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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当K.醒来时,他起初感到好像跟没有睡过差不多,这酒吧间同他睡前一样空空的,仍旧挺暖和,四壁一片漆黑,啤酒桶龙头上方那盏电灯已经熄灭,几道窗户也是黑的。但是当他一伸懒腰,枕头掉在地上,铺板和酒桶格格作响时,佩碧便立即走了过来,于是他得知现在已经是晚上,他已经睡了远远超过十二个小时。白天,老板娘曾几次问起他,还有盖尔斯泰克,今天清早K.同老板娘说话时他就已经在啤酒桶旁边暗处等着找K.,但是到后来就不敢再打搅K.,白天他又来过一次,想看看K.当时情况怎样了。最后,据说弗丽达也来过,在K.身边站了一会儿,但她主要不是来找K.,而是必须在这里做各项准备,因为到晚上她就该恢复原职了。“她大概不再爱你了吧?”送咖啡和点心来时,佩碧问道。但她说话时已经没有以前那种恶狠狠的语气,而是调子低沉,似乎在这一段时间里尝到了世上邪恶的滋味,在这种邪恶面前她自己那点狠劲不啻小巫见大巫,没有什么作用了。现在她像对待一个难友那样同K.说话,当K.尝了尝咖啡,她好像看到K.感觉咖啡不够甜时,便跑去为他拿来满满的一盒糖。当然,她的情绪低沉并没有妨碍她今天也许比上次花更多工夫打扮自己;她身上扎的蝴蝶结和头发上编的丝带琳琅满目,额头的刘海儿和鬓角的头发都精心烫过,衬衣的领口开得很低,脖子上戴着一串项链,一直垂到裸露的前胸。
这时K.已经美美地睡了一觉,现在又能享用上一杯很好的咖啡,当他心满意足地偷偷伸手去摸佩碧身上的一个蝴蝶结,想把它拉开时,佩碧懒洋洋地说了声:“放开我吧。”然后就在他旁边的一个酒桶上坐下来。根本不等K.问她有什么苦恼,她自己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一边讲一边呆呆地盯着K.的咖啡杯,似乎在讲述中也需要一点排遣,似乎她连在讲自己的苦恼时也不能完全一心一意地集中精力叙述,因为这已经超过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了。K.首先听到,原来他自己才是佩碧伤心的根子,不过她说她是不会以牙还牙的。在讲述中,她不住地点头,不让K.有插嘴反驳的机会。她说,他起先把弗丽达从酒吧间带走,这就使她佩碧有了升迁的机会。弗丽达坐在酒吧里,就像蜘蛛稳坐在自己编织的网中央一样,蛛丝抽得很长很长,伸到四面八方,都同哪里有关系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想违反她的心意把她挖走是绝对办不到的,只有爱上一个地位低下的人,就是同她的位置天差地远极不般配,才能迫使她离开酒吧这一位置。除去这个原因,实在是再想不出会有什么别的因素能使弗丽达放弃酒吧这个岗位了。而她佩碧呢?她什么时候想到过要争取这个位置?她是客房女招待,这是个不大重要的、没有多少前途的工作,她也像每个姑娘一样梦想着有美好的未来,人不能禁止自己做梦,但是她没有认真想过自己哪天会高升,对现有的工作她已经很知足了。
现在呢,弗丽达一下子离开了酒吧,事情来得那么突然,老板当时身边没有合适的人替代,在他匆匆忙忙找人时目光便落到了佩碧身上,当然,听到这个位置出现空缺,她自己也使劲往前钻了一下。那时候她在爱着K.,以前她还从没有爱上过谁。来酒吧前她成年累月坐在底下她自己那间又小又暗的屋子里,已经打算就在那里无声无息地过上许多年,情况最糟的话甚至过上一辈子。可正好在这个时候K.突然出现了,一个英雄,少女的救星,他一来就为她扫清了升迁路上的障碍。当然,他一点不了解她,他也不是为了她的缘故才做那件好事,但这丝毫无损于她对他的感激之情,正式起用她到酒吧的头一天夜里——那时是否用她还没有最后决定,但已经是八九不离十的事了——她不是花了几个小时跟他谈话,把感谢的话悄悄说给他听了吗?另外,他自愿把恰恰是弗丽达这个包袱而不是别的什么背到自己背上,这更增加了他的英雄行为在她心中的分量。为了使佩碧能出头,他把弗丽达认作自己的情人,这个行动包含着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忘我精神。弗丽达,这是个长相难看、瘦小单薄、未老先衰的女人,头发又短又稀,除此以外还是个阴毒的女人,她总是有点什么秘密,这大概跟她的外貌有一定关系。既然她脸上和身上那副寒碜相是明摆着的,那么她至少得有另外一些别人没法细查和弄清的秘密可以唬唬人吧,比如说她自称同克拉姆有亲密关系。当时佩碧甚至产生过如下这些想法:难道K.可能真正爱上弗丽达?他爱弗丽达会不会只是自己骗自己?或者他干脆就只想骗骗弗丽达?会不会到头来这一切的唯一结果只是佩碧的提升呢?K.以后会不会发觉自己错了,或者不想再掩盖自己的错误了,于是就不愿意再见弗丽达而只想见佩碧?这后一点完全可能不是佩碧想入非非,因为,姑娘跟姑娘比,她是完全有资格同弗丽达较量一番的,这谁也不会否认。
再说实际上的确也主要是弗丽达那个位置,加上她一副伶牙俐齿把这工作吹得天花乱坠,才把K.一时蒙住了。在这些考虑的鼓舞下,佩碧就梦想着,在她有了这个位置以后,K.就会来找她,追求她,那时她将面临两种选择:要么答应K.,丢掉这位置;要么拒绝K.,可以步步高升。而她现在就为自己仔细考虑好了,她决定放弃一切前程来低就K.,让他好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爱,这种爱他在弗丽达那里永远得不到,这是不受世界上任何显赫职位影响的爱!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并不像她设想的那样。到底是谁的过错?主要就是K.,第二当然是狡猾透顶的弗丽达。首先是K.,因为,K.究竟想干什么呀?真是个怪物!他到底在追求什么,他脑子里转的尽是些什么重要得不得了的事,到头来竟然把最亲最亲、最好最好、最美最美的东西完全忘记了?佩碧是个牺牲品,一切都是胡闹,一切都完了;她真恨啊,谁要有本事放火把这整个贵宾楼酒店点燃、烧光,就像把一张纸放到火炉里烧得一点不剩那样,那么他今天就是佩碧的心上人!是的,话说回来,佩碧调到酒吧来了,就在三天前,快吃中饭的时候。这里的活真不容易,简直就是要人的命,可是能办成的事也真不少。佩碧就是在来这里以前也没有糊里糊涂混日子,虽然她从来不敢异想天开得到这个位置,但她确实对这个工作观察了很久,知道它有多重要,她并不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受这个工作的。
没有准备谁都不敢接这个活,否则做几个小时就要丢掉这份差事。要是把做客房女招待的一套搬到这里来,那就丢得更快!当客房女招待会逐渐觉得孤苦伶仃没人关心。那种工作就像在矿井底下干活,至少在秘书们的走道里是这样。在那儿,一连好多天,除了几个白天来打官司的,就是那么几个跟风似的呼呼进去呼呼又出来连头都不敢抬的老百姓,顶多再加上另外的两三个客房女招待。此外你就什么人也见不着了,就说那两三个同事吧,也差不多跟自己一样,也是一肚子的怨气。早上根本不准走出自己的房间,那时秘书们想自己单独待一会儿,早餐由仆人从厨房直接给他们送去,通常这事同客房女招待没什么关系,进餐时间也不许到走道上来。只是在老爷先生们工作时,才让客房女招待进屋去收拾整理,但当然不是去有人住的房间,而只能去那些正好空着的房间,干活时又得手脚特别轻,不许出声,以免打扰老爷先生们工作。可是,轻手轻脚、不出声音怎么可能呢,老爷先生们已经在那些房间住过好几天,加上仆人们——那些脏得要命的家伙——在房间里干活时毛手毛脚乱折腾一气,弄得房间在交给客房女招待收拾时简直不成样子,恐怕古时候的大洪水来了也冲洗不干净呢!全都是些高贵的老爷先生,这一点儿不假,但是收拾他们住过的房间就得使劲忍着恶心免得呕吐。客房女招待的活儿说起来倒也不是太多,可干这种活得有过硬的耐性才行。还有,永远听不到一句好话,耳朵里灌满了责骂,特别是这句最让人伤心的、老挂在嘴边的责骂:说是在收拾房间时丢了文件了。
