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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要不是埃尔朗格站在开着的门口向他招手示意,大概他也会同样冷冰冰地从此人的房门旁边走过去的。说招手,实际上只是伸出一个食指微微弯曲了一下而已。〔27〕埃尔朗格已完全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他身穿一件紧领黑皮大衣,领口已经扣上了。一个仆人正一手把手套递给他,另一只手里还举着一顶皮帽。“您早就该来了。”埃尔朗格说。K.想说句道歉话。埃尔朗格一脸倦容,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表示谢绝听这类话。“找您来是为下面这件事,”他说,“酒吧原先雇用过一个叫弗丽达的女人,我只听说过她的名字,不认识她本人,我也不管她的事。这个弗丽达有时候给克拉姆端过啤酒。现在好像是另一个女招待在那儿。当然,换人是件小事,可能对谁都是小事,对克拉姆更毫无疑问是小事一桩。但是,工作越是繁重——克拉姆的工作自然是最繁重的——工作越繁重,余下的精力就越少,就越难抵御外界的影响,以至于那些最无足轻重的小事的任何一点无足轻重的变动,都可能造成严重的干扰。写字台上每一点最细小的变化,如擦去一直就有的一小块污渍,所有这些事都能形成干扰,一个新的女招待也完全一样。不过,这些变动即使对任何一个人在做任何一件事时都会产生干扰,对克拉姆却不会,克拉姆是绝对受不到任何干扰的。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有责任保证克拉姆有一个最舒适的环境,这就要求排除一切干扰,甚至包括那些对他来说并非干扰——大概没有什么能干扰得了他——而我们发觉它们有可能对他形成干扰的情况。我们排除这些干扰,并不是出于对他和他的工作的考虑,而是考虑到我们自己,为了我们的良心,让我们自身感到心安。因此,那个弗丽达必须立刻回到酒吧去,也许恰好她回酒吧这个行动会对克拉姆形成干扰,那也好办,我们再把她调走就是了,然而目前她必须回去。我听人说您现在同她一起生活,所以请您立即叫她回去。在这个问题上不能考虑个人感情,这是不言而喻的,因此我也不打算对这个问题多费唇舌。如果您在这件小事情上表现得好一点,那么在适当的时候这可能对您的前途是有利的,我提一提这点,实际上已经大大超出我需要说的话的范围了。我要对您讲的就是这些。”说到这里他向K.点头以示告别,然后戴上仆人递过来的皮帽,由仆人尾随着,迅速地,但有点一瘸一拐地,沿走道离去了。
有时候,这里发出的命令非常容易执行,现在这一条命令也是这样。这不仅仅因为它牵涉到弗丽达,并且,在发令者虽为命令,在K.耳里却像是某种讥笑,不,不仅因为这一点,更重要的还因为K.感到这条命令向他宣布了自己全部努力的破产。各种各样的命令,对他不利的也好,对他有利的也好,都在他头顶上嗖嗖地飞来飞去,就是那些对他有利的到头来也许还是包藏着一个不利的核心,不管怎么说,横竖一切命令都忽视他这个人的存在,而他自己地位又太低太低,不能奈何它们,更无法制止它们,不能让人听到自己的声音。现在,如果埃尔朗格摆摆手让你走人,你怎么办?假如他不摆手让你走,你又能对他说得出些什么来?K.这样想。虽然他心里很清楚,他今天这样困倦比他在此地的全部倒霉遭遇更加害苦了自己,但是为什么他这个曾经对自己的身体有着十足的信心、如果没有这种信念就根本不会动身到这里来的人,竟连几个不愉快的夜晚和一个不眠之夜都经受不住,为什么他偏偏要在这个地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随时都会倒下去呢?这里谁都不困,或者恰恰相反,人人都犯困意而且老是犯困,然而这种困倦并不影响人家的工作。唔,看来它反而对工作有促进作用。逻辑的结论就是,人家的困倦是另外一种,很特别,与他K.的困倦完全两样。大概这是在愉快的工作中感到的困倦吧;这东西外表看上去像是困倦,实质上则是一种固若金汤的安适,一种固若金汤的平静。譬如人到中午时都感觉有点困倦,这正是顺乎自然的、幸福愉快的一天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啊。对这里的这些老爷先生们来说,时时刻刻都是中午,K.心里这样想。
