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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1章 门外有问

史铁生作品全编 史铁生 23092 2021-04-06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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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玻尔说:“物理学并不能告诉我们世界是怎样的,只能告诉我们关于世界我们可以怎样说。”据此当可相信,世界自有其——“是怎样的”——面目,只是我们不可能知道,即无论我们怎样观察和描述它,都注定是片面的,甚至是歪曲。而且,这片面与歪曲,并非是由于我们的观察或描述的尚不完善。

  “测不准原理”也有这意思:世界原本是有准的,唯因“测”的干扰,“准”便隐藏起来。若非如此那倒怪了——如果世界压根儿就没准,又谈什么测不准呢?

  可能是出此考虑,“测不准原理”被纠正为“不确定性原理”,意在强调:(微观)世界的不确定性,并非是由于“测”的无能,而是由于其本身就变化无常。无常即无规律,可你是怎么知道那变化是无规律的呢?你已经把世界观测完了吗?还是说,那变化绝对地超出了人的跟踪能力,所以你摸不住它的脉搏,也就看不出它有没有规律?前者明显是不可信,后者则是说它也可能有规律。故而严峻的问题是:如果有规律,所谓“不确定性”就还是要归咎于“测”,否则问题就更要刁钻些——是谁,凭什么,有权断定人找不到的东西就等于根本没有?

  或许,“意义”二字有此权力。人找不到的东西,即属对人没有意义的东西,更是人无法谈论的东西,对相信“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实证主义者而言就等于根本没有。比如规律,也不过一种人为的尺度。

  《上帝掷骰子吗》一书中说:“不存在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唯一存在的,就是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测量行为创造了整个世界。”这让我——一个物理学的门外汉,不免深陷迷茫。

  首先,“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一语,已然暗示了还有我们观测不及的世界,或拒绝被我们观测的世界。

  那么其次,“测量行为”又怎么会“创造了整个世界”呢?最多只能说它创造了一个人的世界,即被人的观测半径所限定的世界,或是人可赖以建立意义的世界,因而它当然还是主观或相对的世界;为示区分,则不得不称那“整个世界”为“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

  第三,“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之确在的证明是:它并不因为我们的观测不及,就满怀善意地也不影响我们,甚至伤害我们。当然了,我们无法谈论不可知的事物,但这不等于它因此就不给我们小鞋穿。

  因而你可以说,一件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的事是没有意义的,但不能说那是根本没有的。意义,是基于人的感受而为人确立的价值取向。用柏拉图的话说,就是囿于洞穴的认识,而为洞穴生命所相信的真。用尼采的话说则是,唯限于“内部透视”或“人性投射”的世界,是我们能够谈论的。这样看,“测量行为创造了整个世界”就不过是洞穴中的认识,所谓“整个世界”就仅仅还是个“人性投射”的世界。

  所以,爱因斯坦认为上帝从来不掷骰子,在我们的“视野之外有一个广阔的世界,它独立于我们人类而存在,如同一个伟大而永恒的谜摆在我们面前,然而至少能被我们的观测和思维部分地理解”。[1]

  他与玻尔的争执,想必主要是因为,他不仅不信这世界是没准的,而且不信它是“测不准”的。但量子力学的屡屡胜出,证明了伟人也是人,不管上帝掷不掷骰子,人也不可能看清上帝的底牌。但看不清上帝的底牌,不等于上帝就没有底牌。你可以说,我们只能靠手中这把牌为人的生命建立意义,却不能说这便是上帝手中全部的牌。

  但是别急,事情料必没这么简单。事情也许是这样的:只有我们观测可及的事物,才能影响到我们。换句话说:凡是能够影响到我们的东西,必也是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东西。因而,就算洞穴之外别有天地,但它对我们既无意义,也无影响,于此前提下讨论其有与无,实属无聊之举。是呀,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拯救“测量行为创造了整个世界”这一思想。

  可是,果真如此的话岂不等于是说:观测不及等于不受影响,观测不及等于影响不到吗?天哪,掩耳盗铃可还有什么错误呢?

  错误在于,有人把“影响”完全等同于“观测”了。然而“影响”完全可以在“观测”之外,不是吗?就连都有什么在影响我们、在怎样影响我们,我们还不清楚呀!比如说人是怎么来的?太阳终于毁灭之后人会怎样?比如说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还是我们被什么所主宰?如是者数不胜数,怎么就敢把“观测”等同于“影响”呢?

  观测是主动的——要观测,影响是被动的——被影响,而“要观测”是否多少包含着“欲把握”一类的念头呢?很可能,正是这“欲把握”的潜意识,将“观测”与“影响”混为一谈了,这才有了“不存在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和“唯一存在的,就是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这样的疏忽,或这样的雄心壮志。

  但有一点要说明:“存在”一词,若仅仅意味着被人意识到或观测到的事物,那么以上文字全算瞎说,而引导这瞎说的文字则属矫情。

  开篇所引玻尔的那句话——“物理学并不能告诉我们世界是怎样的……”应该还有一种暗示:这并不影响我们宁愿对生命持一种态度。也就是说:人的精神信念,并不以弄清世界的物理真相为前提。甚至是说:精神信念的建立,必须,也必然是要以一个不明其物理真相的世界为前提。

  可是,假如这样的话,还能说,人找不到的东西,即属对人没有意义和人无法谈论的东西吗?还能说,“人是万物的尺度”吗?

