“对不起，方才我实在救不了你。”
沐秋水的脸正是疼痛红肿的时候，方才答了两句已是疼痛难忍，此刻只是握着柳月娘的手，脸上是理解的笑容。
“秋水，你同我回去，我给你拿些药。”
她轻轻摇摇头往回走去。
“秋水，你就这样回去吗？我不放心呀，你先和我回宫好不好？”
无视柳月娘的好意，她坚持自己离开。纵然她一时可以抚慰得了她，可是长久的，她还是要自己承受。
她不是那种心性良善到什么都能逆来顺受的女子。
回到耳房默默打来一盆水清洗伤口，一滴血落到铜盆中，层层晕开，眼中也就此染上了血色。
却说张灵怡回到家中论及今日入宫朝贺，无意中提到遇见沐秋水的事道：“今日稀奇了，在皇贵妃的宫外看见一个刚挨了掌刑的宫女，满嘴都是血，脸颊肿得老高，实在可怜。”
太史阶穿着睡袍坐在一旁，含笑看着铜镜前慢慢收拾着的妻子说：“那有什么稀奇，在宫里做事总是要受委屈的。”
“稀奇就稀奇在，那宫女偏偏是在乾清宫做事的呢。”
太史阶轻蔑道：“宫里也就皇贵妃敢如此放肆，乾清宫的人她都敢打，也不怕皇上怪罪。不过论起来，乾清宫的宫女又怎么会到皇贵妃跟前，那必不是普通伺候洒扫的了。”
“柳婕妤好像和她相熟。”
太史阶的目光闪了一下，柳月娘是他引荐给蒋安送给朱祁钰的，朱祁钰当时果然十分受用。
片刻他听到妻子说：“婕妤唤她秋水。我想起来了，年头听说皇上跟前有个宫女身手十分了得，好像就是她是不是？相公？你在想什么？听见我说话了吗？”
太史阶这才回过神敷衍。
皇贵妃一定是瞒着皇帝责罚的沐秋水，连郑国公的案子他都能轻饶了沐秋水，又怎么会让人轻易责打她。而皇贵妃为什么要在背地里和她过不去？
他陷入苦思，继而心里明镜一般透彻起来，原先揣测的果然没有错。他可以假天之手，除去顾长溪了。
回来两日，人人都见到了沐秋水脸上的伤，蒋安似乎并不意外，什么也没有过问。鄙夷和不屑如影随形，她能做的只是无视那些目光，自我安慰。
柳月娘仍然千方百计派人给她送了药，她自不必说有多感谢她。
脸上的伤固然能好，心里的芥蒂却是难以消除的。
也许朱祁钰恼够了她，不多久就又让蒋安喊她回御前伺候，蒋安转达了圣意又提醒道：“皇上若问起你脸上的伤，你自己知道轻重——娘娘是未来的皇后，得罪了她没那个必要。”
“皇上若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避重就轻，你该懂的。”
沐秋水心生不悦，蒋安是御前的人都要这样为皇贵妃特意提醒她，她当真是命如草介。
端着一杯茶走入书房，轻轻放到他的桌边，他头也不抬地举过慢饮，仿佛一切还如从前一般安静宁和。
“果然还是你烹的茶朕最爱喝。”
“皇上见笑了，奴婢连茶盏都拿不稳……”
他又吹了一气漂浮的茶叶说：“你别多心，一副茶具而已，朕怎么会生你的气？朕是见你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这才想让你休息几天。”
原来如此，他并没有恼她，沐秋水心下一安，有这一点足以。
伏在案上又忙碌了许久，朱祁钰才直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回头一瞧却脸色骤变，霍然站起问：“怎么回事？”随即蹙眉怒道：“是谁打的？”
她回御前的速度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青红色的淤血尚来不及消退她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朱祁钰盛怒之下，又伸手去抚她的患处，沐秋水“嘶”地反抽一口冷气避开。
“很痛是吗？”
“还好，已有两日，消肿了许多。”
他蹙眉道：“消肿了还这样痛。”
“是奴婢做错了事，活该的。”
“胡说，你做错了什么事要这样责打你？”
“皇上仁慈，奴婢打碎了皇上的心爱之物不曾怪罪，奴婢心内不安，做事愈发毛手毛脚，因此才……请皇上千万不要动怒。皇上宽厚，奴婢却过意不去，如今正好挨了罚，倒不会觉得愧对皇上了。”
如果直接告状，未必会有她期待的效果，此刻她如此言辞卑微，怎能不叫他心生爱怜。
“一事归一事。你告诉朕，是谁做的？”
她只是低头不答，他再追问时，她竟眼中忽然就含了泪，万般为难地说：“请皇上不要再问了，奴婢微贱，宫中哪位娘娘责罚都是应该的。”
这眼泪本可以没有，但委屈全是真的，想来顷刻就来。女人的眼泪有时候就是最凶利的杀器，何况是在怜爱她的男人面前。
朱祁钰心里冒出一股无明业火。
“娘娘？皇贵妃吗？”他只能想到她，也只有她才敢如此放肆，沐秋水忽然略略提高了声音请他莫要再猜。
朱祁钰因此肯定了罪魁祸首，是了，宫里除了她，还有谁敢动他御前的人。何况动又动的不光明磊落，偏偏挑她被支开自己面前的时候。
朱祁钰深恶痛绝地说：“朕不会让你平白无故受这样大的委屈。你且告诉朕，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这事本就是皇贵妃理亏，沐秋水根本不需要添油加醋，只需要照实原原本本说出即可。果然朱祁钰听完脸色铁青，良久憋出一句：“太无理取闹……秋水，委屈你了，实在是皇贵妃太不成体统。”
他说完这话却似乎陷入某种矛盾之中。
沐秋水知道他才刚刚立唐氏为皇贵妃，不好自打脸面马上发作，她也不欲直杠皇贵妃，因此转而说：“皇上曾说会比旁人十倍、百倍地对奴婢好，话音言犹在耳，不知可还作数？”
她说这话时，已然将他对自己的垂爱当作一件筹码。
“朕对你一定一诺千金，你想说什么？”
“皇贵妃娘娘教训宫女本无可厚非，只是皇上心知肚明，那罪名本就是莫须有的。左不过是因为她久在宫闱，凡事都听旁人传言，耳听难免为虚……若不是诸如采薇那样的，整日在娘娘耳边胡乱嚼舌根，娘娘又岂会偏听则暗？”
他听明白了：“你想要朕惩治采薇？”
惩治采薇一来是泄了沐秋水的屈辱之火，二来也是隔山打牛，警告唐皇贵妃不要得寸进尺。
“奴婢不敢，采薇是娘娘的近身婢子。”她说着又抬头望他，长长的睫毛上适时地滚下晶莹的泪珠：“皇上要惩治她吗？”
朱祁钰并没有回绝，而是一脸宠溺怜惜地望着她问：“你想要朕如何惩治采薇？”
“那天皇上说，便是天上星、水中月，奴婢想要顷刻就有，不知……”
朱祁钰诧异地看着她，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良久含笑道：“朕如你所愿。” 朔风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