与K.的这种看法很合拍的是,现在刚五点钟,走道西侧的气氛就开始活跃起来了。这些房间里人声鼎沸,听起来充满了极度的欢快。一会儿像一群正要去郊游的孩子那样欢呼雀跃,一会儿又像大清早鸡栏里的雄鸡啼鸣高唱,声声充满那种与清晨同时醒来的喜悦,某处甚至有一位先生真的在模仿公鸡打鸣。走道本身虽然还是空空荡荡的,然而两边的房门却已经活动起来,不断有门拉开一条缝又迅速关上,整条走道一片乱哄哄的开门关门声。K.还看到在天花板与墙壁间的空隙处时不时有一两个清晨梳洗前头发蓬乱的脑袋露了出来紧接着又缩了回去。现在,远处出现了一辆小车,它慢慢地沿着走道过来了,一个管事仆人推着车,车上装满了文件。还有一个管事仆人走在小车旁边,手里拿着一张清单,显然在根据这张单子核对门上的房间号和卷宗号。在大多数门前小车都停下来;然后,一般说来门也随即开了;接着,那些应当由该房间接取的文件,有时只是一小张纸——在这种情况下房间里便向走道里发话,话不多,大概是责备那管事仆人几句——便被递进屋去。如果门不开,那么文件就被小心翼翼地堆放在门槛上。遇到这后一种情况时,K.总觉得这道门的左邻右舍尽管也已经分得了文件,但那些门的活跃程度并无减弱之势,反而更加剧烈了。也许是这些房间里的房客在馋涎欲滴地窥探那一大摞莫名其妙地一直放在那里没有取走的文件吧,他们真是弄不明白,怎么居然有人在只需一开门之劳便能享有那批文件的情况下竟迟迟不采取行动。或许情况甚至可能是这样:那批最后一直没有取走的文件有可能分发给其他房间,于是现在这些先生就情不自禁地想通过反复窥探看清那些文件是否仍安然在门槛上放着,也就是说他们是否还有希望再分到一些。加之这些没有取走的文件多半又都是特大的好几捆;K.猜测,那道门里的先生或者是想炫耀自己,或者是想捉弄别人,或者也可能出于一种正当的、意欲鞭策一下同僚们的自豪感而暂时让大捆大捆文件放在自己门口吧。当他继而看到以下这个情况时,便更加觉得这一猜测不谬了:有几次,每次都恰好是他把目光稍稍移开时,那个装着大捆大捆文件的、在门口放着展览够了的袋子便被猛地一下拽进屋去,之后门又跟先前一样紧闭不动了;接着近处那些门便也都安分下来,显然是为这一不断弄得人心痒难搔的兴奋灶终于排除而感到失望,或者也可能是感到满意吧,然而不久之后,这些门便又渐次活跃起来。
K.观看这一切时不仅满怀好奇,而且并非置身事外。他几乎感觉置身于这一忙忙碌碌的漩涡之中相当惬意,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用目光尾随着——虽然时近时远——那两个管事仆人,看着他们分发文件,当然,两人也早就多次回头看他,多次低着头撅着嘴恨恨地瞪他。这项分发工作愈往后愈不顺利,不是清单不完全对,就是管事有时不能很快分清哪些文件应分给哪位先生,要不就是有些先生提出其他理由不接受分给他的文件而要求另外一些。总而言之,出现了必须将某些已经分发出去的文件收回重分的情况。这时,小车就又退回去,管事仆人在门前通过门缝同里面的先生就退还文件一事进行洽谈。这种洽谈本身已经是困难重重了,可是还一再出现雪上加霜的事,即:只要谈判的目的是归还文件,那么恰恰是那些原先最活跃的门现在都对管事仆人冷面相向紧闭不启,似乎在表示此事绝无再商谈的余地。在这种时候,真正的困难才开始了。那位自认为文件应归他的先生表现出极度的烦躁不安,在他的房间里大吵大闹,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并接二连三地通过门缝向走道里大声呼叫某一卷宗号。小车呢,这时往往就无人看管。因为一个管事仆人忙不迭地使劲安抚、劝慰那位烦躁不安的先生,另一个管事仆人则在那扇紧闭不启的门前为归还文件而苦斗,两个人的工作都很难做。那位烦躁不安的先生经安抚之后往往更加烦躁不安,他丝毫无意再听管事仆人的空话,他不要安慰,他要文件。有一次,一位这样的先生从墙头上把整整一满盆水浇在管事仆人身上。另外一个管事仆人显然比去安抚的管事仆人级别高些,但他遇到的困难也大多了。