  事实上我们正在谈论一些我们找(观测)不到的东西,并准备谈论它给了我们怎样的人生启示。比如,正因为弄不清一个物理世界的真相,信者才不再以物利来辨认他的神;正因为弄不清创世主的全部意图,爱者才皈依了十字架上的真。也就是说,人文精神是独立于科学主义的。实际上,人的聆听,要比人的观察与把握广阔得多。人只能看到一个“洞穴”世界的围困,却能听见一个神性世界的启示,从而那围困中便有了无限可能的道路。

  人怎么可能是万物的尺度呢?人——这一有限之在,不过沧海一粟,不过是神之无限标尺中一个粗浅的刻度。孙悟空尚且跳不出如来佛祖的手心,人的测量又岂能“创造整个世界”?

  科学的伟大,也许恰在于科学的无能。人曾想象天上人间,人曾向往月宫中的玉树琼楼,可待到“阿波罗”终于登月,人才明白,沧海一粟依旧是沧海一粟,我们知道的比过去更多了,疑难却并不比过去更少,幸福也不比以往更近。这便是科学的功绩。科学曾令人张狂到自信胜天,唯踏上荒凉的月球表面,人的真正智慧才被激发:世界是无限的,而人的力量永远是有限的;有限与无限之比意味着什么,则刚好证明了人的地位。

  实际上,人一出生,或一经被创造,就已然面临了两种终极询问:世界是怎样的?我们该怎么办?人就是这样长大的吧——所有的孩子都会看重前一个问题,而成长着的心灵则日益倾向于后者。

  我这个数学的门外汉,斗胆对哥德尔的“不完备性定理”做如下引申:任何一种认知系统都注定是不完备的,即一切人为的理论,都难于自我指证。比如法律,这一人定的规则,其合法性根据终不能是出于人自身。比如洞穴中的观察、“内部透视”或“人性投射”,皆必“只因身在此山中”而注定是“不知庐山真面目”。为什么呢?一切有限之物,必因无限的衬比,而显露自身的不完备。而无限呢,又因其自身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而永无完备可言。

  可这岂不是说,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完备的事物吗?或这世界本身,压根儿就是不可完备的吗?这样说下来,是否又要回到“不存在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去呢?因为,在一个永不完备的世界上行走,生命的意义只好是相对的。比如一盘尚未下完的棋,你怎能判断哪一步是对、哪一步是错呢?这下麻烦又大了,这等于是为实证主义或经验主义开辟了通途,为道德相对主义找到了合法性根据;也就是说,并没有一种绝对的“正义”或“真理”需要“主持”或“主张”,而是随便什么主意都可以是对的,哪怕是杀人越货。

  不过这是两码事。世界的不确定性,正说明它——这一创世主的作品,是人或洞穴生命所不能确定和不可把握的“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生的意义也是不能确定和不可把握的。我们不能把握“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恰恰暗示了,我们能够把握一个主观世界,即一个有意义的、人的精神世界。或者说,我们恰恰是根据一个不能确定、不能把握的外在世界,来确定和把握我们内心世界的,这便是信仰。信仰,所以不同于科学,是不倚仗实证的。信仰,所以不能由强人来指认,就因为那是向着空冥与迷茫的祈祷,是苦弱并谦卑者要为自己寻找的心路——为灵魂制定的美好方向,为理想设计的可行性方针。

  而实证主义或经验主义却说:“任何想超越我们经验的企图,都会沦为彻头彻尾的胡说”,“如果一个人想不出任何可能的经验情形可以作为命题的确证……(那就)完全不具有意义……就是伪命题”。[2]果真如此,人岂非仅仅是一种能对眼前处境做出反应的动物了?人有别于其他动物的智慧哪儿去了?人对终极处境的思问哪儿去了?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哪儿去了?人的艺术能力——即在平庸而荒诞的生理性生活中,开辟出无限可能的精神性生活的能力,哪儿去了?

  这些能力,把我们带出仅靠反映谋生的畜类,继而把我们引向人性的发问,最终使我们沐于神性的光照。是呀,创世主的无情已然确定,人把握不了“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已然确定,我们永远要在一条不完备的路上行走已然确定,因而注定了我们只可据此背景来构筑我们生命的意义。然而,存在的虚无性、生命的荒诞性、道德的相对性并没有被确定,因为在这条有限的人生路上,一种智慧触到了它的边缘、从而听见了无限的神启:要把一条困苦频仍的人生之真路,转变成一条爱愿常存的人生之善路;要把一条无尽无休、颇具荒诞的人生之实路,转变成雄关漫道、可歌可泣的人生之美路!如此,相信“唯一存在的,就是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测量行为创造了整个世界”就是危险的;危险在于,自以为“创造了整个世界”的人,会把幸福完全托付给改造物界的雄心,以致忽略了心灵的完善。

  令我——这个数理科学门外汉——担忧的是,也许我并没把本文所引的那些大师的话听懂。但更令人担忧的是,《上帝掷骰子吗》一书中的某些思想,不幸使篡取神位的强人有了“科学”的支持。

  2008年9月27日

  注释:

  [1]引自丽贝卡·戈德斯坦《不完备性——哥德尔的证明和悖论》。

  [2]引自丽贝卡·戈德斯坦《不完备性——哥德尔的证明和悖论》。

  理想的危险

  ——就《我的丁一之旅》给邹大立的回信

  邹大立:

  你好!

  收到你的信,以及你和网友谈论《丁一》的文章。在西安玩得太累,那晚无力多聊,实在抱歉。不过,关于《丁一》还是笔谈的好。

  说《丁一》写的是“欲望双刃剑”,不如说是“理想双刃剑”。“欲望”本来可褒可贬,正如生命,压根儿就蕴含了美好与丑恶。而“理想”一词从来都是褒义,是人生向往,是精神追求。但理想的结果,却未必总能如其初衷。黑格尔给悲剧的定义是:相互冲突的两种精神都值得我们同情。这定义也可引申为:相互冲突的两种行径,悲喜迥异的两种结果,竟始于同样美好的理想。

  丁一(或顾城)的爱情固不符常规,否则其理想色彩也就暗淡,但究其根本,难道有什么不好?然而它却导致了一场悲剧。这到底怎么回事?在爱的理想与杀戮的结果之间,究竟有着一条怎样的路径?