事实上什么都没丢,我们就是拾到一张小纸条也都交给了老板。当然,文件倒也确实丢过,但那不是收拾房间的姑娘们弄丢的呀。然后就来了专门调查组,姑娘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屋子,调查组就在她们的床上乱翻一通,姑娘们实际上没什么财产,她们那一点点细软用一个背篓全装下了,可是调查组还是要在她们屋里找上几个小时。当然他们什么也找不着,文件怎么会跑到那儿去呢?姑娘们要那些文件干什么使?但是,调查的结果又只是听那些大失所望的调查组先生们通过老板转达过来的骂人话和恐吓话。再就是从来没有个安宁的时候,白天没有,夜里也没有,吵吵嚷嚷直到半夜,一大清早又乱起来。倒是别非让人住那儿也稍微好点啊!可又一定得住在那儿,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老爷先生们想吃点东西,就得吩咐厨房做各种小吃送去,这里就有客房女招待的事,尤其是夜里这样的事情不少。他们总是突如其来用拳头猛捶女招待的屋门,大声吩咐要吃什么,女招待就得赶忙记下来,飞快跑到下面厨房里把正睡觉的厨房小伙计推醒。老爷先生们要的食品从厨房取回来后,又用托盘盛着放在姑娘们的屋门口,然后仆人们再从那儿把这盘吃的端走给老爷先生们送去。这一连串的忙乎真是够折腾人的了。但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呢。最受不了的反倒是没人来叫你预备吃的,就是说深更半夜,当谁都应该在睡觉、而且大部分人总算真的已经睡着了时,在客房女招待的屋门前间或听到有人蹑手蹑脚走来走去。遇到这种情况姑娘们便都从床上爬下来——床是双层的,姑娘们的屋子很窄,整个房间说实在的也就是个大的三斗柜罢了——爬下床趴在门上竖起耳朵细听,几个人都跪在地上,吓得紧紧抱着不敢动。门外那呲啦呲啦的脚步声总是没完没了,老听得见。
要是那人干脆进来,大家兴许也就安心了,可什么事也没有,没有任何人进屋里来。姑娘们只好对自己说,不一定真有什么危险,也许只是哪位老爷在姑娘们的屋门前踱来踱去,在考虑要不要订小吃,最后还是定不下来,可能也就只是这么回事了,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也许是跟要小吃毫无关系的什么别的事。实际上女招待们哪位老爷也不认识,因为简直见不着面。总之,姑娘们在屋里吓得半死,而当外面终于安静下来时,她们就靠在墙上,浑身瘫软,怎么也爬不上床去了。现在这种日子又在等着佩碧,已经通知她,要她今天晚上就搬回到自己原来的床位去。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K.和弗丽达啊。她这才刚刚逃出来,又要叫她回到那种生活中去,虽说K.帮了一把,但她自己也是费了天大的劲才从那里逃脱出来的啊。真是太难受了!干那种工作,姑娘们会越来越邋遢,就连那些一向非常细心注意自己外貌的姑娘也是这样。让她们打扮给谁看呢?谁都不看她们一眼,充其量只有厨房里的师傅和伙计;要是哪个姑娘觉得让他们看看自己就心满意足了,也许她还打扮打扮。但是除此以外就总是待在自己那间小屋里,要不就在老爷先生们的房间里,在那儿,穿得干干净净哪怕只进去一趟也是拿这些衣服开玩笑,也是一种浪费!还有,老在灯光下,见不到一点阳光,整天呼吸潮湿的空气——所以屋里断不了生火——弄得人事实上什么时候都感到很乏。每周唯一的一次放假一个下午,那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厨房中随便哪个小隔断里待着,可以不受惊吓地安心睡上一觉。所以说打扮干什么?是的,几乎一件像样的衣服都不穿。想想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佩碧突然被调到了酒吧。
如果想要在那里站稳脚跟,那么需要的正好相反,那儿是被众人的目光包围着,那许多酒客当中有非常挑剔、非常讲究的老爷先生,所以必须尽量穿得好一些,让人看着感到舒服。唔,这是人生的一次转折,佩碧可以骄傲地说,她在这个转折中没有一点疏忽和闪失。至于事情以后会怎样,她可不费那个心思去想、去担忧。她一心一意想的就是自己有干好这个工作所必要的全部才能,这一点她深信不疑,这种信心她现在仍然保持着,谁也抢不走,就是今天,她打了败仗了,也没有任何人能夺走她这个信心。只有一点,就是刚调来的头一段时间她该怎样证明自己能胜任这个工作的确很难,因为她原先是个可怜巴巴的客房女招待,一无衣裳二无首饰,并且老爷先生们也没有耐心等她学会新的一套,而是一上来就要求她完全像个正经八百的酒吧女郎那样,否则他们就会拂袖而去。也许有人会想,他们的要求恐怕不能说太高吧,不是连弗丽达都能使他们满意吗?但这是不对的。佩碧以前经常思考这个问题,也曾经多次同弗丽达见面说话,还有过一段时间跟她住在一起。要想识破弗丽达的诡计是很不容易的,谁要是不大留神——有哪位老爷先生是很留神很细心的呢?——谁就立刻上她的钩。没有谁比弗丽达自己更清楚她的长相够多寒碜的了。比如说吧,谁头一回看见她把头发披散开都会非常可怜她,由不得把手掌合拢来求上天保佑她,像这样的女人,要是不走邪门歪道,那是连当客房女招待都不够格的;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有时夜里为这个伤心痛哭,抱住佩碧,把佩碧的头发拉过来往自己头上盘。
可是她一上班,所有的自卑、自暴自弃情绪就全都无影无踪了,她把自己看成最美最美的人,又很会来事,变着法儿让每个人都觉得她美。她把人都琢磨透了,这倒是她的真本事。她不用动脑子,张口就能撒谎,就能骗人,要让对方还来不及仔细看看她就掉进她的圈套里去。不过光靠这一手,时间长了当然不够,人都是长着眼睛的,眼睛总归是分得清黑白的吧。不过,她一旦感觉出有某种危险,马上就又准备好了另一手,最近一段时间的例子,就是她同克拉姆的关系。哼,她同克拉姆有关系!谁不信可以自己去调查核实嘛;去克拉姆那里亲自问一问好了!真是太狡猾,太狡猾了!要是万一你不敢仅仅就为了这么个问题去找克拉姆;要是你即便带着一些比这不知重要多少倍的问题也许仍然得不到许可去见克拉姆;还有什么,哦,要是你觉得你一辈子也休想见得到克拉姆本人了——只是你和你这号人,别的人,比方说她弗丽达就不同,她是什么时候想去,连蹦带跳就去到他身边——那又怎么办?好了,就算情形是这样,你也还是可以弄清事实真相的,很简单,只要等着瞧就是了!你想想看吧,克拉姆是绝对不会长时间容忍这个捏造出来的谣言的啊,他肯定要千方百计、不遗余力地追查酒吧里、客房里人们都讲了些什么有关他的话,议论他什么对他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旦发现有谣传,他就会立刻辟谣,一有说错的,他就会出来纠正。
可是他并不出来辟谣,不出来纠正;那就说明没有什么可纠正的,可见事情就半点不掺假了!瞧,这一手多厉害!是啊,人们看见的只是弗丽达把啤酒送到克拉姆的房间里去,然后拿了钱又从那里出来;而没有看见的呢,弗丽达就会讲,人们就只好相信她的。一般都会这样以为。可是弗丽达并不讲这些,这些都是秘密,她怎么能随便乱讲?她不讲,可是这些“秘密”不胫而走,在她周围传开了,然后呢,既然“秘密”已经公开,她自己也就不怕再讲这些事了,但是讲起来又很有分寸,从不提新的事实,只重复那些反正谁都知道的内容。也不是什么都说,比如,自打她到酒吧以后,克拉姆啤酒比以前喝得少了,不是少了很多,然而确实是明显地少了,这件事她就不谈,这也可能有各种不同的原因,反正近来有那么一段时间克拉姆就是觉得啤酒味不如以前好,或者是他因为有了弗丽达的缘故连喝啤酒都忘了。总而言之,不管这事多么让人吃惊,弗丽达还是成了克拉姆的情人!好,连克拉姆都满意,别人还能不啧啧称赞?所以这个弗丽达一眨眼功夫就变成了一个大美人,一个安插在酒吧里再合适不过的女人;唔,她简直太美,太有本事,酒吧这么块小地方都快容纳不下她这个大能人了。事实上也真是这样——人们都奇怪她为什么还一直待在酒吧里。