如果该先生至少总算还愿意谈一谈,那么就有一连串就事论事的商谈,这时管事仆人援引清单为证,那位先生则援引他早先的记录,证明那上面恰恰就有现在要求他归还的文件,他把它们紧紧抱住不放,捂得严严实实,管事仆人那双急得快要夺眶而出的眼睛几乎连小小的一角也见不着。然后,管事仆人为了取得新的证据又得跑回小车去,而小车则又由于走道稍有坡度而老是自动滑行了一段距离,使他不得不疲于奔命,或者,他只好到那位声称应是文件得主的先生那边去,把目前占有文件的先生所持的反对意见转达给他,再把他对这些反对意见提出的新的反对意见带回来。这种来回扯皮持续的时间很长很长,偶尔也有达成一致的时候,比如那位先生最后终于交出了一部分文件,或者是又得到别的文件作为补偿,因为问题出在先前分发时张冠李戴了。然而也有这样的情形,即被要求归还文件的那位先生不得不毫无保留地割爱交出全部文件,这或许是因为他被管事仆人提出的各种证据逼得无言以对,或许是因为他对这种无休无止的扯皮感到腻烦了。
然而不论是哪种情况,在放弃那批文件时都不是把它们递给管事仆人,而是勃然变色,使尽全身力气把全部卷宗远远扔到走道上去,结果是系卷宗的绳子全部开结脱扣,文件纸片满空飞舞,以致两个管事仆人费了许多工夫才把它们重新整理好。但是,这些事情相对说来也都还比较简单,遇上管事仆人一再请求交还文件却根本得不到一点回答的情况那就严重了,遇上对方这样干脆不理不睬,管事仆人就站在那紧闭的门前再三央求,苦苦哀告,不断朗读清单上的有关部分,援引各项规章制度,但一切努力全然徒劳,怎么也听不见屋里有丝毫响动,而未经许可,管事仆人显然又无权擅自进入房间。这样一来,有时就连这位忠心耿耿、兢兢业业的管事人员也失去了自我克制而不能坚持下去,他回到他的小车旁,一屁股坐到文件上,擦去额头的汗水,一段时间什么也不干,只是无可奈何地将悬空的双脚不断甩来甩去。四周对发生的事兴趣极浓,到处是嘁嘁喳喳的窃窃私语,几乎没有哪一扇门安分守己,高处,天花板下墙头上露出一张张头裹方巾、面部几乎全被蒙住的怪模怪样的脸孔,它们一秒钟也不老实待着,而是不停地蠕动,瞪大眼睛观察底下发生的一切。在这场动乱中,K.注意到比尔格的房门这段时间一直关着,而两个管事仆人已经走过了走道的这一段,却并没有给比尔格分发文件。也许他还在睡吧,不过,在这么吵闹的环境里仍能安然熟睡,不正说明他的睡眠情况极佳?可是为什么他没有得到文件呢?像这样小车过其门而不发文件的房间为数极少,而且大概都是无人住的房间。相反,埃尔朗格的房间里现在已经进去了一位特别能吵闹的新房客,估计埃尔朗格夜里简直就是被他赶出屋来的,这种猜想同埃尔朗格那冷若冰霜、大而化之的性格颇不相称,但埃尔朗格不得不站在门槛边上等K.这一事实,又的确让人隐约觉得他是被赶出来的。
K.总是在观看了一阵走道两边的热闹之后很快又回过头来看看那个管事仆人。对于这个管事来说,K.以前听到的那些关于城堡管事们的一般描述,如说他们如何无所事事,如何过着安逸的生活,如何自负等等,真是完全对不上号。可能管事中也有例外吧,或者,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也分成不同的类型,因为K.现在看到了管事中有许多细别,而前此他几乎连这些差别的影子也不曾见到。特别是这个管事仆人那种百折不挠的韧劲他非常欣赏。在他同这许多顽固不化的小房间的战斗中——K.常常感到这是一场人与房间的战斗,因为几乎完全看不到住这些房间的人——这个管事仆人一直在大力拼搏,现在他虽然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谁干这种事能不精疲力竭?——但不多时就又打起精神,就势一滑从小车上跳了下来,挺直腰杆,咬紧牙关,又向下一道尚待攻克的房门大步挺进了。以后的情况是,他又有两三次被打得败下阵来,怎么败下来的?很简单,仅仅是被那气死人不偿命的沉默战术击退了,然而虽然败阵,他却根本没有吃败仗。
