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落日从紫禁城的檐角悄悄溜走,血般触目惊心的晚霞染红半个天空时,行刑的太监来报,采薇已被杖杀。
蒋安也得了训斥的口谕转达给了皇贵妃。皇贵妃被狠狠打了脸,完全失却了平日的气焰,两次求见请安被拒后,只能自觉留在宫内思过。皇帝不便马上责罚她,冷落是最有效的警醒。
后宫人人自危,当日在场的妃嫔都在努力回忆自己有没有说过唆使的话语,也惊讶于皇帝对那个宫女的宠爱远远超乎她们的想象,连蒋安对她的态度都客气了许多。
这是她需要的,却不是她想要的。
皇贵妃已经对她撕破脸,她若不寻得依靠,很难在宫里存活下去。只是可笑,从前她自己就足以做自己的依靠,如今在这,一身本事却无处可施,反要靠别人。
夜风微凉,身上染了香走近寝殿点燃烛火。她听见朱祁钰走了进来,虽然不是完全自愿,但她已经有了自觉的准备。
她不想欠他的。
朱祁钰为她做的一切,都建立在他的承诺之上,而他承诺的基础则是她会成为他的女人。
她使用了这份承诺,就不能再做推辞。
一阵好闻的香料味浮来,她几乎日夜嗅着,是他身上沾染的熏香。腰被他轻轻搂住,他的气息喷在耳边,沐秋水合起眼,轻轻颤抖起来,既害怕又决绝。
接着她听到一声哂笑,朱祁钰贴在她耳边说:“你抖得这么厉害干什么?”
感受到他暖暖的气息袭来,瞬间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像刷了一层红漆。
朱祁钰见她这般模样,更觉得可爱,存心想逗弄一下又觉得很舍不得,犹豫半天终于朗声笑起来:“别害怕,朕今晚不会对你做什么,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她诧异地转身看他,确定他不是在说笑,心里却又忐忑起来,好像极刑犯人平白多活一日,只能徒添恐惧,不如干脆受刑。
朱祁钰的手抚到她的黑发上,轻轻摘下掉在发丝间的桂花:“这花与你真是绝配。”
嗅到那暗香,她愈加惶恐起来,她本已做好献出自己的准备,那个人的样子却不合时宜地突然浮现。
朱祁钰将花轻轻发到案上复问:“你这些日子为何总是魂不守舍的?”
她捏了捏手臂,不知从何说起。从那日在行宫找到他后,她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慌乱中,有时候看着他,那个人的脸却无端端忽然出现。何况还有朱祁钰对她的期望,让她倍感沉重。
他体贴地问:“可是因为在行宫发生的事?”
他的观察很是敏锐,沐秋水颔首说道:“奴婢自觉不安……”
“朕都说了,让你不要放在心上。”他一笑,风致出众地瞧着她,眼里波光流转,像太液池的春水一样明媚。他向她伸手道:“别站在那里,靠着窗太凉,随朕来坐。”
他牵过她的手朝着床榻走去。
秋日的夜静谧无声,夏虫已逝,夜色无边。窗前的烛火时不时扭着腰肢照着满地的霜,新月从云后探出,和着夜风,带着暗香徐徐吹来,染得一屋诗情画意。
朱祁钰让她挨着自己,两人并排坐在床上。短短的距离,她觉得手心已经沁出了汗,瞧了一眼床上铺着的明晃晃的单子,更觉窘迫。这时又见他取出一物套到她的手腕上。
“这个送你。”
原来是一只精致的铜胎掐丝珐琅镯子。上面各色环环相联,浑然一体,相互辉映,烛火映照下,色泽格外动人心魄。
“喜欢吗?”
那色彩斑斓的嵌珐琅映在人眼里,世上哪个女子会不欢喜呢?朱祁钰以为她会十分欣喜,却见她只是微微颔首说了声:“喜欢,多谢皇上赏赐。”
他不免有些失望:“看来是朕的礼物没有送到你心坎里。”
“没有,这镯子色泽璀璨,奴婢很喜欢。”
即使知道她心有旁骛,但听到她能这样说,他仍旧欣慰一笑。抬手撩开她鬓边的碎发,轻轻抚着她被掌的半边脸问:“还痛不痛?”顺势将她揽到肩头。
“好多了。”
她略微僵硬地靠在他肩头,静静等着接下来的事,如果这就是宿命,那她只能认了。
朱祁钰却似乎并不心急,他揽着她,一手轻轻搭在她背上说:“那夜你被太后送来时,也似刚才一样站在灯火前,一袭素色缎衣,那样淡然悠远,遗世独立。朕现在庆幸,那时与你并未成其好事,否则哪得今日如此。”
“皇上抬举奴婢了。”
“不是抬举,你的好朕自知道。”他的话至诚至性,让她的心像水一样的化开。他搂着她静静拥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又低声说:“朕知道你这样柔顺是为了报答朕惩治采薇的事。”
她动了一动,仍旧被他抱住。
“朕喜欢你,就是喜欢本来的你,你在朕面前不用勉强自己。你在这,朕就高兴,你若不在,朕只觉得自己和昏了一般暮气沉沉。”朱祁钰扶着她的肩头认真看着她说:“你若是为了报答朕而屈就,才是侮辱了朕和你自己。”
他对她是这样宽厚和真挚,所言所语完全触及到她的心思。沐秋水心里一暖,眼泪差点就夺眶而出:“可是皇上,奴婢无以为报……”
他将手指轻轻放到她唇上止住她道:“朕不会再逼迫你为妃为嫔,你若只想做个宫女,朕依你就是。”
“皇上说的是真的?”她心中霍然开朗,重担卸下一半。
朱祁钰柔声道:“当然,只是秋水,朕很想知道你现在留在朕身边,究竟是不是心甘情愿?不是作为宫婢,而是做你自己。”
她几乎是含着泪地点了点头。
太液池的水在秋风中泛起涟漪,搅混一切影像,恰如那个夏日白天,让她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假话也好,真话也罢,是恩情也好,是感激也罢,岁月漫长,本来就充满谎言。
二人又闲话许多,不知不觉她竟困得睡了过去。天蒙蒙亮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被他放在了龙榻之上,幸好衣服还是合着的。朱祁钰坐在一旁发现她转醒,眼里含笑望着她。
他笑她道:“你慌什么,朕可不会趁人之危。”
她挪下床连忙行了礼问安又说:“皇上怎么不叫醒奴婢,若是旁人看见了可如何是好?”
她的语气虽然恭敬,却又隐隐含着女子的娇嗔,朱祁钰听得出来,知道她对自己再不设心防,反而高兴地扶起她笑道:“罢了罢了,以后朕会循规蹈矩。”
这时蒋安来报,说是皇贵妃又来请安,朱祁钰微微蹙眉看向沐秋水。 朔风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