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溪匆匆赶来时，只看到死不瞑目的太史阶双目圆睁，摊在地上。

　　牢头一边说拿着令牌来的是一名女子，一边提心吊胆的询问此事是否可以稍稍遮掩过去。顾长溪不用再问也知道是沐秋水所为，他极不耐烦的嘱咐牢头上报太史阶疾病暴毙，然后就大步流星往家赶去。

　　他在心中大骇，想起她强撑着精神强迫自己吃饭喝药的情景，他还以为她已经好转，原来一切只是为了去杀太史阶。

　　沐秋水不在家里，她甚至连回来也没有回来过。

　　顾长溪里外都找了一遍，只看到枕边有书信一封，慌忙拆看细读。

　　这一看之下才知，原来当年沐家血案，太史阶也参与其中。沐秋水的仇既是为了孩子也是为了家人，又说是如果出了任何事，她愿意一力承担，绝不连累他。

　　顾长溪两指拧着鼻梁，蹙眉深思，猜测她此刻会在哪里。离京吗？不会，按信上的意思来看，她不会一走了之让他独自面对。去客栈投宿？那也太容易让人找到了。

　　下人们全都被支出去找她，却一个个都空手而回。

　　眼看天色渐暗，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不能安心。

　　秋水，你到底在哪里？

　　顾长溪重新拿过信纸看起来，反复揣摩字里行间的话，忽然灵光一现，站起来迅速赶了出去。

　　血红一片的火烧云布满天际，在这即将迎来黑暗前的最后灿烂中，他在沐家的祖坟前找到了她。彼时她闭着眼蜷缩在地上，手中还抓着一把封土堆上的土，神色安详的如初生的婴孩。

　　是了，大仇得报，只有在至亲至爱的亲人身旁，她才能得到最终的安宁。

　　听见有人走来，她睁开眼起身坐在地上。二人对眼互望，她悲切的说：“两个孩子……我这前半生的孽，算是还清了吧。”

　　这话像一柄利剑直戳顾长溪的心口，叫他痛彻心扉、锥心刺骨。

　　第一次，是他有负于她，这一次，是他没有保护好她。他只觉万箭穿心，紧紧握着双拳，望着天边鲜红的云彩，长久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又低眼去看妻子，见她的脸色突然静得像一汪潭水，眼里毫无生气，再看不出悲伤、也没有痛苦。静静坐在那里，像一尊塑像，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和她已经没有关系。

　　十七年，十七年的折磨，生离死别，在一切重新看到希望的时候，那希望却被忽然扼杀。

　　这是心病，谁都无解。

　　良久，他吐了一口气说：“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走上前去蹲下身将她扶起说：“我都知道了，回家吧。”

　　她望着家人的墓碑，缓缓摇头小声说：“不能回去，我给你惹了麻烦。”目光平和，口吻却很坚定。

　　顾长溪心里痛得发慌。他想给她最安定的生活，上苍却没有停止对她的折磨。

　　眼中酸涩，他搂过她极尽温柔地安慰道：“放心，这件事很好遮掩过去，你不用担心，以后凡事有我在。”

　　皇帝恨透了太史阶，不管他是怎么死的，只要他死了就好。何况底下的人又有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自然不敢和顾长溪为难，也怕牵连自己，都巴望着把这事草草了结就好。

　　他将这话一说，沐秋水听得将信将疑，他耐心解释了好几回，她终于无声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同意跟他回去。

　　软软靠在他怀里，没有挣开也没有抱住他，像随波逐流的落叶任水带走。

　　顾长溪小心翼翼看她，深思熟虑一番又说：“如今你身子也好些了，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就离开这里。”

　　她的眸子动了一下，仿佛在想着什么，良久神色仍旧漠然地问：“你舍得放下这里的一切？”

　　“难道我还要再错一回吗？”

　　沐秋水静默着不说话。顾长溪酸着眼又问：“你想去哪？”她却垂下眼去不理他。顾长溪只好说：“不急，你且想一想，正好再养养身子。”

　　她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算是一点回应。

　　数月来，她的脸上终于第一次重新出现笑容，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一抹应付，到底顾长溪觉得有些安慰。

　　太阳已经彻底沉落下去。“好冷。”她说。

　　“那回去吧。”

　　二人牵着手徐徐往回走，晚风拂过，吹去旧时的尘嚣。为上元节准备的灯市已经开始布置，试点亮的灯照着街道红彤彤一片。

　　彩色花球与灯笼从街的这一头一直漫到辉宏的终点，像壮丽的长龙，衔接那一边的皇城。

　　路过升平酒楼，顾长溪忽然想起从前种种，手中不自觉地牵她更紧，她却仍不说话。

　　顾长溪心说，就这样静静的也好。女儿死后，他其实也无法说出更多更好的话去安慰她，因为那些话连他自己安慰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带她离开这里，闲云野鹤，做一对平凡夫妻。他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然而一进门，三姑娘已经等在了家中。

　　“顾大人，你要救救袁彬。”

　　“出什么事了？”

　　“皇上派人把他抓起来了！”

　　顾长溪已经料到了这一天，因此当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他并没有感觉惊慌失措。

　　只是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沐秋水，却见她正直勾勾地看着地上，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嘲讽，仿佛在说：这就是你们相助夺位的好皇帝。

　　顾长溪心里一凉，在经历丧女之痛后，她心里所有的痛苦都忽然觉醒，包括对那个人的死的悲愤。

　　他低下头黯然，随后和三姑娘说了几句便匆匆出去了。

　　皇帝不能拂司马鞠的面子，因为他身边目前只剩下这一把肮脏的利剑了，因此在袁彬被判绞刑后也居然默不作声。

　　所幸，他到底默许留给了袁彬一条生路。

　　这件事的最后，袁彬倾尽家财，疏财赎死，被贬去南京，带职闲住。

　　顾长溪和沐秋水最终决定搬到江南去住。

　　李原德听了他的决定，长吁短叹半日终于点点头说：“也好，如今这个情景，皇上已经很不满意当年复辟党了，前车之鉴心有戚戚啊，你避开也好。”

　　沐秋水的身子一直不好，二人最后在南京定居。四年后二人意外喜得一个男孩，取名顾千行，寓意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这孩子继承了父母的所有有点，相貌翩翩，聪颖敏慧，身手卓绝。仿佛是命里注定的一样，最后他仍旧一步步回到了他父母拼命远离的京城，在那里完成了人生最初的理想，也遇到了十分耸人听闻的变化。

　　至于这个孩子后来的种种际遇，以及和顾长溪师傅相识的一段缘分，那便是后话了。 朔风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