情况是这样:由于他看到靠明火执仗的进攻是不可能取得任何一点战绩了,就试着改变战术,比如说,要是K.没有看错的话,他决定巧用计谋,进行智取。主意已定,他便佯装不再叫门,像这样可以说是让它自己去逐渐耗尽那沉默的精力,他自己则撇下这道门不顾,转而去对付其他各道门,过了一阵他又回来,并且大声呼叫另一个管事仆人。走路时故意把地踩得很响,呼叫时也是放开嗓门犹如商贩招摇过市,然后他便动手,在那道紧闭的门的门槛上把一捆又一捆的卷宗往高处摞起来。那情景,就像是他改变了原来的看法,现在他认为不仅不能从那位沉默到底的先生处取走任何文件,而是相反,倒是应该再分发一些给他才合理合法。堆放完毕之后他就走开,然而眼睛的余光始终瞄着那道门。接下去,当那位先生——一般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过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以便将那摞文件拖进屋里去时,那管事仆人便几个箭步蹿了回来,急速把一只脚伸到门缝中,这样,就迫使那位先生至少先跟他进行面对面的谈判,从而通常总是可以取得一点差强人意的结果。假如用这种办法仍然不奏效,或者他觉得在某一道门前这个办法不合适,那么就又另辟蹊径。比方说把气力全部使在那位自称是文件主人的先生身上。他把另一个只知道很刻板地干活的管事仆人——可以说是一个没有什么用处的助手——推到一边去,自己开始起劲地劝说那位先生,跟他打喳喳咬耳朵,样子神秘兮兮的,头伸得老长,深入到屋里去,大概是在那里给那位先生许愿,担保下次分发文件时将给那位拒不交出文件的先生以应有的惩罚吧。不管说什么。至少,他多次指着敌方那道门,如果当时不觉太累的话,还会哈哈笑上几声。
不过,约有那么一两次吧,他也完全放弃了一切努力,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时候K.也仍然感到那只是一种表面上的放弃,或者退一步说也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放弃。因为看吧,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默默忍耐着那位吃了亏的先生的吵嚷和怒骂,头也不回地走了,仅仅从他过一阵就闭一会儿眼睛这一事实,就可以推知他听着那吵嚷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再过一阵那位先生的火气也就逐渐平息下来,正像小孩子不住地大哭大闹总会渐渐变为间隔愈来愈长的抽噎一样,那位先生的叫骂也渐次变得稀疏了;但即便在风平浪静之后,也还能偶尔听到一声叫喊,或是把门匆匆打开又砰地关上。无论如何,情况表明在这里那位管事仆人大概也是做得完全正确的。最后,只剩下一位先生了,这一位是怎么也劝说不动,他有较长时间不吭声,然而只是为了养精蓄锐,之后便又大吵大闹起来,那劲头比之先前毫无逊色。为什么他这样大嚷大闹,原因不大清楚,也许根本就不是因为分发文件的事吧。现在,管事仆人已经结束了他的工作。只有唯一的一份文件,其实只是薄薄的一张纸,从笔记簿上撕下的一张,是由于那个助手的闪失而落在小车里的,现在无从知道该把它分给谁才对了。唔,这很可能是一份关于我的事情的文件,K.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村长不是说过这是一件最小最小的公事吗?这样想着,不管他自己实际上觉得这种揣测是多么不着边际和可笑,K.仍然移步朝那个此时正专心致志地查看那张纸上内容的管事仆人走过去。这并不那么容易,因为那位管事仆人对K.的积极参与一直横目冷对,就是在刚才最紧张繁忙的工作中,他也总忘不了挤出时间,神经质地伸长脖子气呼呼或不耐烦地瞪K.几眼。现在,分发工作已经完毕,他似乎才把K.稍稍忘记了一会儿。另外他总的来说精神也不如刚才那样充沛,这工作已使他精疲力竭,松弛下来一点也完全可以理解,对于那张纸条他也不那么上心了。