当个酒吧女郎不那么简单,从这点上看,她同克拉姆的关系是可信的。但是如果这位酒吧女郎已经成了克拉姆的情人了,那么为什么他还要让她待在酒吧里,而且还让她待那么久?为什么他不把她提拔到一个高一些的位置上去?你可以对人们说上一千次,说这里没有什么矛盾,克拉姆这样做是有一定理由的,或者说弗丽达的提升是会说来就来的,说不定就在明天、后天。但是讲这些话全都没有多少作用,人们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套固定的想法,不管你怎样能说会道,他们很难最终改变这些看法。不是已经没有任何人怀疑弗丽达是克拉姆的情人了吗?就连那些明明是更了解内情的人也太烦、太累,不愿意再怀疑了。他们心想,就算你是克拉姆的鬼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人吧,可如果你真的是,那么你倒是也用你的高升证明给我们看看呀。但是人们什么证明也没看到,弗丽达还是原封不动待在酒吧里,一点没有挪窝,她心里其实还在暗暗庆幸呢!可是在人们心目中她的面子受到了影响,这一点她本人当然不可能没有察觉,她一贯就是个三年早知道嘛。一个真正长得很美、又待人热情的姑娘,只要习惯了酒吧的工作,根本用不着耍什么花招玩什么手段;只要她长得美,又不出什么特别的、倒霉的事,那么她是会一直当酒吧女郎的。
但是一个像弗丽达这样的姑娘就不能不经常担心失去自己的位置。当然,她很聪明,这种担心从不外露,反倒常常发牢骚,对这个工作老是骂骂咧咧的。可是暗中她一直在观察着人们情绪的变化。于是她发现人们对她渐渐冷淡了,她来到人前时,人家连抬抬眼皮看她一眼都嫌累,就是仆人们也不再理她,这伙人也多长了个心眼,只去找奥尔嘉和跟她差不多的姑娘。弗丽达又从老板的态度和举止上看出,她越来越不是不可缺少的了,又不可能层出不穷地不断编造关于克拉姆的新故事,凡事都有个限度啊,在这种情况下,聪明的弗丽达便决定采取一个新行动。唉,要是有谁能马上识破她这个招数就好了!她佩碧是隐约感觉到这一招的,可惜也并没有识破它。弗丽达决定制造一桩耸人听闻的事件:让人听说她,这个克拉姆的情人,现在突然随随便便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这个男人如果是个最不起眼的小人物效果就更好!这就一定会引起轰动,人们会长时间对这件事议论纷纷,到最末了总归又会回想起她原来作为克拉姆的情人意味着什么,而敢于在新欢的迷醉中抛弃这一荣耀体面又说明了什么!要实现这个打算,困难的只是找到合适的男人来同她一起串演这出聪明的把戏。这人不能是弗丽达的熟人,甚至不能是仆人中的一个,因为,这样的人很可能会先是惊奇得目瞪口呆瞅她一阵,然后就继续走他的路,主要是他不会表现出足够的认真合作态度。
这样一来,那就不管多么伶牙俐齿,也不可能让人相信她弗丽达是遭到突然袭击,抵抗不住对方的强暴、在拼命挣扎中失去了知觉这才被他占有的。这个男人虽然必须是最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但又必须可以让人相信,尽管他冥顽不灵、举止粗俗,可是又不去追求别人而偏偏追求弗丽达,让人能相信他最强烈的愿望就是——我的老天——同她弗丽达结婚!另外,这人虽然得是个普通老百姓,地位也许比一个仆人还低,甚至低得多,但同这人来往,又不至于引起每个姑娘的讥笑,在这个人身上,另一位有眼力的姑娘也许哪一天会发现某些吸引人的地方。好了,究竟上哪儿去找这么个人呢?要是换了别的姑娘,大概一辈子也找不着。弗丽达走运,好运气把土地测量员给她送到酒吧里来了,也许恰恰是她第一次有这个打算的那天晚上。啊,土地测量员!是呀,K.到底在想什么?他脑子里有些什么特别的打算?他想达到什么特别的目的?想谋一个好职位,想受到奖励?他是在打这类主意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从一开始起步时就没有搞对路。看吧,他什么都不是,看到他那副惨相谁心里都难受。他是土地测量员,就是说他学过点什么,可是他有这套本事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这种本事还不是跟没有一样?而且他又提出一些要求,没有一点后台就提要求,不是明目张胆地提,可你感觉得到他在提一些什么要求,真是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他知道不知道,连一个客房女招待同他说话时间长了点都会觉得脸上无光?好,带着这一堆特殊要求,他到这儿的头一晚上就扑通一下掉进到处是刺的陷坑里去了。难道他不害臊?弗丽达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迷住了他?现在他总可以交代一下了吧。难道他真的会爱上她吗,这个又黄又瘦的女人?不会的,哪里是什么爱,他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她,她只告诉他说,她是克拉姆的情人,他还觉得这算条新闻呢,这个重磅炸弹扔出来,他一下子全完了!不过这样一来她就得走人,在贵宾楼当然不会再有她的位置了。佩碧就在她走前的那天早上还见到她,酒店的全体服务人员都跑来了,谁都想看看热闹呗。那时她还很得人心,大家都还为她的走感到可惜;所有的人,包括她的对头在内,也都为她的走感到遗憾。瞧,她的如意算盘第一步就成功了,什么,降低身价钻进这么一个男人的怀抱,这一点谁都不能理解、无法相信,于是就都觉得是命运对她的打击,在厨房干活的那批使女,她们当然是对每一个酒吧女郎都很佩服、很羡慕的,这时就都非常伤心。甚至佩碧也被这场面感动了,连她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尽管她的注意力实际上是集中在别的方面。她注意到,弗丽达其实并不难受。在大家眼里,怎么说也是个可怕的不幸降临到她头上了,所以表面上她倒也装出一副非常伤心的模样,可是装得不到家,她这套把戏瞒不过佩碧的眼睛。那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难道是有了新欢感到幸福?根据前面已经说过的,这不可能。但是,不是这又是什么呢?是什么给了她力量,使她竟能面对着当时已经算是她的接替人的佩碧仍然能够一如往常,大面上和颜悦色不失分寸?当时佩碧没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这些问题,为了走上这个新岗位,她要做的准备工作太多了。很可能要她几个小时以后就上班,而她还没有好看的发式、没有漂亮的衣裳、没有高级的衬衣衬裙、没有像样的皮鞋。这些东西全得在几个钟头以内准备好或置备齐全;要是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像模像样的,那么倒不如干脆放弃这个位置还好些,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上班不到半小时就准会丢掉这个位置。还好,这些准备她总算做了一些。