  我并不认识顾城,只是读过一些他的诗。我写《丁一》也不直接由于顾城事件,甚至到现在也不了解其全貌。但那海岛上的悲剧,自一听说我就感觉没那么简单,但也是懵然不解其意。唯随岁月迁移,或情智成长,才知其不可轻看。所以不可轻看,不单是因为一个诗人的杀人,更在于它深刻触及了爱的意义、性的本质、艺术与现实的冲突,最终引出一个永远的课题:理想的位置。可以说,人类的一切文明成就,一切争战缘由,一切光荣与堕落,都与如何摆放理想的位置根本相关。

  爱情所以是一种理想,首先是因为,她已从生理行为脱颖而出,开始勾画着精神图景了。事实上,人类的一切精神向往,无不始于一个爱字,而两性间的爱情则是其先锋,或者样板。

  于是丁一总有个想不通的问题:爱情,这一人皆向往并千古颂扬的美好情操,何以要限定在两人之间?换句话说:一件公认的好事,怎么倒是参与者越少越好?多一个人怎样?3至N人如何?后果不言而喻。可这到底为什么,人们不是口口声声地赞美并企盼着博爱吗?

  噢,这里面有个性的问题。性的什么问题?性的禁忌!可这不跟爱情的限制是一回事吗?问题还是:性,这一生命不可或缺的行为,何以让人如此惧怕,以至于要严加防范?曾经是为了财产继承,为了种姓兴旺,但随时代变迁,尤其是有了爱情的超越,这一层考虑早已相当淡薄,性何故依然是马虎不得?

  可你说它马虎不得吧,它又在自由的名下多有作为,比如娱乐,比如表演,甚至艺术。然而无论怎样自由,性还是逃不脱其天赋的限制。娱乐,表演,艺术……但有个前提:得表明这仅仅是娱乐,是表演,是艺术,并没有别的事。罗兰·巴特好眼光,从中看出了“裸体之衣”![1]比如裸体舞者,一无遮蔽吗?不,她穿上了一袭名为艺术的“裸体之衣”。此衣无形,却如壁垒森严;其舞无声,却宣告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隔离。

  宣告,啥意思?语言呀!那灯光,那舞台,那道具……构成了参与者的共同约定,或“裸体之衣”的无声强调:“这是艺术,请勿胡思乱想!”可为什么要强调呢?孩子不守纪律,老师才要强调:“这不是你们家,这是课堂!”同样道理,恐怕有人还是胡思乱想,在心里说着别的话,所以才要强调:“这不是你们家,这是舞台,这是剧场!”别的话,是什么话呢?又是谁在说?裸体在说,甚至是性,在悄悄地说。说什么?说什么你自己想,想不出来未必是很纯洁,更可能是太傻。

  但有一事已得证明:裸体是会说话的,尤其性,在专事繁衍后的千百年中已然成长为一种语言。怎样的语言?比如是爱情的表达:“这不是公共场所,这是围困中的一块自由之地(譬如孤岛),这儿赞美胡思乱想,这儿纵容胡作非为,这儿看重的是冲破一切尘世的隔离。”

  当然,这语言也可以是无爱或不爱的表达。比如太过随便的性行为,不过就像聊了回闲篇儿,说了顿废话,与爱情毫不相干。而对性事的蓄意不恭呢,比如公开的越界,肆意的胡来……则已是一份明确的毁约声明了:既往的爱情已告终结。

  所谓“冲破隔离”,冲破什么的隔离?“裸体之衣”既不蔽身,它究竟隔离了什么?心哪!这世上最为隐蔽的是心哪,最不可随便袒露、随便敞开的不是身体,是心哪!“裸体之衣”真正的强调是:“我袒露了身体,却依然关闭着心。”心其实不善娱乐,心常陷于孤独。心更是不要表演,表演的是身体,心在忍受谎言。而一切真正的艺术都是心的呼喊,都是心在吟唱,或是心借助身体无奈地模仿着敞开。

  何故模仿敞开?那是说:心渴望敞开,却不得不有所防范。刀枪之战需要铠甲来抵挡,心灵之战则要关闭起你的心。爱情,是孤独的心求助于他人的时刻,可他人又是怎样想呢?倾慕是否会换来鄙视?坦率是否会被视为乞求?关闭的心于是又模仿强大,模仿矜持和冷漠,甚至以攻为守……致使那真诚的心愿,不得不在假面与谎言的激流中漂泊。

  这事得怨上帝,是他以分离的方法创造了世界,以致我们生来就是“人心隔肚皮”。但你不能怨上帝。有数学家说:“像我们这样有局限的生物……深深的不安来自我们对一切无穷的东西完全缺乏自信。然而如果不是隐含地涉及无穷,根本就不会有任何数学。”[2]我猜,上帝的创世必也是这样考虑的:若不分离,安得有限?若无有限,怎涉无穷?若非有限与无限的对峙,或有限对无限的观察,又怎么谈得上存在?上帝看存在是好的,事情就这样成了。我们这些有限的生物也就有事干了。我们这些被分离的家伙便欲海情天地渴望着团圆了。