也许,他压根就没看纸条上写什么而仅仅装出一副在看的样子而已,并且,虽然他不管把这张纸发给走道两边任何一位房间主人大概都能使那位先生喜出望外,但他仍然作出了另外的决定,对分发文件他已经腻烦了。他把食指竖放在嘴唇上暗示他的伙伴不要作声,随即将纸条撕成碎片——K.这时离他还相当远——然后又把这些碎纸片塞进了衣袋,这也许是K.在此地见到的第一桩执行公务时不按规定办事的例子。当然,也有可能他把这件事也理解错了。另外即使这是一件出格的事,它也情有可原。在这里的这种环境中工作,管事是不可能一点错误都不犯的,那越积越多的气恼,那越积越多的烦躁,总有个爆发的时候,而如果说这爆发仅仅表现为撕碎一张小小的纸条,无论如何也是不应怪罪的了。听吧,就是到了现在,那位横竖不听劝的先生那刺耳的喊叫声还在走道里轰鸣,而他的同僚们呢,在别的问题上,他们相互间并不太友好,而在眼前这大吵大闹的问题上,看来意见倒是完全一致的;渐渐地,事态的发展使人产生一种印象,仿佛那位先生专门承担了代表全体在那里大喊大叫这项任务,所以这些观众自然唯有不断喝彩,频频点头称是,鼓励他坚持闹下去了。可是现在那个管事仆人根本就不再理睬这一套,他的工作已然结束,他指了指小车的扶手示意另一个管事仆人准备推车,然后两人便同来时一样,推着小车离去了,所不同的只是现在两人已经完成了任务,心情高兴一些,所以把小车推得飞快,使得那车子也在他们前面欢蹦乱跳起来。只有一次他们突然一惊回头看,原来,那位一直不停地大喊大叫的先生——K.此时正在他房间门前转悠,因他很想弄明白此公究竟意欲何为——显然是好半天找不到台阶下,这时大概发现了电铃按钮,于是,也许因为终于找到了解脱的出路而欣喜若狂吧,就立即停止了大声嚷嚷继而连续不断地按起铃来。紧接着其他房间里便掀起一场交头接耳的低声细语,似乎对此表示支持,看来那位先生是做了一件所有的人早就想做,而仅仅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不得不作罢的事情。
或许,那位先生是想按铃叫侍者,也许是想叫弗丽达来吧?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让他按下去吧!弗丽达这会儿正在忙着给耶里米亚冷敷,退一步说即使他现在感冒完全好了,她也没有时间来,因为那样一来她就躺在他的怀抱里了。不过这电铃一响倒也真是立竿见影。瞧吧,那远处,贵宾楼的老板不是亲自忙不迭地跑过来了吗?他同往常一样穿一身黑,而且扣得严严实实;可他跑得飞快,像是忘记了自己的尊严;他双臂向两旁半张着,那样子,就像是这里出了一件很大的祸事,叫他来,为的是要他将那肇事的孽障一下子抱住然后马上把它捂死在胸前似的。在奔跑过程中,只要铃声稍有不规则的变化他都像被蜇了似地蹦起来,然后跑得更快。他身后,离他有一大截远,他的妻子也跟来了,她也是张着双臂,然而却忸忸怩怩,碎步小跑。K.心想,她一准迟到无疑,等她到时,老板肯定已经把该做的事全做完了。为给飞奔过来的老板让路,K.把身子紧紧贴在墙上。但老板却恰恰在K.的身边停了下来,好像K.就是他飞奔的目标。不多一会儿老板娘也到了。于是,两人同时左右开弓,劈头盖脸对K.扎扎实实地来了一顿数落。他们说得太急,他又处于猛然受惊后惊魂未定的状态,所以两人劈里啪啦说些什么他一点也听不懂。特别是那位先生的铃声也掺杂其中,甚至别的房间的电铃也来凑热闹,一时铃声大作,现在按铃已不再是为了救急,而只是为了取乐,是乐不可支的情绪的宣泄了。因为很想听清楚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所以这时K.心甘情愿地让老板挽起他的手臂同他一起快步离开这个喧嚣之地。这种噪音此时仍有增无已,原来在他们身后——K.根本没法回头看,因为老板从这一边,更加气势汹汹的老板娘从另一边,两人喋喋不休地对他两面夹攻把他钳制住了——走道两旁的门现在已经全部敞开,随即走道上也热闹非凡,只听见人声嘈杂,熙来攘往,恰似一条熙熙攘攘、比肩叠背的小胡同,他们还没走过的那些门,显然在急不可耐地等着K.快些过去,以便能赶快把住在里面的先生们释放出来。而与这一切混响成一片的,是不断嘟噜噜尖叫的电铃声,此未伏而彼已起,似在欢庆一次胜利。
