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回了宫城，八月底天气转凉时，圣旨下来，唐贵妃被晋为皇贵妃。破天荒的，这是本朝开天劈地头一位皇贵妃，位分有多尊贵自不必说。

　　秋来百花谢，唯她一枝盛，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沐秋水带着一批赏赐被指派来替皇帝聊表心意时，唐皇贵妃的宫里聚了一波妃嫔。

　　皇贵妃是个瑕疵必报之人，私下并不好相与。为了自己的前程也好，为了今后少受些罪也罢，人人都争相前来道贺奉承这位未来的皇后，连柳月娘那样与世无争亦不能免俗。

　　沐秋水行了礼道了贺，照例就要离开，却被皇贵妃宫里一个名叫采薇的宫女挡住去路，她没有当一回事，横过一步想要绕开。

　　采薇抬起手拦住她不让走，沐秋水这才觉出不对劲。

　　“你这婢子好没规矩，我们娘娘何时说过准你离开？”

　　沐秋水被呛得说不出话，愈发糊涂，周围的嫔妃都瞪大眼睛看着她，她只好转身对皇贵妃行了礼恭敬地问：“娘娘还有什么其他的吩咐吗？”

　　皇贵妃没有回答而是对采薇使了个眼色，她转到沐秋水面前，片刻也不犹豫，挥起手“啪”的一声就打在了她的脸上。众人一阵哗然，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沐秋水从来没有想到在宫里会有人对她动手。因此这完全在思想准备外的一幕发生时，她完全呈现出一种很懵的状态，等到采薇反手要落下第二个巴掌时，她已经回过神一把钳住了那支讨厌的手腕。

　　皇贵妃终于出声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本宫面前动手？！”

　　宫里的上下尊卑是能吃人的规矩，饶是沐秋水心里不服气，却还是只能放开了手。

　　哪知才一松手，采薇仍旧是一个巴掌堪堪甩在她脸上，且比上一次力道更大。她大约是使尽了全力，沐秋水一个不慎，踉跄两步险些跌坐下去，耳边听到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她感觉嘴角湿漉漉的，拿手指一擦，原来是牙龈被打出了血。

　　“你还不跪下？！”采薇横眉冷对道。

　　沐秋水冷冷瞪了她一眼，却见皇贵妃悠然自得地坐在椅上，端起一杯茶轻轻吹着热气说：“深秋初冬，院里的枯叶落了满地，也是该清一清了。”说着，慢悠悠哑了一口，瞟了沐秋水一眼。

　　她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道：“不知奴婢犯了什么错，惹了娘娘不高兴？”

　　皇贵妃坐在正殿座上，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慢悠悠抚了一下自己头上簪的翠翘，扫了一眼一众吓噤声的宫嫔。

　　这场面是她喜欢的，她用帕子抿了抿嘴角这才瞟了一眼沐秋水说：“姐妹们该都听说了，这婢子好生大胆，在御前伺候却不知安分守己，搅尽脑汁地勾引皇上。沐秋水，若是皇上喜欢你也就罢了，偏偏临幸了你又没给你位分，爬上龙床也换不来前程，可见皇上根本瞧不上你。”

　　后宫之中是没有秘密的，沐秋水同朱祁钰泛舟太液池，且举止异常亲昵的事早就传了个遍。许多人既眼热又眼红，只是碍于她是御前的人，因此不好将她抽皮剥筋。

　　皇贵妃更是看她不顺眼，她比之他人有更多的机会伴驾，朱祁钰对沐秋水是如何耐心柔和，她自然都一一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只是后位一日不定她一日就不敢放肆，如今荣升皇贵妃家中鸡犬升天，后位已成囊中之物；又眼看朱祁钰近来对沐秋水反而冷淡，料想是腻烦了。

　　她这才打量着要狠狠教训她一番，以泄心头之恨。

　　沐秋水听得这话既辣又酸，于是乎就明白了她在恼着什么，她试图辩解，皇贵妃却充耳不闻道：“后位悬空，本宫代行治理六宫之权，如今训诫你几句你竟还敢反驳？”

　　看热闹不嫌事大，何况又是皇贵妃一马当先，一旁妃嫔中就有人唆使她要给以颜色看看。经不住三劝两激的，皇贵妃便唤采薇施以掌嘴之刑。

　　“本宫看你这婢子伶牙俐齿好生可恶，今日非得让你记个教训。”

　　“皇贵妃娘娘，”柳月娘忍不住走上前来道：“娘娘息怒，沐掌衣再有多少过错，毕竟都是御前的人，娘娘若是不知会皇上一声，万一皇上问起来怕是不妥。”

　　“本宫心里有数，皇上不会知道她挨了打的。”皇贵妃媚眼一瞪道：“前儿这贱婢打碎了皇上最爱的茶盏，被皇上打发了这两日不必去御前伺候，正因她闲着，蒋安今日才让她来送赏赐。”

　　“可是正值皇上生母——张太后千秋，闹出风波可如何是好？”

　　“本宫乃是皇贵妃，位同副后，处置个宫女而已难道还要看旁人的脸色？只要你们闭紧嘴少说闲话，这事就能到此为止？沐秋水，你不能伺候皇上舒服，皇上可不会管你死活。”

　　柳月娘还要说些什么救她，沐秋水低声道：“多谢婕妤美言，奴婢有错该罚，全凭皇贵妃吩咐。”

　　柳月娘知道她是生怕连累自己，可她人微言轻说得再多也都无用，只得咬了咬嘴唇不再发话。

　　皇贵妃不再废话，丢了个眼色，采薇便上前一掌打在沐秋水的脸上。

　　清脆的耳光声回荡在噤若寒蝉的殿里，门外有干活的宫人经过，好奇和冷漠的目光扫过又都移开。

　　简直是奇耻大辱，沐秋水闭着眼受着这莫须有的罪名和责打，耳中嗡嗡直响。

　　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宫婢，诺大的皇宫里，众人眼里，她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伺候那个众星拱月的男人。如果连他的怜悯也失去了，任何人都可以肆意轻贱和羞辱她，而规矩是，她不能反抗。

　　她心里生起一股恶意，对皇贵妃，更对这个已经打了她几十掌的采薇。

　　采薇的每一掌都使劲全力，她本不必如此，即使只是出五六分的力，也根本没人看得出来。她这样洋洋得意的使用自己的权利，无非是她仗着自己主子的宠爱，又妒忌其他宫女能够飞上枝头。

　　八十掌后，红肿不堪的左脸已经麻木，嘴里的血混着涎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低落在衣裳之上，触目惊心。在旁人看来，是一副既可悲又可笑的样子。

　　那些轻蔑的眼光比巴掌更加让她痛苦，有轻轻的哂笑，究竟有什么值得幸灾乐祸？

　　皇贵妃出够了气，这才打发她离开，得意洋洋道：“今日真是痛快，也和各位姐妹一起共赏了一场好戏，都散了吧。”

　　尽管沐秋水的双腿跪得酸疼不已，但她仍然努力站直身体，得体地整了整衣裳，微微欠身含糊不清地告了退，随后挺直腰杆默默离开。

　　走出皇贵妃的宫门，她才放慢脚步，嘴角边的血仍旧在滴，腥味含在口中，她用力狠狠咽了下去。

　　若是在宫外，她绝对不会忍受皇贵妃的羞辱，可是在这里，她是低到尘埃里的蝼蚁。更让她难堪的，是迎面撞上了入宫朝贺张太后生辰的一群命妇。 朔风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