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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城堡 卡夫卡 23043 2021-04-06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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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当K.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时,在走道远处一个拐弯的地方发现了弗丽达。她装作没认出他来的样子,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住他,一只手上托着一个放着空杯空碟的茶盘。他对管事说(但这个管事完全没有理他——这人似乎你越跟他多说,他就越发心不在焉),他去去马上就回来,便向弗丽达跑过去了。一到她跟前,K.就紧紧抓住她的双肩,好像这样就把她又夺回自己手里来了似的,然后便一面问她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一面竭力琢磨她的眼神。可是她那茫然若失的样子几乎一直没有变化,她神情恍惚地将托盘上的餐具挪动了一阵,说道:“你找我做什么?你还是到那家人那儿去吧——谁家吗?他们姓什么叫什么你是知道的。你不是刚从那儿来吗,我一眼就看出来了。”K.很快把话题岔开;他觉得他们的谈心最好别这样毫无准备地开始,更不要从最棘手、对他最不利的地方开始。“我原以为你在酒吧呢。”他说。弗丽达惊异地看着他,然后用她那只空着的手缓缓地、轻柔地抚摩他的前额和脸颊。似乎忘记了他的相貌,所以要用这个办法一点一点回忆起他是什么模样,一边抚摩,一边眼里也流露出人在吃力地追忆往事时才有的那种迷离恍惚的神情。“我又被安排在酒吧工作了,”过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地说,好像她说的话并不重要,而她在这些话语之外同K.进行着另一次交谈,似乎那无声的交谈、那言外之意才更重要。

  “这里这个工作对我不合适,随便哪个女人都能做这些事;每一个女人,只要会铺床叠被,会笑脸相迎,不怕客人纠缠甚至还能勾引客人,都能当客房女招待。可是酒吧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虽然我当时不是很体面地离开那个位置的,但这次还是马上又被起用了,当然,这回我有保人。老板很高兴我有保人,这样他就能比较容易地重新用我。唔,他们简直就不得不催着我赶紧答应接受这个位置,你只要想一想酒吧让我联想到什么,就会明白了。最后我还是接受了酒吧的位置。这里我只是临时帮忙。佩碧求我们不要让她立即离开酒吧,这太丢脸了,所以我们给了她24小时限期,因为她确实很勤快,每件事情都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这一切都安排得很好,”K.说,“不过你原先是为了我的缘故才离开酒吧的;现在我们很快就要举行婚礼,你反而又要回酒吧去吗?”“不会有什么婚礼了。”弗丽达说。“是因为我变心了吗?”K.问,弗丽达点点头。“你看,弗丽达,”K.说,“这个所谓变心的问题我们谈过好几次了,每一次都是到最后你不得不承认这种怀疑对我是不公平的。在我们谈完以后,我这方面丝毫变化也没有,我一直没有什么错处,过去是这样,今后也不可能变。所以,一定是你那方面有了变化,是受到别人的挑唆了,或者是受到什么别的影响。不管怎么说,反正你是错怪我了,因为,你看看,我跟那两个姑娘是怎么回事呢?长得黑一点的那个——我简直都不好意思像现在这样一条一条地为自己辩解,可是你逼得我非这样做不可——我是说,长得黑一点的那个,你瞅着她心里不痛快,可我瞅着她心里大概不会比你更痛快些吧。我是能躲开她就躲开她,她那方面也使我这样做不感觉困难,没有人比她更沉静内向了。”“对呀,”弗丽达大声说道,她现在说的话好像不是她的本意,有些言不由衷,看到她这样乱了阵脚,K.心里挺高兴。现在她的表现是身不由己,“你只管叫她沉静内向好了,你把最不要脸的女人叫做沉静内向,尽管这话听起来叫人难以相信,可你却是真心真意这么想的,你不会装假,这我知道。大桥酒店的老板娘说你就是这么个人,她说:‘我没法喜欢他,可是让我扔下他不管我也做不到,谁看见一个还不大会走路可又不知天高地厚一个劲儿往前冲的小孩子能憋得住不去拉他一把?’”“这一次你就好好学学她吧,”K.微笑着说,“但是那个姑娘——不论她是沉静内向也罢,不要脸也罢,这一点我们先不管——现在我不想谈她了。”

  “可是你为什么说她沉静内向?”弗丽达仍要打破沙锅问到底。K.觉得她对这个问题这样关心是一个于他有利的标志。“你是亲自体会到她沉静内向,还是想拿这话来贬低别人?”“都不是,”K.说,“我这样说她是出于感激,因为她让我很容易了解她这个人,另外也因为如果她不是这样那么即使她主动多同我攀谈我也下不了决心再到她们家去,而不去,实际对我是个很大的损失,这你是知道的,为了我们两人的共同利益,我必须到那里去。既然去了,也就只好也同另一个姑娘谈话,虽然我对这个姑娘的精明能干、胆大心细和忘我精神感到钦佩,但是谁也不能说她会勾引人吧。”“那些仆人可不这样看。”弗丽达说。“是啊,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可能在许多别的问题上也都和我看法不同,”K.说,“难道你想从那些仆人的贪馋好色,推论出我会变心吗?”弗丽达不言语了,她默默让K.从她手中接过托盘放在地上,然后挎起她的胳臂,接着两人便开始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忠贞不贰,”她说,同时把他从自己身边稍稍推开一点,“你在那两个姑娘面前怎样表现倒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是你竟会跑到那家人的家里去现在又跑回来,浑身上下都带着她们家那间小屋的味儿,光这一点我就觉得是件不可忍受的、丢脸的事情。还有,你根本不打个招呼就从学校里跑掉,然后干脆去她们家待上整整半夜。到有人来问起你时,又让那两个姑娘瞒住人家说你不在,唔,捶胸顿足地保证说你不在,特别是让那个最最沉静内向最最不爱说话的妞儿替你办这件事。然后又偷偷摸摸从一条暗道溜出门去,说不定是想维护那两姐妹的名声吧?哼,那两个姐妹的名声!够了,够了,我们现在谈这些干什么呀。”“不谈这些可以,”K.说,“然而我们可以谈点别的,弗丽达。关于这件事,实在也没有什么再多好谈的了。我为什么得上那儿去你是知道的。我很不想去。可我还是克服一下,勉强去了。