直到最末了——这时他们又来到了安静的、白雪覆盖的院子,这里有几辆雪橇在等着——K.才逐渐听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老板和老板娘都不能理解,K.怎么竟敢做出这样胆大妄为的事来。“可到底我做错了什么呢?”K.一再问,但很长时间问不出个所以然,因为对那两个人来说,他的过错是太明显,太不言而喻了,所以他们压根不考虑K.还会安什么好心。又过了好大一阵子,K.才弄清了一切。原来他在走道里逗留是不合法的,在一般情况下,他至多可以去到酒吧为止,而且还得经上头恩准,上面并有权随时撤销这一许可。如果他是受某先生传讯而来,那么他当然必须到指定的审讯地点去,然而在那里也必须时刻牢记——他总不至于连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吧?——自己是待在一个原本不该自己去的地方,仅仅是由于某位先生万般无奈,纯粹出于公务所需,从而可以得到公务通融,才勉为其难把他叫了来。因此,他就必须迅速到达指定地点接受审讯,一旦审讯完毕就尽可能更加迅速地离开,才是正理。难道他站在那里走道上竟连一点点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感觉都没有吗?如果说有,那么又怎么能在那里来回转悠,像牲口在草地上那样?难道他不是被传来夜审的吗?难道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实行夜间审讯?夜间审讯的目的——这里K.又听到了一个关于夜审目的的新解释——难道不仅仅是为了让老爷先生们能够安心听取那些他们白天看见就受不了的老百姓申诉?夜里审问可以进行得快些,又能在不太强的人为的光线下进行,而且可以在审讯之后睡一觉,以便把那些丑陋的面孔和姿态全部忘掉。可是,K.的行为完全无视所有保证审讯顺利进行的措施。连鬼都在天快亮时就回避,而他K.却大模大样地待着,两只手揣在衣兜里,那副神气倒像是在等着整条走道两边所有房间里的先生们走,而他自己是不走了!至于说到走嘛——这一点K.完全可以相信——只要有一星半点可能,老爷先生们是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走,因为老爷先生们都是非常非常体贴人、做事非常非常讲究分寸的。
比如决不会有哪位先生跑来把K.轰走,就连要求他快点走那样的实际上是理所应当的话他们也都不会说。尽管当K.站在旁边时他们很可能气得发抖,而且他们的黄金时间——早晨就这样白白被糟蹋了,但是谁也不会去催K.走,他们宁肯自己受罪而不愿去咄咄逼人地质问K.。当然,他们同时也可能抱着一线希望,即K.也终于一定会逐渐觉察到那种凡是长着眼睛都能看到的令人十分难堪的场面,然后,眼见先生们那样痛苦,自己一定也会对自己这样一大清早非常刺眼地在这里众目睽睽下杵着愈来愈感到痛苦不堪,直至最后无法忍受而自动走开。他们的这个希望是落空了。他们不知道,或者因为他们心肠太软、爱民如子,不肯承认这世上居然还有那么些麻木不仁的、任何敬畏官长的教育也感化不了的榆木脑瓜、铁石心肠。就连那小小的昆虫扑灯蛾,不也会在天亮以后去找个清静的角落趴伏着,恨不得钻到地里去,做不到这一点就表现出一副沮丧的样子?K.却相反,明目张胆地走到最惹眼的地方去站着,而且,假如他靠这个办法能阻止白天到来,他也会照干不误的。他不能阻止白天到来,但是可惜却能够推迟白天的到来,使白天很难开始。他不是站在旁边看到分发文件了吗?这是除了直接有关人员以外谁都不许旁观的,是连他们,老板和老板娘,在自己的酒店里也都不许看的。这项工作他们只是听到别人很笼统地说过一句半句,譬如今天,就是听两个管事仆人这么讲的。难道他就没有看到分发文件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说起来,原本决不应该这样,因为老爷先生们每位都一心一意想着公务,从不考虑自己的个人利益,所以必然是竭尽全力促使分发文件这项很重要的、根本性的工作做得又快、又顺利、又不出差错的。
那么究竟为什么会如此之困难呢?难道他K.真的就没有想到,哪怕只是有过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一闪念,即一切困难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分发工作不得不在几乎是关着房门的情况下进行,老爷先生们之间没有可能直接交流思想——如果他们能当面交流当然只需一眨眼的功夫就能互相心领神会——而通过管事仆人做中间人,必然使分发工作费时费事,持续好几个钟头,决不能十分顺利,这样不论对老爷先生还是对管事仆人都是一种难挨的痛苦,并且对今后的工作很可能还会造成有害的后果。