  但团圆之路危险丛生。人生来就有差别,社会又在制造差别;差别导致歧视,歧视又在复制歧视……故而每一颗心都是每一颗心的陌生之域,每一颗心都对每一颗心抱以警惕,每一颗心都在重重险境中不能敞开其梦中的伊甸。但这也正是爱的势能吧——所有的心都在相互渴望!与其说上帝造成了人心的隔离,莫如说他成就了人间的爱愿。问题是,具体到实际可怎么办?博爱尚远,就先把这理想局限于两性间的爱情吧;所以我说她是先锋,是样板。据说,以繁衍的成本计,性别实属浪费。果真如此,我们倒可对其目的做更浪漫、更优美的猜想了:那是上帝赋予情人们的一份信物,或给团圆的一项启示,给博爱的一条思路。《丁一》是说,这就像上帝给人的最后机会:在这危险系数最小的一对一关系中,人啊,你们若仍不能倾心相爱,你们就毫无希望了。

  但这依然意味着冒险。所有的爱情都是一次冒险——在这假面攒动、谎言充斥的人流中,你怎么知道哪儿是你的伊甸,谁又是你的亚当或夏娃?情种丁一曾多次试探,他把性当作爱的试金石,企图辨认出那一别经世的夏娃。孰料,性完全可以仅仅是性,冒充爱、顶替爱,却不见夏娃之行踪。唉,这哪里是为了团聚的分离,这明明是加固着隔离的一次次“快餐”呀!幸好情人们都通情达理,甩下一片冷漠,各自消形于排山倒海般的人流了。

  幸好吗?“通情达理”曾属赞誉之词,在如今的恋人中间尤得推崇,但于爱情这到底是喜是忧?还有“潇洒”,还有“太累”和“别傻了你”……如今的“爱情”似都已沧桑历尽、宠辱不惊了。此理想之衰微,还是理性之成熟?

  丁一不愧情种,对“夏娃”念念不忘,为理想寻遍天涯,为实现他的“戏剧”而百折不挠。实现——理想之剑的危险一刃已现端倪。

  戏剧,仅仅是把现实搬上舞台吗?太说不通。一切文学、艺术、戏剧,无论是对丑恶行径的夸张,还是对善美事物的彰显,究其实,都是一处理想性或可能性生活的试验场。我猜这小小环球之于上帝,也是一场实验性的戏剧吧——听那块落入红尘的“宝玉”终有何想,或看那信誓旦旦的“浮世之德”究竟是何走向。

  我赞成丁一与娥对戏剧的理解:让不可能成为可能,使非现实可以实现。这才是戏剧之魅力不衰的根本,这才是虚构的合理性根据,这也才是上帝令人类独具想象力的初衷吧。艺术,实为精神追寻的前沿,故其常不顾世俗成规,也不求大面积理解。何谓“先锋派”?艺术从来都是先锋派。先锋,绝非一种行文模式,而是对精神生活之种种可能性的不屈的不尽的询问。我以为,尼采所说的“超人”也是此意——并非法力无边、唯我独大,而是不断超越自己的凡人。丁一与娥即属先锋。他们奇想迭出,成规尽弃,在自编自演的戏剧中品尝着爱的平安——谎言激流中的相互信任;体会着性的放浪——假面围困下的自由表达;甚至模拟心灵的战争与戕害——性虐;性虐之快慰何来?先造一个残酷的现实模型,再看它轰然毁灭于戏剧的可能性中。

  但丁一渐渐把戏剧与现实混为一谈。他忘了,戏剧只在约定的舞台上才能实现,而爱情终难免要走出剧场,走进心灵之战依旧如火如荼的现实中去。这有意无意的忘却,又由于萨的到来,娥的默认,以及“丹青岛”的传说,令此丁实现其理想的热望不断升温。

  然而先哲有言:只要三个人,就要有政治了。[3]两个人可以完全是感情的事,好则百年,不好则分道扬镳,简单得很;要是再来一位呢,可就不是添一份碗筷的事了。3人恋,仅一份“1爱2”可不行,不公平,也不安全;算起来得是“1爱2”×3。就是说,每个1都得同时爱着2,只需13的例外就要出事。听说,确实有过三个人的和睦婚姻,但个例只是一道脆弱的彩虹。果然先哲又有话了:政治的首要问题是分清敌我。[4]三个人,总是一碗水很难端平,开始都是好朋友和特好的朋友,但最终反目成仇者并不在少数。

  所以就有了政治。爱情是理想,婚姻则是法律。理想是从不封顶的精神上线,法律是不可违背的行为准则。政治何为?正是为了那从不封顶的永远不要封顶,那不可违背的谁也不许违背。

  爱情被限制在最小范围,已是潜在的政治。爱情虽然超越了种姓和财产的束缚,却超越不了对平安——围困中的那块自由之地——的忧虑与渴求。什么在围困?心灵因何而战?价值,或者说是价值感。但其实是价格。尤其在这商潮汹涌的时代,名与利合谋把人都送上了战场,美可以卖,丑也可以卖,人和物一律都有标价;但未必能有战胜者,其战果多为抑郁症的蔓延。爱情便再次以理想的身份出面,呼唤着回归——她曾以精神的追寻从动物性中脱颖而出,现在又是她,念念不忘伊甸。当然,此乐园非彼乐园,爱情意在:使堕落的亚当、夏娃们重启心扉,推倒隔离,于一条永恒的路上——而非一座封闭的园中——再建爱的家园。

  可这样,爱情的理想本质又令其不能安守现状,于是就有了进一步超越的梦想:3至N人岂不更好?——这有点儿像当年的“一大二公”。但超越法律也就可能违犯法律,理想之剑的危险一刃正在这里。

  危险并不在3至N人,不管多少人心心相印,都是法律管不着的;危险在于理想一旦忽略法律,政治便可能走向强权。政治的天职,恰是要摆平种种理想的位置。还是那位先哲的意思:所谓护法,绝不只是维护既定法律的严格,更根本的是,要维护其合法性根源不受侵犯——即人写的法律,务必要符合神的意旨,正所谓“天赋人权”![5]