  去那里我本来就已经是难为自己了,你不应该再给我增加困难啦。今天我原本只打算去一会儿,打听一下巴纳巴斯到底回来了没有,他早就说要给我送一封重要的信来。他没有来,但是人家向我保证,看那样子也完全可信,说他一准很快就回来。要说让人转告他,叫他随后到学校来找我吧,我又不愿意,为的是不想让他惹你讨厌。于是时间就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可惜他总是不回来。气人的是,反而来了一个我痛恨的家伙。要让我默默忍受他暗中盯梢,我可没那个兴致,所以才从邻居家的花园出去,但是要我在他面前躲躲藏藏我也不愿,于是就在大路上大摇大摆地朝他走过去,说老实话,手里还拿着一根非常结实的柳条鞭子呢。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说关于这件事再没有什么别的好讲了,但是还有另一件事我们得说道说道。那两个助手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提他们,我几乎跟你听别人提起那家人时一样,真是感到恶心!比一比你跟他们两人的关系和我跟那家人的关系吧。我理解你对那家人的反感,能体会你的心情。可我去他们家纯粹是为了办事,有时我简直都觉得有点对不住人家,觉得自己尽在利用人家。你同两个助手的关系可完全相反!你一点不否认他们是在纠缠你,也承认他们对你有吸引力。我并不因此生你的气,我明白这里面有些你无法左右的因素在起作用,看到你至少对那两个家伙还不是百依百顺,我就已经很高兴了,除此以外我又尽力维护你,可是,仅仅因为我有几个小时放松,这种疏忽又是由于我对你十分信任、知道你不会变心,当然也由于我心想校门锁得严严实实,两个助手这回是最终地被赶走,再也回不来了——恐怕直到现在我还是低估了这两人的能量——好,就仅仅因为我有那么几个小时放松了对你的保护,又因为那个耶里米亚,那个细看原来身体并不怎么好、像个小老头儿一样的家伙,厚着脸皮硬往教室窗户里探头探脑,仅仅因为这两点,就要我失去你弗丽达,就该让我听到‘不会有什么婚礼了’这样的欢迎辞吗?要说责怪,难道不正是我才有责怪人的权利吗?可是我并没有责怪你,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这样做。”K.这时再次感到给弗丽达打打岔很好,于是就请她去给他拿点吃的来,说他从中午到现在还什么东西也没吃呢。显然弗丽达听到这个请求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点了点头就小跑着去取,但并不是沿走道朝着K.猜想厨房所在的那个方向去,而是向侧面走下几级台阶。

  不久,她端来了一盘已切成片的肉肠和一瓶葡萄酒,但也许只是某一顿饭吃剩下的东西了:看得出来,为了不致露出破绽,那一片片肉肠是匆匆忙忙重新码起来的,连肠皮也忘在盘子里,那瓶酒也已经喝去了四分之三。可是K.什么话也没有说,端过盘子便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你是去了厨房吗?”他问。“没有,是去了我的房间,”她说,“我在这下面有一个房间。”“你刚才叫着我一块儿去岂不更好,”K.说,“现在我就到下面去吧,在那儿吃饭可以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搬把椅子来。”弗丽达说着已经开步走了。“谢谢,”K.说,拉住了她,“我既不想下去,也不再需要椅子了。”弗丽达把心一横,强忍K.抓住她的手,咬紧嘴唇深深低下头去。“是呀,他是在下面,”她说,“难道你会料不到这一点吗?现在他躺在我床上,他在外头着凉了,冷得打哆嗦,几乎一点东西都没吃。说到底,错全在你一个人身上;要是你没有把两个助手赶走,没有跟在那家几个人的屁股后面跑,那么我们这会儿不就能安安生生在教室里坐着了吗?是你一手把我们的幸福破坏了。你以为耶里米亚在他当差那会儿敢把我拐走吗?如果你这样想,那你就大错特错,一点不了解这里的制度了。他想来找我,他感到痛苦,他暗暗瞅准机会亲近我,这些都对,但不过是敲敲边鼓罢了,没有办法动真格的,就像一只饿狗总围着饭桌蹦蹦跳跳可终究不敢跳到桌上去一样。我的情况正是这样。他对我的确有吸引力,我们是小时候常在一块儿玩的伙伴——那时我们一块儿在城堡的山坡上玩,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你还从没问起过我的过去呢——但是,只要耶里米亚受着职务的约束,这些全都不打紧,因为我很清楚我作为你未来的妻子应尽的义务。但是后来你把两个助手赶跑了,还对这件事洋洋得意,好像为我做了件好事。是啊,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这么回事在阿图尔身上你如愿以偿了,当然也只是暂时的,他太嫩,没有耶里米亚那股子天不怕地怕的蛮劲。

  另外,你那天夜里那一拳——那也是给了咱俩的幸福重重一拳——差点儿把他打散架了,他逃到城堡去告你,即使不久以后会再回来,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走了。可是耶里米亚却留了下来。当差时,他连主人眨一下眼睛都害怕,不当差,他就什么也不怕了。他一来就把我拽走,你撇下了我,我这个老朋友又死活缠住我,这样一来我还怎么能挺得住?我并没有大开校门放他进来,是他砸碎了窗户硬把我拉出去的。我们跑到这里,店老板挺看重他,客人们对于这样一个客房招待也是求之不得,酒店马上就用我们了,所以说不是他住在我房里,应该说是我们两个人共同使用一个房间。”“不管怎么说,”K.说道,“我对于解雇两个助手一点不后悔。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就是说你对我的忠贞不贰一定要以把两个助手拴在我身边作为条件,那么现在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倒是件好事。做夫妻而必须夹在两头野兽中间,又是两头只有用鞭子猛抽才老实的野兽,这种婚姻幸福也未免太不怎么样了。这样看来,我还得感谢那一家人,他们在无意中也对我们的分手出了一把力呢。”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又肩并肩地来回踱步,不过这次弄不清是谁先开的头。弗丽达离K.很近,似乎在生气。他这一回没有再挎着她的胳臂。“好,现在是人人各得其所,”K.接下去说道,“我们也许可以告别了,你去找你的耶里米亚先生,他在校园外面着了凉,很可能现在还没有好利索,考虑到这一层,你让他一个人待着的时间也太长了,我呢,我一个人去学校,或者,因为没有你我去那儿什么事都干不了,我去一个什么别的地方,一个有人用我的地方。话虽这么说,但我现在还是有点犯犹豫,这是因为我有充分的理由对你刚才讲的那些始终还有那么一点点怀疑,根据就是:我从耶里米亚那里得到的是完全相反的印象。他在当差的时候一直对你垂涎三尺纠缠不断,我就不信单凭这点当差的身份,就能阻止他哪一天对你动真格的来个突然袭击。但是现在呢,从他自以为已经不当差的时候起,情况不同了。

  对不起,我是这样来解释这一变化的:自从你不再是他的主人的未婚妻,你对他就不再像原来那样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不错,你是他小时候的朋友,可是我认为他并不——其实我只是通过今天夜里的一次简短的谈话才对他真正有所了解的——怎么看重这些感情方面的事情。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觉得他有一股子蛮劲。我反倒觉得他这个人有点老谋深算。在关于我的事情上,他从加拉特那儿接受了一项什么任务,这也许对我不大有利,他执行这项任务非常卖力,我承认在这一点上他有一股子蛮劲、有一股子狂热——这种干起公务来就一身狂热劲的现象在这里并不是太罕见的——而破坏我们俩的关系,便是这项任务的一部分。他可能试着用了好几种办法来做这件事,其中之一便是试图用色迷迷的追求勾引你,另一个办法——在这点上老板娘也帮了他一手——就是胡诌什么我变了心。他的阴谋得逞了,人们觉得他跟克拉姆有那么一点儿像,这也可能帮了他的忙,现在他虽然丢掉了他的差事,但也许正是时候,他已经不再需要这份差事了,现在他正在摘取胜利果实,把你从那教室的窗户里拽了出来。但是,这样一来他的工作也就结束了,那股当差办事的狂热劲一旦离开了他,他就感到很疲劳,宁愿自己是阿图尔,阿图尔现在根本就没有去告我,而是在领奖,在接受新任务,可也总得有个人留下来注意这下面的事态发展哪。说他照顾你,这事对他来说是有点讨厌而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做。他对你连半点爱也没有,这一点他向我老实承认过。