做头发她特别有灵气,有一次老板娘甚至叫她来给自己做头发,在这方面她天生一双巧手,当然,对她自己来说,她那一头浓密的长发也是好条件,想做什么发式它们都很听使唤。衣裳也有了办法。她的两个女同事诚心诚意地帮助她,她们组里出一个酒吧女郎也是她们的光荣嘛,再说,如果佩碧将来出人头地,也会有她们的好处的。两人中的一个很早就保存着一块贵重衣料,那是她的宝物,曾经不止一次拿出来给大家观赏,人人交口称赞,也许她梦想着哪天为自己给它派上大用场吧,但现在呢——这一点她做得非常漂亮——现在佩碧需要,她二话没说,立即割爱拿出来了。接着,两人便积极帮助她缝制起衣裳来,就是给自己做衣服,她们也不会比这更卖力气了。甚至可以说干这活她们简直就是兴高采烈心中甜美无比。两人各自坐在自己床上,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边做活边唱歌,每人做完某一部分,就把这部分连同针线等递给另一人,就这么递上递下,干得热火朝天。现在佩碧每想起这件事时,心情一次比一次沉重,因为所有的辛苦全都白费了,她现在两手空空地又要回到女友们那里去了!这是多么不幸的事,造成这个不幸的罪魁祸首拿别人的幸福多不当回事啊,特别是K.!当时女友们看到这件新连衣裙都心花怒放,它就像是成功的保证,后来又发现衣裙上有一处还可以加一条小飘带,这样一来就更是锦上添花了。这件连衣裙,难道它不是确确实实很漂亮吗?现在它已经有一点皱,也有几处蹭脏了,有什么办法呢,她佩碧没有第二件了,只能成天成宿穿着这一件。不过,即使这样现在也还能看得出它非常美,就是巴纳巴斯家那个该死的丫头也做不出比它更好看的来。
再说这件连衣裙还可以随意收紧或者放松,上下都行,就是说它虽然是件连衣裙,但却随时可以变换成别的式样——这是它一个特别的优点,其实是她们的新发明。当然,给佩碧做衣服也不难,她并不为炫耀自己而把这件事老挂在嘴边,又年轻又健康的姑娘,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困难得多的是设法弄到衬衣、衬裙和皮靴,说实在的,她的失败也就从这里开始了。在这件事上两个女友也尽力帮忙,可她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佩碧能凑起来的,全是些打了补丁的粗布内衣内裤,没有半高统高跟皮靴,就只好穿普通的皮便鞋代替,穿出去实在是太寒碜了。她们安慰佩碧说:弗丽达不也没有穿得很漂亮吗,有时候她衣服穿得邋里邋遢的就在酒吧里转悠,使客人见了就皱眉头,宁愿让看酒窖的几个小伙计来斟酒也不要她。情况的确是这样,不过弗丽达可以这么干,她已经得宠了,已经有面子了。要是一位高贵的女士偶尔有一次穿着不整洁,还会有更吸引人的特殊风韵呢,可是对一个像佩碧这样的新手,这样行吗?再说弗丽达根本就不会穿衣服,她压根儿就不懂什么是美。一个人皮肤已经有点蜡黄色了,这当然没法子,可也用不着像弗丽达那样火上浇油,再穿上一件大领口的浅黄色衬衣,结果是一片狗屎黄,瞅着刺得人眼泪都快流出来。退一步讲,即使她不是不懂得这些,那也是太小气,舍不得买好的穿;她挣的钱全都紧紧攥在手心里不花,谁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上班的时候她是不需要花钱的,靠说瞎话、耍花招就够用了,这套本领她佩碧是不想学,也学不会的,所以她把心思用在打扮上也就是合情合理的了,她这样做是为了把自己的长处充分发挥出来,尤其是初来乍到时必须这样。唔,要是她当时能有更好的条件充分显示自己的优点的话,那么,弗丽达就是再诡,K.就是再蠢,她佩碧也早就是竞争中的胜利者了。看吧,她头一炮就打得挺响的。
当酒吧女郎所必需的那点手艺和知识,她是以前就花力气学会了的。一到酒吧,她马上就熟悉了环境。在干活时,谁也不觉得弗丽达走后这里缺点什么。到第二天才有几位客人打听弗丽达上哪儿去了。工作中一点差错也没有,老板挺满意,第一天他还很不放心,左一趟右一趟跑到酒吧来看,后来就只时不时来瞅上一眼,最后,因为账目也丝毫不差——平均收入甚至比弗丽达在时还要高一点——他就完全撒手,什么事都放心让佩碧去干了。她还搞了一些革新呢。以前弗丽达总是自己监督佣人干活,不说全体佣人至少也有一部分吧,特别是当着别人的面盯得更紧,这不是因为她勤快,而是因为她小气,权欲熏心,害怕把自己手里的权哪怕只是让出一点点给别人。佩碧呢,她把监督佣人干活的事完全交给看酒窖的那几个伙计去做,他们干这个也合适得多。这样一来她就省出了更多时间来管那些贵宾室,使客人们迅速得到服务。尽管如此她还是能同每位客人谈上几句话,不像弗丽达——据她自己说是——所有的时间都保留给克拉姆一个人,把自己跟别人说一句话、稍稍亲近一点都看成是冒犯和伤害克拉姆。当然,她这也是很聪明的一招,因为这样一来,只要她哪回让谁接近一下自己,那个人就会感到受宠若惊了。但是佩碧讨厌这些花招,再说它们对一个初来的人也没有用处。佩碧对每个人都和蔼可亲,而每个人也都对她报以友好之情。
看得出,大家都为这次人事变动感到高兴。老爷先生们没日没夜地为公事操劳,当他们在过度劳累之余挤出一点时间坐下来喝杯啤酒时,如果你跟他们说上一句话,关心地看他们一眼,向他们耸耸肩,那简直就能使他们一下子年轻许多。人人都喜欢抚摩佩碧的鬈发,弄得她每天大概得重做十次发型,鬈发和蝴蝶结的诱惑力谁也抵挡不住,就连一向呆头呆脑的K.也不例外。就这样,工作虽然繁忙但收获却很大的、激动人心的几天飞快地过去了。它们要是过得不那么快,这样的日子要是再有该多好啊!虽然紧张得人都快累趴下,但四天还是太少,说不定再加上第五天就够了,可是四天毕竟是少了一点。虽然在这四天里,如果佩碧没有看错所有向她投来的目光的话,她已经是赢得了一批热情支持她的人和好朋友了,看吧,每当她提着啤酒罐子姗姗走来时,简直就立刻被淹没在一片友好的海洋里。有一个叫巴特迈耶的书记员被她迷得神不守舍,把这一串带有垂饰的项链捧到她跟前,垂饰中嵌着他的相片,当然,这个举动也太冒失了。虽然这件事以及另外一些事都是她的收获,但是说来说去也才四天呀,在四天的时间里,由于佩碧努力,人们可以说差不多快忘记弗丽达了,但是终究还不能完全忘记。如果弗丽达没有制造那桩丑闻使自己继续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那么她兴许还能被人忘得快些,只是出了那件丑事之后,她在人们心中又火起来,也许人们纯粹只是出于猎奇心理才很想见她。一个对他们来说已经激不起一点兴趣甚至使他们感到腻味的人,现在由于K.的功劳,由于这个原本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K.的功劳,对他们又产生了吸引力。
当然,只要佩碧一天不离开酒吧,一直在酒吧用她的人品和行动吸引他们,那么他们是不会愿意牺牲她去换弗丽达的。可是,来酒吧的大多是些上了点年纪的老爷先生,干什么事情都慢条斯理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要他们完全适应一个新来的酒吧女招待,不管新来的比原来的好多少,也总是需要几天的吧。老爷先生们自己希望快些也不行,无论如何需要有几天时间,就说只要五天吧,但四天是不够的,四天中,佩碧表现再好也总还是被看成一个临时工。还有一个也许是最大的不幸:这四天中,克拉姆虽然头两天在村里,但没有到下面贵宾专用室来。要是他来了,佩碧就算是经受了最大的考验,老实说她最不怕的就是这个考验了,不但不怕,她还盼着它快来呢。克拉姆真来了她也不会——当然这种话最好根本不要说出口——变成他的情人,也不会厚着脸皮胡吹自己是怎么攀上高枝的,但她至少能同弗丽达一样乖巧地把啤酒杯摆到桌上,招呼客人时也不会像弗丽达那样拼命套近乎纠缠人招人讨厌,而是彬彬有礼、落落大方,跟客人告别也是一样。如果克拉姆确实想在某个姑娘的眼睛里寻找一点什么的话,那么在佩碧的眼睛里他就能发现这种东西多得不能再多了。可他为什么就是不来呢?这纯粹是偶然的吗?佩碧当时也这样想过。那两天,她简直每时每刻都在盼着他来,就是夜里也在等着他。克拉姆就要来了,她好多次这样想,热锅上蚂蚁似地不断跑来跑去,这不为任何别的,就只因为焦急的期待,因为渴望着能在他来时第一个看到他。接连不断的失望使她伤神,弄得她非常疲劳;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她的活才干得不如她本来可以做到的那样出色吧。