  比如生存的权利、追求幸福的权利,便是天赋或神定的人权。凭什么这样说?凭的是:这是终极答案,谁也不能再问它一个“为什么”。比如你问我干吗要写作,咱慢慢探讨;可你若问我干吗要活着,最好的结果就是我陪你去医院。要活着,已是终极答案,是人的天赋品质,即所谓的“自然正确”,故其是神定的权利。再比如,你问我为什么不革命?我说我害怕。你问我为什么害怕?我说我不想让一群人打我,然后说我是叛徒,或者把我杀掉。你还要问为什么吗?那我告诉你:我不是英雄也不想当什么英雄,这合法,而您已在违法的边缘。

  丁一就是这样走到了违法的边缘(顾城已经走进去了)。丁一的理想不可谓不美好,且有幸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娥,以及萨。萨对那理想一直是若惧若盼,丁一极尽劝诱亦属正当。娥虽对那理想极尽赞美,却基于现实的考虑而中途变卦,对此丁一不能容忍。如是不能容忍的极端后果,一是毁灭自己,一是毁灭对方,当然最后也就毁灭了理想本身。我不想让丁一走顾城的老路,不想让接近这一路口的人都走那条老路。丁一或可出家?但总有些“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味道;被迫逃上树的和主动爬上树的,所见风景必不相同。我只希望丁一的灵魂飞升得更高更远,终于看清那理想中埋藏的危险。

  理想的危险,即理想的推行!既是理想,既是美好和非常美好的理想,你不想它扩大吗?不想扩大的其实算不上理想。但推行却可以毁灭理想。所以,理想于其诞生一刻已然种下了危险。那扩大的欲望,会从劝诱渐至威逼,会从宣扬渐至强迫,譬如唯我独大的宣扬已然就是强权了。但这丁一,理想障目不见现实,使理想成为现实的热望拿住了他。他的失望化作怒火,指向了娥,指向了萨,甚至指向了秦汉、商周和所有的人——你们这些庸人,你们这些理想的叛徒!他就差说这句话了。

  人有此一种理想的权利,也有彼一种理想的权利,否则就不叫理想的权利。人有坚持理想的权利,也有放弃理想和改变理想的权利,否则还是没有理想的权利。然而,权利的平等,并不能抹杀价值的高低。还是那句话:前者是不可违背的现实规则,后者是不可封顶的精神追寻;二者并行不悖,或和谐相处,正是政治的职责。

  叛徒,最是理想暴力的牺牲品,但究其根本,是政治的失责。但似乎,人们从未(或很少)关注叛徒的处境。叛徒,我倒以为多是良善之人,既具正义感,又有一颗向爱之心;正义感使之不忘匹夫之责,向爱之心则令其不忍连累无辜。能够指责叛徒的只有两件事:一怕苦,二怕死。但这不是人权吗?正义者缘何正义?不就是要铲除那些给人以苦、送人以死的暴政或恐怖之徒吗?为此,正义者不怕苦也不怕死,自当名垂千古;但若以正义为据,逼人以死,或让人一辈子生不如死,岂非绝大的讽刺!

  骂一声叛徒多么容易,甚至是一件多么划算的事。我猜,人人都对叛徒的成因不闻不问,对叛徒的处境视而不见,却又都对叛徒嗤之以鼻、拒之千里,乃为同一件事情的两面。怎么个同一件事呢?即人人都有成为叛徒的潜质!这让人想起“文革”中的暴力,究其实,打人者多是为了表现忠勇,而所以要表现忠勇,不过是不想做那挨打的人。

  《动物世界》中有句片头语:“有一天,当所有的动物都冲出牢笼,走向它们远古的栖居地,那一天便是野生动物的节日。”这差不多也是叛徒的心声吧。叛徒,最是可以验证政治是否正确,法律是否偏离了它的合法性根据,以及理想是否摆错了位置,或一个社会是否精神正常的试剂。

  (注意:这里的叛徒,绝不包括旨在升官发财的出卖。)

  我绝没有提倡放弃理想的意思。放弃理想,人将怎样?莫非也像野生动物,走向远古的栖息地?莫说这好或不好,只问这行与不行吧。

  “姑父”的愿望着实诱人——退回到铸成大错之前的时空中去,让一切重新开始,但这只是无奈的安慰。据说,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已然“摒弃了绝对时间概念,取而代之的是每一位观察者所特有的时空概念,以至于宇宙空间内‘现在’的概念再也没有任何意义”。[6]但“现在”对于人——每一位观察者——却是有意义的,或其实,恰是意义造就了现在、过去和未来,从而造就了时间。所以倒退不得(比如退回到“康乾盛世”或“君主立宪”去),人在一条永恒行进的路途上,意义是其坐标;设若没有意义,你说“当下”是多久?在许多科幻作品中,人驾驶着超光速飞船回到了过去,并试图改造过去,依我看这是不可能的。倘若真有那样的运载工具,我们或可重新观察过去,却不可能参与其中。为什么?因为“时间”是由“意义”造就的,“过去”是被“往事”选定的,倘能参与,就又成了现在——以一种新的意义,选定了目前这新的时间。

  “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我在这儿。”“丹青岛”上那位女子看懂了人的处境:所谓命运,即无穷的可能性中你只能实现一种,无限的路途之中你只能展开一条——譬如叛徒,譬如烈士或英雄、敌人或庸人……时间果然残忍,但尽管如此,奇迹或魔术也非一条拯救之路。

  动物的牢笼是有形的阻挡,人的牢笼是无形的隔离。有形阻挡的摧毁可期于人性之良善,无形隔离的消除却要仰仗神的光照——单靠人的正义就怕会走向强权。理想的位置正与艺术相近吧,即人性的渴望与神性的引领。善与美,切不可强力推行,否则直接变成恶与丑。艺术不可以没有,正如梦想不可以没有,而戏剧正是“不可能的可能,不现实的实现”,就让它缭绕于梦中,驻扎于理性吧。但谁来把握这尺度呢?就看人有没有这样的智慧了。

  愿丁一长进。愿“姑父”们在艺术的时空中得到安慰。

  即颂

  大安!