  你是克拉姆的情人,所以他当然尊重你,而在你的房间里住下来,体会一下小克拉姆的滋味,他肯定觉得非常之舒服,但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你本人在他眼里现在什么也不是,把你带到这里来,只是他应该完成的主要任务的收尾工作罢了。为了不使你感到不安,他自己也留下来,但只是暂时的,一旦他从城堡得到新的消息,一旦你给他治好了感冒,他就马上走人了。”“你怎么能这样诬蔑他?”弗丽达说,气得把两只小手攥成拳头相对一击。“诬蔑?”K.说,“不,我不想诬蔑他。但是我也许是错怪了他,这倒是有可能的。我刚才谈到他时讲的那些,都不是非常明显一目了然的东西,它们也可以作别的解释。但哪里是什么诬蔑呢?要说诬蔑,那么目的恐怕只能是想用这种手段来极力反对你对他的爱,使你不再爱他。如果有必要,如果诬蔑是合适的手段,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干的。谁也不能因为我这么做而谴责我吧,他有那样的上级,这使他的地位比我大为有利,我这个只能靠自己单枪匹马作战的人,兴许也就有权利稍微说几句过头的话吧。说两句别人的坏话,其实是一种比较无辜的、归根结蒂也是软弱无能的手段。所以说,你不要生气了,让你的拳头休息一下吧。”说到这里K.拉起弗丽达一只手;弗丽达想挣脱他,但却微笑着,而且不使大劲。

  “我一点用不着诬蔑他,”K.说,“因为你并不爱他啊,你只是自以为爱他罢了,我帮助你纠正了这个错觉你是会感激我的。你瞧,要是有人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不用武力,而是用心计,用策略,那么他大概只能叫这两个助手来帮忙。这两个家伙表面上很善良、幼稚、活泼、做事大大咧咧不负责任,又是通天的,是从城堡里腾云驾雾而来的,还附带着一点儿时的甜蜜回忆,这一切不都是非常可爱的吗,尤其是,我可以说完全是这一切的反面,我成天价忙着办各种你不会懂、惹你生气的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又使我同一些你很痛恨的人混在一起,同他们厮混的结果是,虽然我本人不负一点责任,但也染上了一些可恨可憎的气味。这整套把戏,只是不怀好意地、当然是非常聪明地利用了我们俩关系的弱点。人与人之间的每种关系都有它的弱点,何况我们的关系,我们两个是各自从完全不同的世界走到一起来的,自从我们认识以来,每个人的生活都走上了一条全新的路,我们心里都还没底,因为这条路的确太新了。我不是讲我,对我来说这并不太重要,说实在的,从你看上我以来,我就一直在不断地接受着馈赠,习惯于接受馈赠并不难。可你呢,撇开所有别的不谈,你是从克拉姆身边硬是给拉走的,这件事有多大分量我没有谱,但是慢慢地我对这个也略知一二了。碰上这样的事,人是会被弄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虽然我乐意时时和你在一起,但我不能老在你跟前,而就是我在你跟前,有时你的幻想也完全占据着你的心,或者,还有更加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比如老板娘,也总揪住你不放。

  总而言之,有过那么一些时候,就是你扭头不看我而沉湎在幻想中,憧憬着一些半明半暗、隐隐约约的前景,多么可怜的姑娘啊,只要在你目力所及之处站上一些合适的人,你就会立刻成为他们的俘虏,你就会误认为那些转瞬即逝的东西,那些幽灵、陈年的记忆,那些实际上已经逝去、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的往昔生活——误认为这一切都是你现在的、真实的生活。这是一个错误,弗丽达,它不是别的,只是我们这短暂的结合中的最后一道难题,正确地看应该是一个不在话下的问题。清醒过来,冷静下来吧!尽管你曾经认为那两个助手是克拉姆派来的——这根本就不对,其实他们是从加拉特那儿来的——尽管他们利用你这个错误迷惑了你,使你甚至觉得在他们的脏话和下流勾当中也能看到克拉姆的影子——这就好像某个人觉得他在粪堆里看见了从前丢失的一颗宝石,而事实上即使那颗宝石果真在那里,他也是根本找不着的——可是他们终究只是两个跟在马厩里过夜的仆人同类的家伙,所不同的仅仅是他们没有那些仆人那样壮实,稍稍接触一点新鲜空气就能让他们病倒在床,不过,他们倒是挺会使出那种下人的诡计来替自己找到病床的。”弗丽达这时已把头靠在K.肩上,两人手挽着手,默默无言地走来走去。“哎,要是我们,”弗丽达慢悠悠地、平静地、几乎是舒坦地说,听那语气似乎她知道自己只剩下很少时间能把头靠在K.肩上安适地歇息了,然而却想充分享用这种舒适的滋味,吮尽这甜美的液汁,“哎,要是我们就在那天夜里出走该有多好啊,那样我们这会儿就可以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了,永远在一起,你的手总在我身旁,我一伸手就能抓到;我是多么需要你待在我身边啊;自打认识你以后,你不在时我觉得多么孤单啊;相信我吧,希望你总待在我身旁,这就是我整天做着的唯一的梦。”这时,从侧面走道里传来一个人的叫喊声,原来是耶里米亚。

  他站在那儿最低一级台阶上,只穿着汗褡,然而却披着弗丽达的一件斗篷。他站在那里那种样子,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稀稀拉拉的胡子像淋了雨似地湿乎乎的,眼睛吃力地、乞求地而又充满责难地瞪得老大老大,那本来很黑的脸烧得通红,但皮肤里面却像是包着一堆过于松散的筋肉而向下耷拉着,两只小腿裸露在外面,冻得发抖,以致那斗篷的长穗儿也被带动起来,瑟瑟缩缩地颤个不住。这副模样活像一个从医院溜号的病人,面对这么个人,除了想着赶快把他送回病床去之外,谁如果有别的想法简直就是罪过。弗丽达也正是这样想的,她挣脱了K.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那下面。现在她在他身边,体贴入微地把斗篷给他披严实,又十分急切地要把他送回房去,仅仅这几条,看来就已经使他精神好些了。他似乎现在才认出K.来。“啊,土地测量员先生,”他说,一边轻轻抚摩弗丽达的脸,意思是让她别急,因为弗丽达现在根本不让再交谈什么。“请原谅我的打扰。可是我身体很不舒服,实在是没法子,真是对不起,我觉得我在发高烧,得喝杯热茶发发汗。校园后面那该死的栏杆,我大概再也忘不了那可恶的玩意儿了,本来已经受凉,刚才又半夜三更东跑西颠。嗨,这不是在为一些根本就不值当的事情毁自己吗,真是,稀里糊涂蛮干了好久才发现这一点!可是您呢,土地测量员先生,您不必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就缩手缩脚,您只管到我们房间来好了,您就算是来看望一个病人,也把您还要跟弗丽达说的话都说完吧。在一起待惯了的两个人,现在要分开了,在这最后几分钟里当然有许多许多话要说,第三个人是不可能理解他们这种心情的,何况这个人还病得躺在床上,等着人家答应过的就要给他送来的热茶呢。您只管进来好了,我会一点不出声,老老实实在一边待着的。”“得了,得了,”弗丽达说,使劲拽他的胳臂,“他在发高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K.,你可别跟我们去,我求求你了。那是我和耶里米亚的房间,更正确些说只是我的房间,我禁止你进去。