只要有一点点时间,她就悄悄溜到楼上严禁服务人员进入的走廊里,在那儿钻进一个壁龛里等着。要是克拉姆现在就来多好啊,她想,要是我能把这位老爷从他的房间里接出来,再把他扶到下面贵宾专用室去多好啊,就是抱我也能把他抱下楼去,不管他有多重我都是不会给压趴下的!但他就是不来。楼上这条走廊非常静,没到过那里根本就想象不出那儿有多安静,一丝丝声音也没有,人待久了真是受不了,那真叫静得吓人,简直吓得人随时想扭头跑掉。可她佩碧也真没出息:十次被吓跑,又有十次再跑上去。这真叫瞎折腾。如果克拉姆想来,那么他自己就会来,可是如果他不想来,你佩碧就是在壁龛里盼得心都从胸膛里跳出来不也白搭,不也没法把他勾引出来吗?这确实是瞎折腾,但是如果他根本不来,那不是差不多等于她佩碧的一切努力都是瞎折腾了吗?唉!可惜他怎么也不来。今天,佩碧知道克拉姆那时为什么不来了。那两天要是弗丽达能到楼上走廊里看见佩碧躲在壁龛里面两手放在胸口上望眼欲穿等着克拉姆出来那副模样,那么她可就开心死了。原来,克拉姆所以不下来,就是因为弗丽达不答应。她并不是靠不断求他最后达到了这个目的,她的请求是到不了克拉姆耳边的。但她这只毒蜘蛛有一张谁也摸不透的关系网。佩碧跟客人什么话都是直说,坦然地大声说,说什么邻桌都能听到。弗丽达一般无话可说,总是把啤酒摆在桌上转身就走;客人只听见她那条唯一舍得花钱买的绸衬裙沙沙响。但是一旦她开口说话了,那么也不是大声直说,而是弯下腰去把嘴凑到客人耳边打喳喳,弄得邻座都好奇地竖起耳朵。她说的大概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然而也不完全是,她有关系网,又靠这几处关系支撑那几处关系,即使大部分关系失灵——谁愿老管她的事?——那么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总还有一处没有断线的。现在她就开始利用这些关系了。K.给她提供了方便,他不是安安分分地跟她待在一起,好好看着他,而是几乎不着家,到处逛荡,东找一个人谈谈,西找一个人聊聊,什么事他都很留意,唯独不注意弗丽达,最后为了让她再自由点,他干脆从大桥酒店搬到空荡荡的学校里去了。
瞧这两人的蜜月开始得多棒!但是要责怪K.没有老老实实同弗丽达厮守在一起,别人也许会这样做,佩碧当然决不会。她是觉得谁都没法同弗丽达长期厮守的。可是,既然不跟她一起又为什么不完全离开她,为什么不止一次地离开了又回去,为什么要通过到处奔波制造一种印象,好像他是在替她卖力?为什么要让人看起来事情似乎是:他只是在同弗丽达接触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废物,想努力使自己配得上弗丽达,于是想方设法尽快向上爬,现在暂时放弃一下同她待在一起,为的是以后可以自由自在、痛痛快快地来弥补现在遭的这些罪?K.不在时,弗丽达并没有闲坐着,她是人在学校稳坐——其实大概就是她把K.指使到那里去的——眼观贵宾楼的动静,也监视着K.的行动。她身边有两个最出色的信差——K.的两个助手,K.把他们——真是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即使很了解K.,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完全放手让她差遣。她派他们去她的老朋友那里,让人家又想起她来,向人诉苦,说她被一个像K.这样的男人缠住了,说佩碧的坏话,放出风声说她自己不久就要回去,求他们帮助她,苦苦哀求他们千万不要向克拉姆透露任何消息,又做出一副必须爱护克拉姆因此决不能让他下酒吧间来的样子。她在一部分人面前把不让克拉姆下楼说成是对他的爱护,在酒店老板面前就把克拉姆不下来说成是她的胜利,提醒老板说,克拉姆是不会再来的了。底下就只佩碧一个人伺候,他怎么可能来?虽说老板没有责任,这个佩碧怎么说也是当时所能物色到的最好的接替人,只是光她顶替弗丽达是不够的,就是仅仅几天也不够!对弗丽达的所有这些活动,K.是一无所知的,就是他不去到处逛荡的时候,也只是糊里糊涂地躺在她的脚边,而她呢,这时却在心里暗暗数着钟点,盘算着还有多少时间她就要返回酒吧了。但是那两个助手还不仅仅是当跑腿的信差,他们还有另外一个用处,那就是让K.心生妒忌,让他对弗丽达继续保持热度!弗丽达从小就认识这两个助手,他们之间肯定是什么秘密也没有的了,但是为了做给K.看,他们竟又害起了相思病,在K.眼里便成了一个危险,就是她和助手的关系会发展成为难舍难分的爱情。
于是K.做什么都为了讨弗丽达喜欢,连最矛盾荒唐的事也干出来,就是一方面他吃那两个助手的醋,另一方面却又容忍他们三人在一起而自己一人出去游逛。他简直成了弗丽达的第三助手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弗丽达根据自己多方面的观察,最后决定采取强有力的一着:她决定回酒吧去。事实上也的确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弗丽达这个鬼灵精,及时看出了情势危急,于是抓住时机立即行动,这种本事确实叫人佩服。这种敏锐的观察力,这种当机立断的魄力,是弗丽达身上别人休想学到的功夫。要是佩碧也有这种本事,那么她的日子就不知比现在要好多少了。如果弗丽达在学校里再多待一两天,佩碧就谁也赶不走了,她这个酒吧女郎就站稳了脚跟,人人喜欢她,人人不让她走,而且也挣到了足够的钱可以在那套应急的服装之外再添置些像样的衣服。只要再过那么一两天就行了,那时候什么阴谋诡计就再也挡不住克拉姆下到贵宾专用室里来。他来了,喝上了酒,感觉很惬意,然后,万一发现弗丽达不在,那么也只会对这一人事变动感到非常之满意,只要再过一两天,弗丽达这个人,连同她的丑闻、她的关系网、她的助手,她的一切,就都被人忘得一干二净,她就再无出头之日了。到那时,兴许她反倒能更紧地靠着K.,并且,假如她还不至于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的话,也许还能真正爱上他吧?不,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连K.也只需要再过一天,就会腻烦她的,就会看清她是多么可耻地欺骗了他,就会明白她的那一套,什么漂亮啦、对爱情忠贞啦,特别是什么克拉姆爰她啦,通通都是骗人的把戏。他只是再需要一天,连两天都用不着,就可以把弗丽达从家里赶出去,连同那两个所谓的助手,还有他们三人干的那些个龌龊勾当,一齐扫地出门。