要问为什么老爷先生们不能面对面交流思想吗?,K.怎么就老是不明白呢?像K.这样怎么说都不开窍的人,她老板娘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说到这里老板立刻插嘴说,他也同样从没见过这种人——呢,连他们这样的同五花八门的犟脾气打过交道的人,都从没遇到过!看吧,任何别的时候都不敢说的话,现在也得跟他一字不落地讲出来,要不他就连最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好吧,既然非说不可,那就全说出来得了:就是因为他,仅仅是因为他一个人,而不是任何其他原因,老爷先生们才不能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因为他们在大清早,在刚起床不久时太难为情、太容易冲动,所以不愿把自己暴露在生人的目光面前;尽管他们已经穿得衣冠楚楚,仍然感到自己全身露出的部分实在太多而不愿让人看见,至于为什么他们感到难为情,原因很难说,也许他们这些不知疲倦、一心只想着工作的人是在为他们竟然睡了觉而感到难为情吧。
但是,比被人看见也许更加令他们感到难为情的是见到陌生人;经过夜审,他们很庆幸自己总算好不容易把面对老百姓、看见老百姓这道难关、这个不堪忍受的苦难熬过去了,现在他们又怎么愿意让这种使人遭罪的众生相突然活灵活现地再次闯进自己眼里来?这样的打击他们是绝对经受不住的。谁要是不尊重他们的这种感情,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人哟!对了,这种人就只能是同K.一样的人了。他这样的人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法律和最起码的对人的尊重一概不放在心上,害得分发文件的工作差点进行不下去,酒店的声誉被破坏也满不在乎,又破天荒地一手造成了空前的严重事态,即把老爷先生们逼到山穷水尽无计可施的地步,使他们也不得不起来自卫,在经历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巨大的自我克制之后,忍无可忍地甚至动用电铃呼救求援,以便把这个用别的办法怎么也搬不动的K.赶走!连他们,老爷先生们,都起来呼救了!假如老板、老板娘和酒店全体服务人员敢不叫自来,敢在一大早就自己跑到这里老爷先生们跟前来露脸,哪怕只是很快地来帮一下忙马上就离开,那么,他们不是早就都跑过来了吗?他们一直就在走道的这一头入口处等着,被K.的荒唐行为气得发抖,又为自己一点劲也使不上只是干着急,那其实是怎么也没料到的电铃声,倒是把他们从这种又气又急的境地中解救出来了。好了,现在最要命的时候总算过去了!要是这会儿能够看一眼老爷先生们在终于摆脱了K.之后那种兴高采烈、欢天喜地的活动场面该有多带劲啊!当然,对K.来说事情还没有过去,他必须为他在这里制造的混乱和破坏负全部责任。
他们边说边走,这时早到了酒吧里面。为什么老板虽然怒气冲冲但还是把K.领到这里来,原因不大清楚,也许是他不管怎么说也看到K.现在太疲劳,不可能这会儿就叫他离开酒店吧。到了这里,K.没等叫他坐下听候发落便一屁股坐到一只酒桶上,简直就是瘫倒在那儿动弹不得了。在放酒桶的这个黑咕隆咚的角落里待着,他觉得很舒服。这个很大的厅堂里,此时仅有一盏光线微弱的电灯在啤酒桶龙头上方发出光亮。外面仍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并且好像还起了风雪。既然在这儿待着这么暖和,就该知是感恩,谢天谢地,还要赶紧想法防患于未然,可别被人赶出去了。老板和老板娘一直还站在面前守着,似乎他这个人即便到了眼前这种地步,身上也还是蕴藏着某种危险,似乎因为他这个人一点也靠不住,所以目前决不能排除他有突然一跃而起,溜之大吉,然后再次窜入走道兴风作浪的可能。老板和老板娘两口子也因为这一夜的惊恐和起得太早而相当疲劳,特别是老板娘,她穿着一件绸子般响的咖啡色大摆连衣裙,扣子没全扣上,腰带也没有完全系利索——在那么匆忙的情况下,她这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她的脖子像折断了似的,头软绵绵地靠在丈夫的肩上,用一块细布小手绢轻轻擦拭眼睛,时不时像孩子一样狠狠地瞪K.一眼。