  你现在还老缠着我,唉,K.,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苦苦纠缠我呀?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再回到你身边去的了,我只要一想到在你身边就不寒而栗。你就上你那两个姑娘那儿去吧。我听说了,她们只穿着汗背心同你肩挨肩地坐在灶沿凳上,当有人来接你时她们就破口大骂人家。既然那里对你有那么大的吸引力,那么大概那个地方才是你的家吧。我好多次阻拦你,叫你别去那儿,可怎么都拦不住,不过,我总算是尽了我的力阻拦过你,现在这一切全过去了,你自由了。幸福美好的日子在等着你,对两个人中的一个,你可能还得费点劲去同那伙仆人争一争,可要说另一个嘛,你同她待在一起天底下是不会有哪个人眼红的。那是上天注定的美满良缘嘛。你别反驳我,我敢断定,这会儿你什么全能驳倒,可是到末了还是什么也没有驳倒的。耶里米亚,你想想,他居然把什么都给驳倒了!”说到这儿,两人会心地点头微笑了。“但是,”弗丽达又接着说,“就算他把什么都驳倒了,又怎么样?又能搞出个什么名堂来?那与我又有什么相干?那里那伙人日子过得怎么样,那儿发生什么事情,完全是人家的事,是他的事,又不是我的事。我的事是服侍你,一直服侍到你病好,跟从前一样,跟K.为了我的缘故而折磨你以前一样。”“那么您真的不跟我们一块去了,土地测量员先生?”耶里米亚问,但这一次,他终于被弗丽达拽走了,走前弗丽达根本不再回头看K.一眼。从这里,可以看到下面有一道小门,比这走道两侧的门还要低一些——不仅耶里米亚,就是弗丽达进门也得低头弯腰——屋子里面好像很亮、很暖和;K.又听到几句低声细语,大概是弗丽达在哄劝耶里米亚上床吧,过一会儿门便关上了。

  现在,K.才发觉这一阵走道里变得多么寂静啊,不光是他同弗丽达刚才一起漫步过的、看来两侧是办公用房的这一段走道很静,而且连那一段两边是曾经非常热闹的房间的很长的走道,也非常安静。这么说,那些先生终于还是睡着了。K.也感觉十分疲倦,也许正是由于疲倦,才没有同耶里米亚顶嘴,而他本来是应该顶那家伙几句的。现在看来,或许按耶里米亚的办法去做要来得聪明些,那家伙显然夸大了他的感冒——他那副寒碜相并不是感冒引起的,而是天生的,喝什么健身茶都治不了——唔,完全按耶里米亚的那一套办,就是说,同样拼命表现出自己确实是太累了,何况自己真的也非常累,然后瘫软地倒在这走道上(这种就地躺下本身,一定是件非常痛快的事),躺着稍稍打它个盹儿,然后大概也可以同样让人服侍服侍自己,岂不美哉!只是这不会得到像耶里米亚那样美满的结果,就是说耶里米亚在这场争取同情的竞争中肯定会击败他,而且大概是理当如此吧。不仅这场竞争,显然在任何一场竞争中他K.都会败北的。现在K.实在是太疲倦了,他困得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即是否可以试着在这些房间中找一间——这儿肯定会有几间空着的吧——走进去,在一张舒服的床上躺下来,美美地睡上一大觉。他觉得,睡足了觉可以使许多损失得到弥补。定神饮料他现在也是带在身上的。刚才弗丽达撂在地上没拿走的那个托盘里还有一小瓶甜酒,想到这里K.不惜拖着疲乏的身子,硬挺着又走回刚才那个地方去,将那瓶甜酒几下就喝光了。

  现在他感到自己至少已经有足够的气力去面对埃尔朗格了。他到处寻找埃尔朗格的房门,然而由于那个管事和盖尔斯泰克早已不见踪影,所有的房门又都一模一样,所以他怎么也找不着。但他觉得自己还记得那道门大致在走道的哪一段上,就决定大着胆子去推开一道他认为很可能就是自己目标的门。这个尝试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因为如果是埃尔朗格的房间,那么埃尔朗格本人就可能接见他;如果是另一个人的房间,那么他总是可以道个歉马上离开的;再如果客人在睡觉,这是最最可能碰上的情况了,那么K.进来根本不会被察觉;只有一种情形很糟,那就是屋里没人,因为那样一来K.就很难顶得住那种巨大的诱惑,会一头躺倒在床上一直睡到不知什么时候才醒了。他再次扫视了一遍走道的两头,看看是否有人来,可以打听出确切的房间,就不必去瞎碰了,但这条很长的走道现在是寂然无声,空空如也。他又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也听不到有客人在里面发出什么响动。他轻轻叩了叩门,轻得不致吵醒一个睡觉的人,当这样做了之后屋里仍然毫无动静时,他便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声轻轻的惊叫。

  这是一个小房间,一张宽大的床,占去了屋子一半多,床头柜上亮着电灯,灯旁放着一个旅行包。床上躺着一个人,然而是在被盖底下藏而不露,他先烦躁不安地在被子里乱动了一阵,然后通过被子和床单之间的一条缝打着喳喳发问道:“是谁呀?”现在K.不可能拔腿就走了,他晦气地看了看这富丽堂皇、只可惜已有人捷足先登的卧床,然后,想到了被子里发出的问话,便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显然这起了好作用,床上那人把脸从被子里稍稍露出一点来了,可是,看得出是战战兢兢的,时刻准备着一遇外面有情况立刻又缩回去。但是,过了一阵他便毫无顾虑地掀开了被子,在床上坐了起来。看样子这人肯定不会是埃尔朗格了。现在出现在K.眼前的,是一个五短身材、气色颇佳的先生,他那张脸呈现着某种矛盾的统一,即脸蛋像孩子一样胖乎乎的,眼睛也是孩子一般闪动着快活的光,然而那高高的额头、尖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两片嘴皮好像总也闭不拢——还有那几乎快要化为乌有的下巴,却又一丝孩子气也没有,反倒泄露出他有的是一个精于算计的脑瓜。大概正是因为他对自己有这种能耐、对自己这个人感到心满意足的缘故吧,他现在还保留着相当多健康的稚气。“您认识弗里德里希吗?”他问。K.的回答是否定的。“可是他认识您。”那位先生微笑道。

  K.点了点头,这儿认识他的人多的是,这甚至是他前进路上的主要障碍之一。“我是他的秘书,”那先生说,“我叫比尔格。”“对不起,”K.说着便伸手去握门柄,“很遗憾,我把您的门同另外一道门弄混了。我是应埃尔朗格秘书的约请而来的。”“真是太遗憾了,”比尔格说,“并不是您应约到别的房间去,而是您走错了门使我感到遗憾。我正在睡觉,一旦被吵醒,就肯定再也睡不着了。不过对这一点您也不必太感内疚,这是我个人的不幸。为什么这里连房门都不能闩上呢,您说不是吗?当然,这是事出有因的。这是因为按照一个老的说法,秘书的门应该总是敞开着,不过嘛,对这句话自然也不必那么太咬文嚼字就是了。”比尔格用询问的目光快活地注视着K.,同他刚才的怨气相反,他的神色倒是表明他睡眠是相当充足的。像K.现在这样的疲倦不堪的滋味,比尔格也许这辈子还从没有体验过吧。“您现在打算上哪儿去呢?”比尔格问道,“现在是4点钟,您不管去找谁都一定会吵醒人家,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习惯了受打扰,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耐心、不发脾气。秘书们全都是些急性子。所以说,我看您还是再待一小会儿吧,近5点时就有人起床了,那时您再去赴约不就最合适了吗?请您不要老捏着门把,还是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吧,当然这里地方窄了点,您最好是坐到这床沿上来。