想想看,就连K.这样的人也不需要更多的时间了!可是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正当她处在腹背受敌的绝境中,正当她可以说是死到临头的时候——K.傻头傻脑的还给她伸过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溜了——这一点几乎谁都没有料到,因为太不合常理了——突然间,反倒是她把一直还爱着她、紧紧追求着她的K.轰走了;反倒是她,摇身一变成了在朋友们和两个助手的苦苦催逼下出现在老板面前的大救星了!而且,经过了那次丑闻,她居然能比以前吸引力大得多。看吧,事实证明她既受卑贱者也受高贵者欢迎,只是一时失足被迫投入一个卑贱者的怀抱,但不久就理所应当地坚决踢开了他,然后便又同以前一样,对于这个卑贱者也好,对于所有其他人也好,又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所不同的只是,以前人们对她那别人望尘莫及的地位曾经有过正当的怀疑,而现在对这一点却是深信不疑了。她就这样凯旋,老板斜睨了佩碧一眼,有点犹豫——要不要牺牲她呢?她表现得多出色啊!——但他很快也就被说服,弗丽达的优势太明显,特别是她将能争取克拉姆回贵宾专用室来。现在是晚上了。她佩碧不会闲坐着等弗丽达来耀武扬威地从她手上把这个位置接过去。收入的票款她已经交给老板娘了,现在她可以走了。底下女招待屋里的床位已经为她预备好。她即将回到那儿去,她的女友们将哭着欢迎她,她将气呼呼地把这件连衣裙脱掉,把那些绸带从头发上扯下来,把这些东西全塞到一个角落里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免得她毫无必要地回想起那几天,那是她希望永远忘掉的日子。然后,她就要提起那个大污水桶,拿起扫帚,咬紧牙关去干活了。但是在她快走之前还得对K.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个清楚,以便他——这个即使到了现在没人指点一下也还是看不清事实真相的人——能明白:他是多么对不起佩碧,害得她现在这样惨。当然,他自己在这件事情上也是被人利用了。
佩碧讲完了。她如释重负,喘了口气,擦去眼角和脸上的几滴泪水,然后便看着K.不住地点头,那神情似乎在说,问题实际上根本不在于她如何不幸,这不幸她是承受得了的,在这方面她既不需要别人尤其是K.的帮助,也不需要他们的安慰。她虽然年轻,但已经备尝了生活的艰辛,她的不幸不过是印证了她的生活知识罢了。问题是在K.方面,她讲这么多是想把事实真相画成一幅图画拿给他看,即便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她也觉得有必要这样做。“你的幻想也真太不着边际了,佩碧,”K.说,“实际情况根本就不是你现在才发现了你刚说的这一切,这些全是你住在你们下面那间又黑又窄的女招待小屋里产生出来的幻想。放在那间小屋里,这些幻想还说得过去,然而拿到这里来,在这个宽敞的酒吧里,听起来就让人觉得离奇古怪了。抱着这些想法,你在这里站不住脚是理所当然的。就拿你提起来挺得意的那件连衣裙和你的发式来说吧,那是你们那间小黑屋里不见天日的环境中和那张柜子般的床底下长出来的两株怪苗,在那里它们诚然是很美的,但在这里就只能使每个人都暗暗发笑或者大声讥笑了。你还讲了些什么呢?哦,说我被利用了,受骗了。是这样吗?不对,亲爱的佩碧,我同你一样,既没有被利用,也没有受骗。
不错,弗丽达眼下是离开了我,或者照你说的,她跟一个助手一块儿溜了,你的确看到了一点点实情,并且她将来成为我妻子的可能性也确实极小,但是,说我已经腻烦她甚至打算明天就把她赶走,或者说她像通常某个女人骗某个男人那样欺骗了我,都是完完全全不符合事实的。你们这些客房女招待习惯了趴在锁眼上偷看别人,渐渐就形成一种管窥蠡测的思想方法,看见个斑点就以为是只金钱豹,看到一粒芝麻就能推论出一个非常了不起、但却完全错误的结论。弄到最后,我在这件事上反而比你知道的少得多!我远远不能像你那样,把弗丽达为什么要离开我的原因解释得那么头头是道。我觉得,最接近真实情况的解释是我怠慢了她,这一点你轻描淡写地提到,但没有把它看成真正的原因。可惜这是事实,我的确怠慢了她,但这是另有特殊原因的;要是她现在回到我身边,我是会很高兴的,可是我马上又会开始怠慢她了。事情就是这样。当她在我身边时,我老是东跑西颠的,让你笑话了;而现在呢,她走了,我又几乎无事可干了,我感到很疲倦,巴不得该做的事情越来越少才好。怎么办呢?你不能给出个主意吗,佩碧?”“当然可以,”佩碧说,突然活跃起来,两只手一齐抓住K.的肩膀,“我们两个都是受骗的,就让我们待在一起吧!来,跟我一块儿到下面姑娘们那儿去!”“如果你老认为自己是受骗的,对此牢骚满腹,”K.说,“那么我们两个就谈不通。你总是想要扮演一个受骗上当的角色,因为这可以提高你的身价,能增强你的自信。
然而事实是你不适合做这个工作。你想,就连我这个在你眼里是糊涂到家的人都能看明白,你干这个工作很不合适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你是个好姑娘,佩碧,但认识到这一点不大容易,比如我就曾经认为你心狠、傲气,可你并不是这样的人,问题只是出在那个工作上,是它把你弄得无所适从,不知怎么办才好,因为你做这工作不合适呀。我的意思不是这位置对你来说太高了,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重要工作,细想一下也许它比你原来的工作稍微体面些,但是总的说来区别不大,倒不如说这两种工作看上去简直差不离更恰当些。唔,甚至可以说当客房女招待比在酒吧里干活、当酒吧女郎更好,因为在那里总跟秘书们在一起,这里却相反,虽然也可以在贵宾专用室招待秘书的上司们,但是也不得不跟一些地位很低的人打交道,比如说我,不是吗?按规定我除了酒吧以外是不得在任何别的地方逗留的,那么,难道说有可能跟我来往竟是无上光荣、无比体面的事?看来你觉得是这样,或许你有你的道理吧。但恰恰因为这一点你做这工作就不合适。这只是跟别的工作一样的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可在你眼里成了天堂,于是你在这里干起什么来都过分卖力,把自己打扮得跟你心目中的天仙一样——实际上天仙也不是你打扮的那种样子——为这个工作兴奋得发抖,老觉着有人跟在自己后面转,拼命用一些过分殷勤的举动去争取所有你以为可以支持你的人。
可是这样一来反而让人心烦,招人讨厌,因为人家到酒店是为找清静来的,不想在自己原有的心事上再添上你酒吧女郎的心事。本来嘛,弗丽达走了这事,可能在那批高贵的客人中谁也没有觉察到,但今天他们全都知道了,而且确实非常希望弗丽达回来,因为也许弗丽达在各方面都跟你的做法完全不同。不管她别的方面怎么样,也不管她是怎么看待这个工作的,有一点没问题,这就是她干这个工作很有经验、很冷静、很善于掌握分寸,这一点你不也特别指出来了吗?可你却不善于从她那里汲取经验。你注意过她的眼神没有?那已经不完全是一个酒吧女招待的眼神而几乎是一个老板娘的眼神了。她一眼就看到了所有的人同时又看到了每个人,而她那双眼睛看每个人的那点点余光,就足够把被看到的人镇住了。也许她是瘦了点,是有几分显老,谁见她都会想要是她有一头更光洁的头发就会更好些,这些有什么关系呢?同她确实拥有的东西相比这些都是小节,而谁如果看见这些缺点老觉得不顺眼,只不过表明他缺乏看到大事的眼力罢了。人们肯定不能指责克拉姆缺乏这种眼力,而你之所以不相信克拉姆会爱弗丽达,只是一个年轻无知的姑娘看问题的错误观点在作怪。你觉得克拉姆——这一点你是对的——高不可攀,于是就以为弗丽达也亲近不了克拉姆。你错了。在这个问题上,即使我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我也只相信弗丽达的话。不管她的话你觉得多么不可信,不论这些话同你对世界、对当官、对高贵、对女人美的作用的看法如何大相径庭,它们终归是符合事实的,就像我们两人现在并排坐在这里,我的两只手拉住你一只手,克拉姆和弗丽达大概也曾经这样并排坐着,好像这是世界上最最自然的事情。