  史铁生

  2008年11月15日

  注释:

  [1]见罗兰·巴特《裸体舞》。

  [2]引自丽贝卡·戈德斯坦《不完备性——哥德尔的证明和悖论》。

  [3]均见HeinrchMeier《古今之争中的核心问题》。

  [4]均见HeinrchMeier《古今之争中的核心问题》。

  [5]均见HeinrchMeier《古今之争中的核心问题》。

  [6]引自《新发现》所载之《科学的极限》。

  诚实与善思

  我来此史(铁生)眼看就是一个花甲了。这些年我们携手同舟,也曾在种种先锋身后紧跟,也曾在种种伟大脚下膜拜,更是在种种天才与博学的旋涡中惊悚不已。生性本就愚钝,再经此激流暗涌,早期症状是找不着北,到了晚期这才相信,诚实与善思乃人之首要。

  良家子弟,从小都被教以谦逊、恭敬——“三人行必有我师”,“满招损,谦受益”以及“骄兵必败”等等,却不知怎么,越是长大成人倒越是少了教养——单说一个我、你、他或还古韵稍存,若加上个“们”字,便都气吞山河得要命。远而儒雅些的比如“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们,我们,我们!”近且直白的则是“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

  你们,他们,为啥就不能指责我们?我们没错,还是我们注定是没错的?倘人家说得对又当如何?即便不全对,咱不是还有一句尤显传统美德的“无则加勉”吗?就算全不对,你有你的申辩权、反驳权,怎么就说人家没资格?人均一脑一嘴,欲剥夺者倒错得更加危险。

  古有“五十步笑百步”之嘲,今却有百步笑五十步且面无愧色者在,譬如阿Q的讥笑小D或王胡。不过,百步就没有笑五十步的权利吗?当然不是,但有愧色就好,就更具说服力。其实五十步也足够愧之有色了,甚至一步、半步就该有,或叫见微知著,或叫防患于未然。据说,“耻辱”二字虽多并用,实则耻辱大相径庭。“知耻而后勇”——“耻”是愧于自身之不足;“辱”却相反,是恨的酵母——“仇恨入心要发芽”。

  电影《教父》中的老教父,给他儿子有句话:“不要恨,恨会使你失去判断。”此一黑道家训,实为放之诸道而皆宜。无论什么事,怨恨一占上风,目光立刻短浅,行为必趋逞强。为什么呢?被愤怒拿捏着,让所恨的事物牵着走,哪还会有“知己知彼”的冷静!

  比如今天,欲取“西方中心”而代之者,正风起云涌。其实呢,中不中心的也不由谁说了算。常听到这样的话:“我们中国其实是最棒的!”“他们西方有啥了不起!”“你们美国算什么!”类似的话——我才是最棒的,他有啥了不起,你算个什么——若是让孩子说了,必遭有教养的家长痛斥,或令负责任的老师去反省;怎么从个人换到国族,心情就会大变呢?看来,理性常不是本性的对手。一团本性的怒火尚可被理性控制,怒火一多,牵连成片,便能把整座森林都烧成怨恨,把诚实与善思都烧死在里面。老实说,我倒宁愿有一天,不管世人论及什么,是褒是贬,或对或错,都拿中国说事;那样,“中心”的方位自然而然就会有变化了。此前莫如细听那老教父的潜台词:若要不失判断,先不能让情绪乱了自己,所谓知己知彼,诚实是第一位的。

  何谓诚实?见谁都一倾私密而后快吗?当然不能,也不必。诚实就像忏悔,根本是对准自己的。某些不光明、不漂亮、不好意思的事,或可对外隐瞒到底,却不能跟自己变戏法儿,一忽悠就看它没了。所以人要有独处的时间,以利反思、默问和自省。据说有人发明了一种药,人吃了精神百倍,夜以继日地“大干快上”也不觉困倦和疲劳,而且无损健康。但发明者一定是忘记了黑夜的妙用,那正是人自我面对或独问苍天的时候。那史写过一首小诗,拿来倒也凑趣——

  黑夜有一肚子话要说/清晨却忘个干净/白昼疯狂扫荡/喷洒农药似的/喷洒光明。于是/犹豫变得剽悍/心肠变得坚硬/祈祷指向宝座/语言显露凶光……/今晚我想坐到天明/坐到月影消失/坐到星光熄灭/从万籁俱寂一直坐到/人声泛起。看看/白昼到底是怎样/开始发疯……