  您一定奇怪为什么我这儿既没有椅子又没有桌子吧?情况是这样的,当时让我在两个房间里挑一间,一间设备齐全,有一张比较窄的床,另一间除这张大床外只有一个盥洗台。我挑了有大床的这间,卧室嘛,床总是最主要的啦!哎哟,谁要是有福气能伸直手脚舒舒坦坦睡个好觉,那么对于这样一个睡得香的人来说,躺在这张床上简直就赛过神仙!但即便我这个老是感觉疲倦可又睡不着的人,就连我这样的人,也能感觉到它非常舒服,我在这张床上度过一天当中的大部分时间,在床上处理所有的信件,在床上对上访各方进行审问。这样办事是挺不错的。当然,上访各方没有地方坐,可是这一点他们能够将就,因为对他们来说,自己站着,让作记录的舒服点,总比自己舒舒服服坐着,同时却得挨骂挨训要好受些。这样一来,我接待来客就只好利用床沿上这个位子了,好在这里并不是办公地点,而只是用来作夜间谈话的地方罢了。哟,您怎么老不开口呀,土地测量员先生?”“我太疲倦了。”K.说,他早在对方让他坐下时就已经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床上并且靠在床栏杆上了。“当然啰,”比尔格哈哈笑道,“这里每个人都很疲倦。比如说吧,我昨天办的和今天也已经办完的事就不是什么轻松省力的活。我想现在睡着觉,这个可能性简直就等于零。但是万一这件可能性极小极小的事真的发生了,要是万一您还在这里时我竟然睡着了,那么我求求您,请您千万不要出声,也请您不要开门。不过您先别怕,我肯定是睡不着的,最理想的情况也只是睡上一两分钟。

  因为我的特点是:大概因为我同上访老百姓打交道太习惯了吧,所以在有人陪着我时,我怎么说也是最容易睡着的了。”“您只管睡好了,请便吧,秘书先生,”K.说,心里对比尔格这一安民告示颇觉高兴,“如果您睡了,那么,如蒙您允许,我也睡上一会儿。”“不行,不行,”比尔格又哈哈笑起来,“可惜的是光靠别人请我睡我是睡不着的,只有在谈话过程中才有可能出现这种机遇,跟别人谈话对我的催眠作用最大。是啊,干我们这一行神经是要吃苦头的哟。比方说,我是联络秘书。您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吧?弗里德里希同村子之间最主要的联络工作”——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乐滋滋地搓起手来——“由我来完成,这就是说,他的城堡秘书们和村秘书们之间的联系是由我负责的,我多半在村里,但并不总在村里;我必须随时随地作好上车去城堡的精神准备。您看见那个旅行包了吧,这是一种多么不安定的生活呵,不是每个人都干得了这种工作的。然而另一方面,要说我恐怕已经离不了这个工作,这话也对,让我去做任何别的工作我都会觉得味同嚼蜡的。土地测量员工作如何?”“我没有做这个工作,这里并没有安排我做土地测量员工作。”K.说,这时他已经没有怎么注意听比尔格说话了,实际上他此时此刻最最热切盼望的,就是比尔格赶快睡着,然而就是这种渴望,也只是在某种对自己身体的责任感驱使下产生的,在心灵深处,他感到自己很清楚比尔格究竟什么时候睡着实在是一件既不可望又不可及的、遥遥无期的事。“唔,这很稀奇,”比尔格精神抖擞地把头一甩说道,接着便从被子底下抽出一本笔记簿,准备记下点什么,“您是土地测量员,却没有土地测量员的工作。”K.木然点点头,这时他早已将左臂伸直搭在床栏杆的顶端,并把头枕在臂上,在此之前,他反复摸索试验了多种如何坐得舒服一些的办法,最后发现还是这个姿势最理想,像这样待着,他也能更好地注意比尔格在说些什么。“我可以继续关心这件事,”比尔格说下去了,“在我们这里肯定不会容许有这样的事,就是让一个专门人才闲着,使他不能人尽其才。对您本人来说,这也一定是很憋气的,难道说这样您不觉得难受吗?”“我是挺难受的。”K.慢吞吞地说,心里不免忍俊不禁,因为恰恰是现在他丝毫也不为这件事感到难受。

  另外,对比尔格的积极表态他也不怎么感兴趣。那是句十足的外行话。对聘任K.的背景、对这一任用在乡里和城堡里遇到的各种困难、对K.在此地逗留期间已经出现或初露端倪的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情况一无所知,对这一切全是一团漆黑,甚至连一丁点儿说明自己对这些哪怕只有一点风闻的表示也没有——而这对一个秘书来说恐怕是点起码的要求吧——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拍着胸脯说就凭他那个小小的笔记本,经他一举手之劳,就能把上头的事情纳入正轨,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您好像已经有过一些失望的经历了。”比尔格说,这句话却又的确表明他还是有一定的知人之才的,自从迈进这间屋子以来,K.也总在不时告诫自己不要低估了比尔格,但是处在他目前的身体状况下,除去对自己的疲劳之外,要对任何别的事物作出正确的判断是很困难的。“不,”比尔格说,好像在回答K.的一个思想,似乎想照顾他一下,省得他再费口舌把那个想法说出来,“您不要被那些失望吓倒,这里的某些事情似乎是专为吓人而安排的,而您如果是新来的,那么就会觉得这些障碍简直是一堵铜墙铁壁挡住您的去路。我不想深究这种情形实际上是怎么回事,也许表面现象真的与实际情况相符,处在我的地位,我缺乏观察问题所必需的一定的距离,所以不好断言,但是请您注意,有时候又的确会出现一些同这里的总体情况几乎完全相悖的机遇,如果碰上了这种机会,一句话、一个眼色、一个会心的手势就能比一辈子疲于奔命的劳累收获更大。的确,情况就是如此。当然,这类机会到最后在一定意义上仍然同总体情况完全一致,那就是它们从来就利用不上。

  我老是纳闷,究竟为什么这些机会不能得到利用呢?”K.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他感到比尔格说的跟他大概有很大的关系,但他现在对一切与自己有关的事都十分反感,他把头往一边挪了挪,好像在给比尔格的问题让路,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同这些问题完全脱离接触了。“还有,”比尔格继续说,一边说一边又是伸懒腰又是打哈欠,这与他那些话的严肃内容形成尖锐的矛盾,令人迷惘,无所适从,“秘书们经常抱怨他们被迫在夜间进行村里的大部分审讯。可是为什么他们要抱怨呢?是因为夜间审讯太累人吗?是因为他们觉得夜里的时间最好是用来睡觉吗?不是的,他们肯定不是为这些而诉苦。当然,秘书有勤奋的和不大勤奋的,这在哪里都一样;但是他们谁都不抱怨工作太累人,更不会公开诉苦。这根本就不是我们的作风。在工作上我们不分普通时间和工作时间。这样来区分时间对我们是格格不入的。那么,秘书们究竟为什么才不满意夜间审讯?难道是为了体恤照顾上访老百姓吗?不,不,也不是这个原因。对上访的各方秘书们是丝毫不讲情面的,当然,他们对待自己也同样毫不留情,决不手软,程度丝毫不亚于对待老百姓。其实,这种不讲情面不过是铁面无私地执行公务、严格按公职的要求办事罢了,而这,正是上访老百姓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大的体恤照顾。这种铁面无情实际上也是——当然一个只看表面现象的人是看不到这点的——得到老百姓的普遍认可的,譬如说,这里恰恰是夜间审讯大受老百姓欢迎,从没有任何原则上反对夜审的诉状送到官府来。那么,到底为什么秘书们仍然对夜审反感?”K.还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连比尔格是真想从他口里听到问题的答案还是只做做样子也弄不清楚。这会儿他心里想着的是:如果你让我躺到你床上去睡一觉,那么到明天中午,或者更好一点,到明天晚上,我就可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了。