他当时是自愿下来的,甚至是急急忙忙跑下来的,没有谁在走廊里暗中等着他而耽误应当作的工作,克拉姆只能劳动大驾亲自走下来,弗丽达衣着上的毛病,你见了差点气死,他却根本不在乎。你还硬不相信弗丽达的话!你不知道你这种态度其实不过是暴露了自己,恰恰暴露出你的幼稚无知!就连一个对她同克拉姆的关系一无所知的人,也必定能从她的为人上看出某个大人物的决定性影响——这个人物比你我、比村里所有的老百姓都更加重要——又必定能看出她的谈吐超出了酒客们和女招待们之间常见的那些打趣逗笑,而你的生活目标看来不过就是这些与酒客们的说说笑笑吧。不过我对你还是不大公道。因为,你对弗丽达的优点还是看得很清楚的,你注意到了她敏锐的观察力,她当机立断的魄力,还有她驾驭人的本领,只不过你对这一切的解释当然都完全错了;你认为她只是自私自利,使用这一切手段给她自己捞好处、干坏事,甚至用这些当武器来打击你。不对了,佩碧,即使她有一枝枝这样的箭,这么近的距离怕也没有用武之地吧。自私自利吗?我倒觉得正相反,可以说她是牺牲了她已经拥有的和可以期望得到的东西,为我们两人提供了机会,使我们能在更高的工作岗位上表现自己,但我们两个却令她大失所望,于是就简直等于强迫她重新回到这里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另外我也一点不清楚我的过错在哪里,只是每当我拿自己跟你比较时,不知怎的总会蓦地产生这种感觉:就好像我们两个太幼稚、太天真、太不懂事,我们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大吵大闹去争取一件东西,这东西譬如说要是用上弗丽达的沉着镇静、用上她的务实精神本来是可以轻而易举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手的,而我们却又哭又叫、胡抓乱搔、生拉硬拽——活像一个小孩揪着桌布使劲往下拽,结果什么也捞不着,只是把一桌山珍海味稀里哗啦全掀到地上,这样一来他自己也就永远别想再吃到这些珍馐佳肴了——我不知道事情是不是这样,但是这比你讲的那些更接近事实,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是啊,”佩碧说,“弗丽达甩下你跑了,所以你现在又对她犯起单相思来了;她人不在这里,对她犯犯单相思也没什么难的。但是,即使事情全像你希望的那样,即使你什么都说对了,就连你把我说得那么可笑也是对的,可你现在怎么办呢?弗丽达已经离开了你,不论按我的解释还是按你的解释,都没有希望使她再回到你身边。退一步说,就算她能回来,那么在她来到之前这段时间你总得找个地方去打发打发吧,这会儿很冷,你一没有工作,二没有床铺,到我们那儿去吧,你会喜欢我那两个朋友的,我们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你也可以帮着我们干点活,那些活光叫我们几个姑娘干确实太重了,这样我们几个就不会无依无靠了,夜里也不用担惊受怕了。走,到我们那儿去!我的两个好朋友也都跟弗丽达挺熟,我们会给你讲关于弗丽达的好多故事,一直讲到你听腻了为止。来吧!我们还有些弗丽达的照片,可以拿给你看。从前弗丽达比今天随和文静,可能你很难认出她来,最多还可以看出她那双眼睛,那眼神当时就有点锋芒毕露了。好了,说了半天,你到底去是不去?”“难道允许我去吗?昨天刚出了那件大丑事,因为我在你们的那条走道上被当场抓住了。”
“那是因为你被当场抓住,但是如果你在我们那儿,就不会被抓住的。谁也不会知道你在那儿,就只有我们三个知道。啊,你来了我们多快活呀!现在跟前几分钟比,我已经觉得那儿的日子不那么难挨了。也许,现在我必须离开这里对我根本就不是多大的损失呢。告诉你吧,就是在只有我们三个人在底下那会儿,我们也没有觉得无聊过,人总得苦中作乐啊。我们还年纪轻轻就得过苦日子,不过我们三个很团结,我们尽量把在那儿的日子安排得有意思些,特别是亨丽埃特,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埃米莉也一样,我已经给她们两个讲过你的事了,在那儿,她们听到这些事情总觉得不可信,好像在自己的小屋子外面实际上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似的。屋子里很暖和,很挤,可是我们三个更紧地挤在一起;唔,尽管我们只能相依为命,谁也离不了谁,但是我们谁也不腻烦谁;恰恰相反,只要我一想到我的两个好朋友,我几乎是很乐意再回到那里去的;有什么理由要高出她们一头?本来嘛,把我们拴在一起的,正是我们三个都同样没有什么高升的希望,可是现在我到底还是来了个突破,同她们分开了。当然我也没有忘记她们,刚一离开她们就琢磨着怎样为她们办点事;当时我自己的地位还不牢靠——究竟能干多久我心里根本没底——可我就已经跟老板谈起亨丽埃特和埃米莉的事来了。对于亨丽埃特,老板并没有完全封口,但对比我们两个都大得多的埃米莉——她跟弗丽达年龄差不多——他的态度就很坚决,不给我一点希望。可是你想想,她们两个根本就不想离开,她们知道自己在那里过的日子很惨,但是这两个心地太善良的姑娘已经认命了。
我觉得,我们分别时她们所以流泪,多半因为她们伤心的是我得离开我们共同的房间,要一人到外面冰冷的世界中去了——在那里我们觉得,出了我们的屋子,外面一切都是冰冷的——我得在那些陌生的大房间里同陌生的大人物打交道,目的又只不过是混日子,这一点没出去前我跟她们在一起不是也已经办到了吗?现在我回去,很可能她们一点也不感到惊奇,仅仅因为受到我的感染,一时心软才会掉几滴眼泪,说上几句对我的命运表示惋惜的话吧。但是,接着她们就会看见你,就会又觉得我离开她们几天确实是件好事了。现在我们有了一个男人帮助和保护我们,她们是会很高兴的,加上这一点必须严格保密,有了这个秘密我们又会比以往更加心连心,唔,这样一来她们简直会手舞足蹈的!走吧,哎,走啊,到我们那儿去吧!这对你不会成为一种约束,你不可能像我们一样一辈子被拴在那小屋子里的。过一段时间,等到开春时,如果你在别的地方找到了住处,如果你不喜欢在我们这儿待下去了,那么你随时都可以走。只有一条你得答应,就是到那时你当然也得保守咱们的秘密,决不能出卖我们,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在贵宾楼就待不下去了,当然,现在你在我们这儿也得多加小心,不能在我们觉得危险的任何地方露面,并且什么事都得听从我们的安排。这是对您的唯一约束,对这个你必须和我们一样重视,但除了这点你就是完全自由的了,我们分派你干的活不会太重,这你不用担心。好,又说了半天,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呀?”“到开春还有多久?”K.问。“到开春还有多久?”佩碧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我们这儿冬天很长,老长老长的,而且很单调很无聊。但我们待在下面从不叫苦,那儿很安全,冬天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再说春天、夏天总是要来的,而且它们也许不会很快就过去的;可是在我们的记忆里,现在回想一下,春天和夏天好像非常短,好像两个季节加起来也不过两天多一点似的,而且,就是这两三天时间,甚至就连最晴朗的一天也包括在内,有时也还是会下起雪来呢。”