  够不够得上诗另当别论。但黑夜的坦诚,确乎常被白昼的喧嚣所颠覆,正如天真的孩子,长大了却沾染一身“立场”。“立场”与“观点”和“看法”相近,原只意味着表达或陈述,后不知怎样一弄,竟成权柄,竟至要挟。“你什么观点?”“你对此事怎么看?”——多么平和的问句,让人想起洒满阳光的课堂。若换成“你是什么立场?”“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便怎么听都像威胁,令人不由得望望四周与身后。我听见那史沉默中的回应——对前者是力求详述,认真倾听,反复思考;对后者呢,客气的是“咱只求把问题搞搞清楚”,混账些的就容易惹事了:“孙子哎,你丫管着吗!”不过呢,话粗理不粗,就事论事,有理说理,调查我立场干吗?要不要填写出身呢?“立场”一词,因“文革”而留下“战斗队”式的后遗症。不过,很可能其原初的创意就不够慎重——人除了站在地球上还能站在哪儿呢?故其明显是指一些人为勾画过的区域——国族、村镇,乃至帮帮派派。当然了,人家问的是思想——你的思想,立于何场?人类之场,博爱之场——但真要这么说,众多目光就会看你是没正经。那该怎么说呢?思想,难道不是大于国族或帮派?否则难道不是狭隘?思想的辽阔当属无边,此人类之一大荣耀;而思想的限制,盖出于自我。不是吗?思想只能是自己的思与想,即便有什么信奉,也是自思自想之后的选择。又因为自我的局限,思想所以是生于交流,死于捆绑——不管是自觉,还是被迫。一旦族同、党同、派同纷纷伐异,弃他山之石,灭异端之思,结果只能阉割了思想,谋杀了交流。故“立场”一经唱响,我撒腿(当然是轮椅)就跑,深知那儿马上就没有诚实了。

  诚实,或已包含了善思。善美之思不可能不始于诚实,起点若就闹鬼,那蝴蝶的翅膀就不知会扇动出什么了。而不思不想者又很难弄懂诚实的重要,君不见欺人者常自欺?君不见傻瓜总好挑起拇指拍胸脯?诚实与善思构成良性循环,反之则在恨与傻的怪圈里振振有词。

  索洛维约夫在《爱的意义》中说:做什么事都有天赋,信仰的天赋是什么呢?是谦卑。那么,善思的源头便是诚实。

  比如问:你是怎样选择了你的信仰的?若回答说“没怎么想,随大流儿呗”,这信仰就值得担忧,没准儿恰就是常说的迷信。碰巧了这迷信不干坏事,那算你运气好,但既是盲从,就难保总能碰得那么巧。或者是,看这信仰能带来好处,所以投其门下?好处,没问题,但世上的好处总分两种:一是净化心灵,开启智慧;一种则更像投资,或做成个乱世的班头。所以,真正的信仰,不可不经由妥善的思考。

  又比如问:人为什么要有信仰呢?不思者不予理会,未思者未免一惊,而善思者嘴上不说,心里也有回答:与这无边的存在相比,人真是太过渺小,凭此人智,绝难为生命规划出一条善美之路。而这,既是出于谦卑而收获的诚实,又是由于诚实而达到的谦卑。

  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诚实与善思是互为因果的。小通科技者常信人定胜天,而大科学家中却多见有神论者,何故?就因为,前者是“身在此山中”,而后者已然走出群山,问及天际了。电视上曾见一幕闹剧:一位自称深谙科学的人物,请来一位据说精通“意念移物”的大师,一个说一个练。会练的指定桌上一支笔,佯做发功状,吸引住众人的视线,同时不动声色地嘘一口气,笔便随之滚动。会说的立刻予以揭穿:“大家注意,他的嘴可没闲着!”会练的就配合着再来一回。会说的于是宣布胜利:“明白了吧?这不是骗术是什么!”对呀,是骗术,可你是骗术就证明人家也是骗术?你是气儿吹的,人家就也得是?照此逻辑,小偷之所得为啥不能叫工资呢?幸好,科学已然证明了意念也具能量,是可以做功的!教训之一:不善思,也可以导致不诚实。教训之二:一个不诚实的,大可以忽悠一群不善思的。

  那么诚实之后,善思,还需要什么独具的能力吗?当然。音乐家有精准的辨音力,美术家有非凡的辨色力,美食家有其更丰富的味觉受体,善思者则善于把问题分开更多层面。乱着层面的探讨难免会南辕北辙,最终弄成一锅糨糊。比如,你可以在种种不同的社会制度中辨其优劣,却不可以以佛祖的慈悲来要求任何政府。你可以让“范跑跑”跟雷锋比境界,却不能让其中任何一位去跟耶稣基督论高低。再比如跳高:张三在第一个高度(一米二〇)上三次失败,李四也是在第一个高度(一米九〇)上三次失败,你可以说他们一样都没成绩,却不能笼统地说二位并无差别。又比如高考:A校有一百个被清华或北大录取,只一个名落孙山;B校有一个考上了清华或北大,却有一百个没考上大学。如果有人说这两所学校其实一样,都有上了清华、北大的,也都有被拒大学门外的,你会觉得此人心智正常吗?倘此时又有人义正词严地问:难道,教育的优劣只靠升学率来判断吗?——好了,我们就有一个头脑混乱的鲜活范例了。

  乱了层面,甚至会使人情绪化到不识好歹。比如,人称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而后载歌载舞地赞美她,这心情谁都理解,但曾经黄水泛滥、而今几度断流的黄河真还是那么美吗?你一准儿能听到这样的回答:在我们眼里她永远是最美的!理由呢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就明显是昏话了,人有思想,凭啥跟狗比?再说了,“嫌”并不必然与“弃”相跟,嫌而不弃倒是爱的证明。喜欢,更可能激起对现成美物的占有欲,爱则意味着付出——让不美好的事物美好起来。母亲的美丑,没有谁比儿女更清楚,唯有那派“皇帝新衣”般的氛围让人不敢实话实说。麻烦的是外人来了,一瞧:“哟,这家儿的老太太是怎么了?”儿女们再嘴硬,怕也要暗自神伤吧。但这才是爱了!不过,一味吃老子、喝老子的家伙们,也都是口口声声地“爱”;听说有个词叫“爱国贼”,料其不是空穴来风。