  但是比尔格看来一点没有注意到K.的表情,他满脑子转来转去的只是他给自己提出的那个问题,顾不上其他了:“据我的观察和我自己的亲身经验,秘书们在夜审问题上大致说来有如下这一层顾虑:夜间同上访百姓谈话之所以不大合适,是因为在夜里很难、或者简直就不可能完全维持谈话的公事公办性质。这并不是出于某些表面的原因,各项应当履行的程序在夜里当然也完全可以和白天一样严格遵循,要多严格就可以多严格。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夜里很难做到秉公而断。夜间人们往往不由自主地倾向于从一种比较私人的角度去判断是非,上访各方提出的各项申诉理由常常受到过多、过分的重视,对上访老百姓的其他特殊情况、对他们的各种烦恼和忧虑等等与断案完全无关的因素往往会加以考虑,而这类考虑也掺杂到判断中来;上访老百姓和官方人员之间的必要界线,尽管表面上泾渭分明,实际上却往往模糊不清,而在正常情况下本来应该只是毫不含糊地上面发问下面答话,有时却会出现审问人和受审人互换位置那样一种极不像话的局面。至少,秘书们都这样讲,就是说讲这些话的是一些由于职业上的原因对这类事情异常敏感的人。可是就连他们这样的人——这一点在我们这些秘书中间经常谈到——在夜审中也很少能觉察出自己已经受到了那些不利因素的影响;相反,他们一开始就努力抵制这类因素的作用,所以到最后就自以为还是成效特别特别卓著的哩。但是,事后查看一下审讯记录,常常对它们那些特别明显的弱点和欠缺感到吃惊。这就是一些误断,更具体些说,往往是让上访百姓得了一半是不应当得到的好处,这样一些错误,至少按我们的法规通过一般的简便途径是不可能挽回的。

  到将来的某一天,它们肯定还要由一个检查机关来加以纠正,但这只能起以正视听的作用,对那些占了便宜的人是不可能再损伤他们一根毫毛了。有这样一些情况,秘书们的抱怨难道不应当说是非常有理的吗?”K.早就撑持不住,已经迷迷糊糊打了一会儿盹,现在又被这个问题惊醒过来。为什么要说这一大套?侃这些干什么?他心里这样问着,一面用困得上眼皮直往下耷拉的眼睛瞅着比尔格,他现在的感觉是:自己眼前的并不是一个正在同自己讨论一些困难问题的官员,而是一件妨碍他睡觉的东西,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出这东西还有什么别的用处。但是,此刻完全沉湎于自己思路之中的比尔格却在微笑,似乎他刚刚成功地捉弄了一下K.,把他引入了歧途,在为此暗自得意。但是他随时准备着立即再把K.拉回正道上来。“不过嘛,”他说,“要说这些怨言完完全全合理,那也还是不能那么理直气壮地讲。虽然没有哪一条规定要求必须夜间审讯,就是说如果尽可能避免夜审并不违反任何一条法规,但各种各样的实际情况,如工作的极度繁忙、城堡官员的特殊工作方式、他们很难从日理万机中抽出身来等等,另外还有一条规定,就是要求对纠纷各方的审讯必须在其他有关调查全部结束之后才能进行,而调查一旦结束又必须立即开始,所有这些情况再加上另外一些因素,就使夜间审讯成了必然的、舍此别无他途的事情。而如果说它们已经成了一件不可避免的必要之举——下面这话是我说的——那么它们同时也是我们的各项法规的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至少是一个间接的结果吧!那么,对夜间审讯本身心怀不满大发牢骚,不就几乎等于是——当然我这话有点夸张,不过正因为是一种夸张,我就敢这样讲——不就简直是也在对我们的各项法规心怀不满大发牢骚了吗?

  “反过来说,秘书们也始终有权在法规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争取不进行夜审,尽量避免夜审所特有的那些或许只是表面上的不利之处。他们实际上也在这样做,而且是千方百计地做。比如说吧,他们只批准就那些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极少让人担心会横生枝节的审讯内容进行夜审,在审前过细地检查准备工作是否充分。而如果检查结果证明有必要,那么哪怕是在开审前一秒钟也果断地宣布取消所有审讯,又通过往往是先传讯十次不审,到第十一次才真正进行审讯的办法来磨炼自己。也喜欢让一些不直接主管该案因而可以更容易处理本案的同事代审,再把审讯的时间至少定在夜晚开始时或结束时,避开深夜那几个小时,等等。这一类措施还很多很多,秘书们可不是那么轻轻容易就让人钻空子、那么好对付的,简直可以说,他们既有极强的抵抗力,同时又极度敏感受不得任何刺激。”K.这一阵一直在睡觉,虽然并不是真正睡着,而是迷迷糊糊半醒半睡,也许在这种状态下他听比尔格说话比起先前在那种困得要命却硬挺着不睡的状态下听起来更清楚。比尔格的话一字一字地撞击着他的耳鼓,但厌恶感减弱了,他感到自由自在,现在已经不是比尔格揪住他不放,现在只是他在时不时向比尔格的方向伸手摸索,唯恐失去这种享受。K.还没有深深沉入酣睡的大海,但已经泡进睡神为他预备的一池清水中了。谁也不许再来抢走他的这点小小的清福!这时他依稀觉着自己似乎取得了一次巨大的胜利,瞧,那不是已经有一群人在那里庆祝这一胜利了吗,他自己,或者是另外一个人,正在为欢庆胜利而高高举起香槟酒杯。为了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艰苦奋战和获取胜利的全过程又重演了一遍,或者,也许根本就不是重复演示,而是现在才真正在奋战,可是胜利却已经提前庆祝了,人们不停地庆贺着,因为人人都知道K.是福星高照、胜券在握了。有一个秘书,赤身裸体,样子很像一尊古希腊神的雕像,K.在战斗中把他挤垮了。

  那情景非常滑稽,K.在睡梦中看着那个秘书被K.的不断英勇挺进整治得一再惊愕不已,其傲气一次又一次地被打下来,每次都不得不把高举的手臂和攥紧的拳头飞快地放下去遮挡他那赤条条的身体,可是即便这样快也还是来不及而窘态毕露,看着这些,K.含蓄地微笑了。奋战持续的时间不长;K.迈开大步,步步为营地向前挺进。这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场战斗?并没有多大的阻碍啊,只是偶尔听到那个秘书嗓子眼里发出叽的一声尖叫,这个古希腊的神,竟像一个被人胳肢的小女孩那样叽叽嘎嘎地叫起来!最后他不见了,只有K.独自一人在一间很大的屋子里,仍然斗志昂扬地转身去寻找他的对手;但是现在什么人也没有了,那一帮庆祝胜利的人也全都不知去向,唯有那只摔坏了的香槟酒杯还在地上。K.把它踩了个粉碎。可是碎片扎进了他的脚底,疼得他浑身一抽搐,终于又醒了,这时他心里非常难受,就像一个睡得正香的孩子被大人弄醒时那样。尽管如此,当他一眼看到比尔格那袒露着的胸口时,一个来自方才梦中的念头仍不禁油然而生:哟,这不就是你那个古希腊神吗!原来在这儿!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快把他从床上揪起来!“但是,”比尔格又开口了,同时若有所思地仰头看着天花板,那样子好像是在记忆中使劲搜寻能说明问题的例证然而却怎么也找不到,“但是尽管如此,尽管有那么多的防范措施,上访百姓仍然有可能钻空子,利用秘书们这种夜间才有的弱点——不要忘记:如果算是弱点的话——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当然,这种可能是非常罕见的,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一种几乎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可能。什么可能?它就是:某一方未经事先报告,半夜里突然来了。