为了宽慰一下这对夫妇,K.说他们刚才对他讲的这些他全是第一次听到,但是虽然他一点不知道这些,他本来也不会在走道里待那么久,因为在那里他确实无事可干,更谈不到想折磨任何人,造成那一切不愉快的罪魁和元凶,完全是他的过度疲劳。他说,他要谢谢两位,是他们一举结束了那个令人难堪的局面,如果说要追究他的责任,那么他非常乐意配合这样做,因为只有查清情况才能防止以讹传讹,以免众人误解他的行为。他的错误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太疲劳。而他所以这样疲劳,又是因为对审讯的紧张还不习惯。他来这里毕竟还为时不久。如果将来他在这方面有些经验了,类似的事也就不会再发生了。或许他把审讯看得太重,可是重视审讯本身总不是什么缺点吧。他今天得接受两次审讯,一次紧接一次,第一次在比尔格处,第二次在埃尔朗格处,尤其是第一次,弄得他精疲力竭,不过第二次倒没有多长时间,埃尔朗格只是请他帮个忙,可是两次加在一起就超过了他一次所能承受的限度,这样的事如果换了别人,比方说让您老板遇上了,也许同样会承受不了的吧。其实,第二次审讯完他已经是东倒西歪地离开审讯地点的了。当时他简直可以说是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因为他是第一次见到那两位先生,初次听他们谈话,但又必须回答他们的问题。就他现在记得起的来说,他觉得两次的结果都不错,可是接着就发生了那些遗憾的事,然而如果体察一下他在此之前所经历的特殊情况,恐怕很难把这件憾事当成罪过记在他账上吧。可惜只有埃尔朗格和比尔格两个人了解他当时的身体状况及精神状态,而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他们是一定会关照他一下从而也就避免了后来发生的一切的,这特殊原因就是埃尔朗格审讯一结束就必须走,看起来是要去城堡,而比尔格呢,很可能也被那场审讯弄得很疲劳——所以怎么能要求他K.精神饱满地坚持到底呢?——而睡着了,他甚至因此睡过了头,把整段分发文件的过程都耽误了。如果他K.也有和比尔格类似的条件和福气,那么他一定会求之不得地抓住利用和享受一番,而非常乐意放弃站在一边看那些严禁观看的事情,更何况从他当时的身体状况来说他实际上根本什么也看不成,放弃这个一饱眼福的机会也就更加容易办到了。既然他什么好戏也没法看,所以就是那些最敏感最爱难为情的老爷先生们也可以不必羞羞答答,只管大着胆子在他面前亮相也无妨了。
K.提到两次审讯——特别是同埃尔朗格的那一次——以及他谈起两位先生时的尊重态度,使老板对他的印象好了一些。眼看他就要答应K.的请求,允许他在几只桶上放块木板,躺在木板上至少睡到天亮了,可是老板娘却明确表示反对,现在她才发现她的连衣裙没有穿利索,于是一面毫无用处地东拉拉西拽拽,一面不住地摇头。一场由来已久的争论,事关酒店纯洁性的争论,又已经箭在弦上,眼看就要爆发。对于疲劳困倦已极的K.,这夫妻俩现在的谈话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要是再让人从这里赶走,他觉得是比迄今为止所遇上的一切倒霉事更大的不幸。即使店主夫妇最后联合起来整治他,也不能让他们把自己轰走!这样想着,他便蜷缩在酒桶上机警地盯着两人,静观待变,作好应变准备。终于,老板娘出于她那早已引起K.注意的异乎寻常的敏感,突然横向跨出两步——大概她已经同老板又谈了几句别的话了吧——叫道:“他老盯着我看个什么劲儿!快叫他走人!”K.立即抓住这个机会,现在他坚信自己一定能留下,把握大到几乎神情坦然毫不在乎的程度,他说:“我不是在看你,我只是在看你的连衣裙。”
“看我的连衣裙干吗?”老板娘气鼓鼓地说。K.耸耸肩。
“走吧!”老板娘对老板说,“他喝醉了,这个流氓。就让他在这儿睡一觉醒醒酒得了!”于是她又大声呼唤佩碧,佩碧应声从暗处走了出来,头发凌乱,一脸睡意,手里懒洋洋地拖着一把扫帚,老板娘命令她给K.随便扔一个枕头过去。 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