这时门呀的一声开了。佩碧吓了一跳,因为她的遐想将她带到离酒吧太远的地方去了,但推门进来的并不是弗丽达,而是老板娘。看到K.还在这里,她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K.道歉说,他只是想在这儿等老板娘,同时他要感谢老板娘允许他在这里过夜。老板娘表示不明白为什么K.要等她。K.说他有一个印象,就是老板娘还想同他谈话,如果这是个错误的印象,那么他请她原谅,不过现在他也确实该走了,他是学校的勤杂工,离开那里时间已经太长了。所有的问题都出在昨天的传讯上,这方面他的经验还太少,像昨天那样给老板娘添那么多麻烦这种事,以后是肯定不会再发生了。说完这话他就鞠躬告辞。这时老板娘用一种迷离恍惚的眼神看着K.,就像在做白日梦一样。K.本想就走,然而她这种神态一时又拴住了他。现在老板娘脸上又露出一丝笑意,及至看到K.那惊异的表情,她才可说是如梦方醒;似乎是她一直在期待着K.对她那一丝笑意作出回答,由于老是没有反应,这才从梦中醒过来了。“我记得你昨天放肆地对我穿的衣服说了点什么。”K.表示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了吗?哼,昨天是斗胆放肆,今天又缩成一团了。”K.当即向老板娘致歉,说他昨天实在是太疲劳了,在那样的时候胡诌了点什么是很可能的,总之他现在是记不起来了。关于老板娘的衣服,他又能说过些什么呢?也许是说太漂亮了,他还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衣服吧。至少,他还没有见过哪位老板娘在工作时穿这样的衣裳呢。
“别说这些了!”老板娘迅速打断K.,“我一点不想再听你谈论衣服了。我的衣服用不着你管。我严禁你这样胡说八道!”K.再鞠一躬,然后向门走去。“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老板娘又在他身后叫起来,“什么你还没有见过哪位老板娘在工作时穿这样的衣裳?说这种废话是什么居心?这不纯粹是废话吗?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K.回转身来,请老板娘不要动气。他说,这句话当然是废话。他对衣服也确实一窍不通,从他所处的地位来看,他觉得每一件没有补过的干干净净的衣服都是贵重的。当时他只是看见老板娘半夜三更在那条走道上穿着那么漂亮的晚装出现在所有那些几乎没穿衣服的男人中间感到有些惊奇罢了,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好了好了,”老板娘说。“看样子你到底还是记起你昨天说的话来了。想起了老话,又添上一堆新的胡诌。说你对衣服一窍不通,这倒是不错。既然知道不通,那么就别——我严肃、郑重地向你提出这个要求——瞎议论什么是贵重的衣服啦,什么是不合适的晚装啦……这一类的问题了!总之”——说这句话时她似乎打了一个寒战——“不许你对我的衣服说长道短,你听见了没有?”当K.一声不响,正想转身走开时,她又问:“你关于衣服所知道的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K.耸耸肩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老板娘说,“那你也就别不懂装懂硬充行家。走,到账房那边去,让我来指点你一下,但愿这样一来以后你就会收敛些,永远不再说那些混账话了。”她于是带头先出了门,这时佩碧也一个箭步来到K.身边,她借口向K.收钱,两人迅速商定了下一步的举措。要想脱身是很容易的,因为K.熟悉这个院子,它有一道大门通向侧街,大门旁边还有一道小旁门,他们约定,佩碧在大约一小时后站在这道旁门后面,听到敲三下便开门。
内部账房在酒吧对过,只需穿过门厅便可以去到那里,老板娘现在已经站在亮着灯的账房里不耐烦地看着K.向她走过来。然而半路上又出了一点岔子。原来,盖尔斯泰克早已在门厅里等候K.,要跟K.谈点儿事。要想甩脱他颇不容易,老板娘也过来帮忙,呵斥他胡搅蛮缠。“你这到底是上哪儿去啊,你这到底是上那儿去啊?”门已经关上了,还听见盖尔斯泰克在外面门厅里喊叫,喊声中又夹杂着叹息声和咳嗽声,听起来十分刺耳。
这是一间小屋子,炉火烧得过旺令人感到闷热。屋子呈长方形,靠两边的窄墙分别立着一张斜面写字台和一个铁制钱柜,靠两堵宽墙则分别放着一个大铁柜和一张睡榻。最占地方的是大铁柜,它不仅把整整一堵宽墙占满,而且极深,这便使屋子更显狭长,装了三道手推门,要完全打开柜子需将三道门推开。老板娘指指卧榻示意K.可以在那里坐下,她自己则在斜面写字台旁的转椅上落座了。“你是不是学过裁缝?”老板娘问。“没有,从来没学过。”K.说。“你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土地测量员。”“这是干什么的?”K.对此作了解释,老板娘听了直打哈欠。“你没有真话。为什么你不说真话?”“你不也不说真话吗?”“我?你大概又要胡说八道了吧?就算我没有说真话,那又怎么样?——难道我还得向你作交代?我在哪点上没说真话?”“你并不像你自己说的那样仅仅是老板娘。”“嘿,瞧瞧!你的新发现还真不少呢!除了老板娘,我究竟还是什么哟?你这胡说八道确实也太没边儿了!”“我不知道你还是别的什么。我只看到你是一个老板娘,另外又穿着一些不适合老板娘穿的衣服,据我所知,这个村子里除了你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穿这样的衣服。”“好了,现在我们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我看你还是憋不住要说的。也许你根本不是放肆胡说,你只是像个小孩儿一样罢了,一个孩子要是知道了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那么大人是怎么也没法让他不到处讲的。好,那你就讲它个痛快吧!我穿的衣服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要是说出来,你准会生气的。”“我不会生气,我只会觉得好笑,小孩子的废话不是只会叫人发笑吗?快说,这些衣服究竟怎么样?”“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说说吧。这些衣服料子很好,相当贵重,但是它们都过时了,装饰得太花哨,翻来改去太多,都穿得太苦、太旧了,既不适合你的年纪,又不适合你的身材,也不适合你的身份。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穿的衣服特别显眼,那是大约一星期以前的事,就在这儿门厅里。”“果然来了!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听听,我的衣服都过时了,装饰得太花哨,还有什么来着?你这一套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我自己看得见,用不着别人教。”“是啊,你当然是一眼就能看出毛病来的。你根本用不着到什么地方去打听,马上就知道什么样的服装是符合时尚的了。这么说你倒是个不可缺少的人才,可以当我的参谋,因为对漂亮衣服我还确实有那么一点偏爱呢。哟,这个柜子里衣服都满了,对这一点你又有什么高见?”说着她推开了所有三道柜门,可以看见,里面的衣服是一件紧挨着一件,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塞满了整个衣柜,大部分是深色的、灰色的、褐色的和黑色的衣服,全都仔仔细细地挂起来和平平整整地摞起来。“这些就是我的衣服,全都像你说的,过时了,装饰得太花哨了。但它们只是一小部分,是因为楼上我房间里没地方搁才放在这儿的,在那里我还有满满当当的两大柜衣服,两个大衣柜,每一个都差不多跟这一个一样大。你惊呆了不是?”
“没有,我预料的跟你说的大体上一致;我不是说过了吗,你不仅当老板娘,你心里还有别的打算。”
“我心里只有一个打算,就是穿得漂漂亮亮的,而你呢,你这个人要么是个傻瓜,要么是个孩子,要么就是一个非常坏的危险人物!你走,你赶快走!”
K.已经到了门厅里,盖尔斯泰克又揪住了他的袖子,这时老板娘仍然在他后面大声叫着:“明天我又有一件新衣服做得了,也许我会派人去把你找来的。” 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