  您也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说这种看起来是非常可能的事是非常罕见的?这不怪您,您不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嘛。然而就是您,可能也注意到了官府组织那极度严密、滴水不漏的情况了吧。这种毫无漏洞的严密组织,其结果就是,任何人,不论他是有什么迫切要求打算上访也罢,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必须就某个问题接受审讯也罢,都丝毫没有拖延,多半还在他本人把那件事、那个问题想出个头绪之前,唔,甚至于在他自己知道那个问题之前,就已经收到传票了。传票是收到了,但这次他还不受审,这时候一般说来事情还没有成熟到这种程度,但传票他是接到了,所以也就不可能不报自来,充其量他可以在非指定的时间跑来。那好办,只用提醒他一下传讯他的准确日期和具体时间就行了,然后呢,如果他按时又来了,通常都让他先回去,这没有什么困难。传票在上访人手里,上访时间提前登记在案卷里,这就是秘书们的防身武器,虽说并不总是完全够用,然而确实是强有力的武器。当然,这一条只是针对正好主管那件案子的秘书而言的,任何人都仍然可以在半夜三更突然跑来向其他秘书求情。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做,果真做了,也差不多是白费力气。首先,这样做会大大得罪主管该案的秘书,虽说我们这些秘书之间决不会为谁工作多点少点互相妒忌,我们每人都挑着一副分量很重的、确是毫不斤斤计较个人得失地揽到自己肩上的工作担子,但在上访各方面前,我们是绝对不能容忍主管范围混乱、职责不清的事情发生的。某些人打输了官司,正是因为他们以为,既然在主管秘书那里达不到目的,那么到另一位秘书那里去试着蒙混一下兴许就能如愿以偿。

  第二,这种到别的秘书那里去蒙混的企图是一定会失败的,因为一个非主管秘书,即便是在半夜遭到猝不及防的袭击,即使他满心愿意帮忙,也恰恰因为他不是主管人而几乎无法比随便哪一个律师更容易插手,或者说实际上是难得多,因为他缺少——就算他确实也能帮上一点忙,因为他总归是比所有的律师先生更熟悉法律上的秘密途径的——因为他就是缺少那么一点点时间去办这件不归他管的事务,他连一分钟也挤不出来。所以,既然希望如此渺茫,谁还肯大半夜冒失跑来麻烦非主管秘书呢?再说,上访老百姓在从事他们自己的职业之外还要满足主管部门的多次传讯和招呼,做到随叫随到,这些事就够他们整天忙乎了,这‘整天忙乎’自然只是就上访百姓的标准而言,与秘书们的‘整天忙乎’当然还远远不能同日而语。”K.微笑点头,现在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听明白了;并不是因为这些话使他多感兴趣,而是因为他此时坚信在未来的几秒钟内自己必定会睡着无疑,这一回是既不会做梦也不会有任何干扰;一边是主管秘书们,另一边非主管秘书们,前面是一大群整天忙乎的老百姓,他即将在这几部分人中间沉沉睡去,从而摆脱一切了。现在他对比尔格那轻微的、自鸣得意的话音——这声音显然怎么也无法让它的主人入睡——已经非常习惯,以致这声音与其说是妨碍他睡着不如说是在催他入眠了。风车啊,你轱辘辘地转吧,风车啊,你轱辘辘地转吧,他暗想,你是在为我一人轱辘辘转啊。“那么,”比尔格又说下去,一边用两个手指轻轻抚弄下唇,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脖子伸得老长老长,那模样活像他在一次异常艰苦的长途跋涉之后,在似觉山穷水尽之时,眼前突兀出现一个柳暗花明的绝美景点似的,“那么,刚才我提到的那个非常罕见、几乎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可能究竟在哪儿呢?这个秘密就隐藏在那些有关主管职权范围的规定里。原来,情况并不是、在一个很大的生气勃勃的组织中也不可能是每件案子只由一个秘书负责。情况仅仅是:一个秘书负主要责任,另有许多秘书则各自分工负责某几部分,哪怕只是负责较小的范围。

  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即使他是最精明强干的工作能手——单独一人把哪怕是最小的案件的一切复杂关系和方面全部集中在自己的写字台上进行处理?甚至我刚刚说的关于负主要负责的话也都讲得过分了。难道最小的责任和主管范围中不也就包含着全部责任?难道这里不是秘书们处理问题时那股子火热的劲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难道这种劲头不是始终保持十足、始终如一的?尽管秘书们在各方面都有这样那样的差别,这些差别多得难以胜数,但在工作劲头上却是没有差别的。如果一个要求提到了他的面前,要他处理一件他哪怕只负极小责任的事,那么他们当中是没有一个人能坐得住而不立即全身心投入的。当然,对外必须做到能有条不紊地进行审讯,于是,上访各方中的每一方都分别由一个固定的秘书负责大面上的活动,各该方有公事一律找他去谈。可是这个人不一定非得是那个对该案负最大责任的主管,在这里,起决定作用的是组织的需要、是组织彼时彼地的特殊需要。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好,那么请您土地测量员先生考虑一下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吧:上访的某一方,某个老百姓,不知出于什么特殊原因,竟不顾我刚才已经向您描述过的那些一般说来已经足够拦住他的障碍,仍然半夜三更跑去突然袭击一位对该案只负某一部分责任的秘书,对他来个不报自访。您大概还没有想到这种可能吧?这我完全相信您。实际上也完全没有必要去考虑这样一种可能,因为它几乎永远不会出现。想想看,这个老百姓必须是一颗多么奇特、构造多么特别的小沙粒啊,否则他怎么能够从那把精细得无与伦比的筛子的网眼中间滑过去?你认为这种情况根本不会出现吧?您想得对,这种情况确实根本不会出现。可是某一天夜里——谁能对什么事都开保票——这种事真的发生了,你信不信?当然在我认识的人中还没有谁碰上这种事,是啊,虽然这一条很难说明问题,因为我认识的人同我们现在所谈的人从数量上相比相当有限。再者,一个碰上过这种事的秘书是否乐意承认也很难说,怎么说这也是一件纯属个人的、在某种意义上严重触动公务员羞耻心的事吧。

  然而无论如何,我的经验也许还是能够说明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实际上只在道听途说的传闻中存在而完全未经其他佐证证实的事,这也就是说,害怕出这种事是大可不必的。即使万一真的出了这样的事,也可以——要是相信能这么做的话——轻而易举地消除它的坏作用,办法就是以实际行动证明,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是没有这种事的地位的。总而言之,如果因为对这种事很害怕,比方说怕得钻进被子里躲起来,连掀开被子往外看一眼都不敢,那就是一种病态了。退一步说,即便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事突然有鼻子有眼地站在你面前,难道就一切都完了吗?恰恰相反,一切都完了,这是比可能性最微小的事更不大可能的事。当然,如果某个老百姓已经走进了你的房间,那么情况的确很严重。这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你还能顶多久?碰上这事的人心里会这样问。但是他根本不会去顶的,这一点他心里同样明白。您必须好好设想一下那时的情况,不要想错了。想想看吧,那从来没有见过、天天盼时时盼、真正是如饥似渴地望眼欲穿然而又被不无道理地认为是可望不可及的老百姓,现在活生生地坐在你眼前了。他不用开口,只消在你面前一坐,就等于发出了无声的邀请,请你去了解他的穷苦生活,像关注你自己的财产那样去详细过问他的经济状况,然后跟他一起,为他的要求纯粹是徒劳而苦恼。这种静夜里的无声邀请有着巨大的诱惑力。

  一旦接受了这个请求,你实际上就等于不再是公职人员了。这种情景能软化人心,如果置身其中,很快就无法再拒绝任何请求。严格说来,人那时是处于绝境之中;再严格一点说,他又是很幸运的。怎么说是绝境?因为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处境,他一筹莫展地坐等老百姓提出请求,同时心里又明白那请求一经说出他就得答应,即使它——至少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无异于把官府的严密组织砸烂,也不得不答应——这种处境大概是一个人在实际生活中可能碰上的最最要命的厄运吧!说是绝境,还特别是因为——撇开所有其他因素不谈——他在这里所做的事等于在一小段时间内擅自黄袍加身,来了个平步青云,突然身价百倍。要按我们的职位,我们是根本无权答应诸如老百姓在这里提出的这类请求的,可是由于夜间上访的老百姓离我们太近,我们的职权可以说也就相应地扩大了,于是我们就向人家保证一些自己权限范围以外的事。唔,我们甚至还会把这些保证付诸实行。老百姓在半夜里,就像森林大盗那样,逼着我们作出一些在其他情况下我们永远无法作出的牺牲。很好,这会儿老百姓还在旁边,为我们壮胆,逼迫我们,给我们打气,一切都在昏昏然飘飘然的状态中进行,日子还过得去;可是过后又会怎么样呢?当事情已过,老百姓心满意足地离开我们扬长而去,剩下我们孤零零地、赤手空拳地坐在屋里,面对着自己滥用职权这一事实时,情形又如何呢——简直不堪设想!但是尽管如此我们又是幸运的。您瞧,幸运有时真是能要了人的命!也许我们有可能尽量向老百姓隐瞒事实真相吧?老百姓靠自己是差不多什么也觉察不到的。照老百姓的想法,大概只是某些无关紧要的偶然因素——过度疲劳再加上失望,又由于过度疲劳和失望而顾不了许多而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使他闯进了一间他原本不想去的房间,现在他糊里糊涂坐在那里发愣,就是脑子里想着点什么,也只是想他走错了门或者他太累了那一类事情。那么难道不可以就在他那样想着的时候干脆离开他完事?不行。

  幸运儿都是噜苏的,这位还非给那个老百姓把什么话都解释清楚不可。他一定得毫不顾惜自己地对老百姓细说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这个机会是如何非常非常难得,是个独一无二的大好时机;他一定要说明,这个告状的老百姓虽说是完全赤手空拳、无依无靠地——除了告状的老百姓,再没有任何人这样赤手空拳无依无靠了——居然也瞎撞到这个机会上的。但现在要是他愿意的话,您听好,土地测量员先生,他这会儿就能跟老爷一样支配主宰一切,要办到这点他不需要做什么别的,只要把他的请求随便怎样说出来就行了,上头是有求必应的。唔,请求的实现简直就近在眼前,等等,所有这些,他这个官员都非一一说清楚不可。这是当官的人面临的一道难关。但是,如果这些也都做完了,那么,土地测量员先生,最必要的事也就全办完了,人就得知足,就该慢慢等着瞧了。”

  K.仍在睡,对四周发生的一切处于闭关锁目的状态。他那起初枕着左臂靠在床栏杆上的头,在睡觉时滑了下来,现在悬浮在半空,渐渐地越沉越低;光靠左臂在上面支撑身体已经不够,K.便不由自主地把右手支在床上作为新的支撑点,然而碰巧正好一把捏着了被子底下比尔格的一只翘起的脚。比尔格瞅了那里一眼,尽管面有不快之色,但仍听之任之,让K.捏着脚未加理会。

  这时,砰砰砰砰,一边墙上传来重重的敲击声。K.猛可一惊,坐直了身子,抬眼望那墙壁。“是土地测量员先生在隔壁吗?”墙那边一个声音发问道。“是的。”比尔格说,接着就从K.手里挣脱了那只脚,然后突然像个小男孩一样在被子里乱蹬乱踹起来。“那就让他快点过来吧,怎么老是不来。”那边又说话了,命令颇为强硬,对比尔格,或者说对比尔格是否还需要K.再留一会儿完全不予考虑。“这就是埃尔朗格,”比尔格打着喳喳悄悄说,看那样子,对埃尔朗格就在隔壁他并不感到惊异。“您现在马上就到他那边去吧,他已经在发火了,您要设法给他消消气。他的睡眠很好;可是我们说话的声音确实太大了点;唉,一讲起某些事情来,人简直就没法控制自己和自己的声音。喂,您倒是快走呀,瞧您这个样子,好像根本睡不醒似的,快走吧,您到底还想在这里干什么?不必了,您大可不必为您犯困向我道歉,为什么要道歉?人的体力是有一定限度的;可恰恰是这个限度在任何时候都能发挥很重要的作用,这一点谁能左右得了?不能,谁都没有办法。世界就是这样不断调整、纠正自己而保持平衡的。这的确是一种非常巧妙的、巧妙得一再令人难以想象的安排,尽管从另一方面看又有点令人伤心。好了,您走吧,我真不明白您干吗要这样盯着我。如果您再拖时间,埃尔朗格就要拿我问罪了,这一点我可是很不希望的。您倒是快走呀,谁知道那边等着您的是什么,我们这里到处都充满了机会。不过有些机会可以说是太大了吧,大得人没法利用,有些事情不是因为别的而只是由于自身的原因才归于失败。是啊,这真是令人惊叹。顺便说一句,现在我还希望能再睡一会儿。当然,已经五点了,很快就要乱起来的。唉哟,您现在倒是快些走好不好!”

  K.睡得正香被猛地一下叫醒,一时只觉昏昏沉沉,恨不能再睡它三天三夜,由于这半天很不舒服的坐姿,又感到浑身疼痛,基于这两方面的原因,他迟迟未能下决心站起来,而是一个劲儿手摸脑门低头看着自己怀里,就连比尔格那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也不能打动他使他离开,仅仅是感到在这房间里待下去毫无用处,才逐渐在他心中萌生出要走的意念。现在他觉得这房间有说不出的萧索凄凉。是刚刚变得这样,还是一直就是这样,他不知道。就连要他在此地再睡着一次他也做不到。坚信这一点甚至成了他离开的决定因素。于是,他微笑了一下,站起身来,碰上什么就扶什么,就这样扶着床、扶着墙、扶着门一步步走出去,并没有向比尔格道别,似乎他老早就跟这个人告别过了。 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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