  据说,女人三十岁以前要是丑,那怨遗传,三十岁以后还丑就得怨自己了——美,更在于风度。何为风度?诚实、坦荡、谦恭、智慧等等融为一体,而后流露的深远消息。不过你发现没有,这诸多品质中,诚实仍属首要?风度不像态度,态度可以弄假,风度只能流露。风度就像幽默,是装不来的,一装就不是流露而是暴露了——心里藏半点儿鬼,也会把眼神儿弄得离奇。可你看,罗丹的“思想者”,屈身弓背,却神情高贵;米洛的“维纳斯”,赤身断臂,却优雅端庄。那岂是临时的装点,那是锤炼千年的精神熔铸!倘有一天,黄河上激流澎湃,碧波千里,男人看她风情万种,女人看他风度翩翩!两岸儿女还要处心积虑地为她辩护吗?可能倒要挑剔了——美,哪有个止境?那时候,人们或许就能听懂一位哲人的话了:我们要维护我们的文化,但这文化的核心是,总能看到自身的问题。

  有件事常让我诧异:为什么有人会担心写作的枯竭?有谁把人间的疑难全部看清,并一一处置停当了吗?真若这样,写作就真是多余;若非如此,写作又怎么会枯竭呢?正是一条无始无终的人生路引得人要写作,正因为这路上疑难遍布,写作才有了根由,不是吗?所以,枯竭的忧虑,当与其初始的蝴蝶相关。有位年纪不轻的朋友到处诉苦:“写作是我生命的需要,可我已经来不及了。”这就奇怪,可有什么离开它就不能活的事(比如呼吸),会来不及吗?我便回想自己那只初始的蝴蝶。我说过:我的写作先是为谋生,再是为价值实现,而后却看见了生命的荒诞,荒诞就够了吗?所以一直混迹在写作这条路上。现在我常暗自庆幸:我的写作若停止在荒诞之前,料必早就枯竭了;不知是哪位仙人指路,教我谋生懂够,尤其不使价值与价格挂钩,而后我那只平庸的蝴蝶才扇动起荒诞的翅膀。荒诞,即见生命的疑难识之不尽、思之不竭;若要从中寻出条路来,只怕是有始而无终,怎么倒会“来不及”呢?

  可我自己也有过“来不及”的担忧。在那只蝴蝶起飞之后不久,焦灼便告袭来,走在街上也神不守舍地搜索题材,睡进梦里也颠三倒四地构思小说;瞧人家满山遍野地奔跑尚且担心着枯竭,便想:我这连直立行走的特征也已丢失的人又凭什么?看人家智慧兼而长寿,壮健并且博识,就急:凭我这体格儿,这愚钝,这孤陋寡闻,会有什么结果等着我?可写作这东西偏又是急不出来的。心中惶恐,驱车地坛,扑面而来的是一片郁郁苍苍的寂静,是一派无人问津的空荒……“而雨,知道何时到来/草木恪守神约/于意志之外/从南到北绿遍荒原。”心便清醒了些:不是说重过程而轻结果吗?不是说,暂且拖欠下死神的追债,好歹先把这生命的来因去果看看清楚吗?你确认你要这样干吗?那就干吧,没人能告诉你结果。是呀,结果!最是它能让人四顾昏眩,忘记零度。

  人写的历史往往并不可靠,上帝给人的位置却是“天不变,道亦不变”,所以要不断地回望零度。零度,最能让人的诚实——你看那走出伊甸的亚当和夏娃,目光中悲喜交加。零度,最是逼人的善思——你看那眺望人间的男人和女人,心中兼着惊恐与渴盼。每一个人的出生,或人的每一次出生,都在重演这样的零度——也许人的生死相继就是为了成全这样的回归吧?只是这回归,越来越快地就被时尚吞没。但就算虚伪的舞台已比比皆是,好的演员,也要看护好伊甸门前的初衷。否则,虚构只图悬念,夸张只为噱头,戏剧的特权都拿去恭维现实,散场之后你瞧吧,一群群全是笑罢去睡的观众。所以诚实不等于写实,诚实天空地阔,虽然剧场中常会死寂无声。而彻底的写实主义,你可主的是什么义?倒更像屈从现状的换一种说辞。

  戏剧多在夜晚出演,这事值得玩味。只为凑观众的闲暇吗?莫如说是“陌生化”,开宗明义的“间离”:请先寄存起白昼的娇宠或昏迷,进入这夜晚的清醒与诚实,进入一向被冷落的另种思绪——

  但你要听,以孩子的惊奇/或老人一样的从命/以放弃的心情/从夕光听到夜静。/在另外的地方/以不合要求的姿势/听星光全是灯火,遍野行魂/白昼的昏迷在黑夜哭醒。

  尤其千百年前,人坐在露天剧场,四周寂暗围拢、头顶星光照耀,心复童真,便易看清那现实边缘亮起的神光,抑或鬼气。燠热悄然散去,软风抚摸肌肤,至燥气全无时,人已随那荒歌梦语忘情于天地……可以相信,其时上演的绝不止台上的一出戏,千万种台下的思绪其实都已出场,条条心流扶摇漫展,交叠穿缠,连接起相距万里的故土乡情,连接起时差千年的前世今生,或早已是魂赴乌有之域(譬如《去年在马里昂巴》)……那才叫魂牵梦绕,那才是“一切皆有可能”。可能之路断于白昼的谎言与假面,趋真之心便在黑夜里哭醒。“我们是相互交叉的/一个个宇宙/我们是分裂的/同一个神”“生命之花在黑夜里开放/在星光的隙间,千遍万遍/讲述着爱的寓言”“梦的花粉飞扬,在黎明/结出希望”……

  写作,所以是始于诚实的思问,是面对空冥的祈祷,或就是以笔墨代替香火的修行。修行有什么秘诀神功吗?秘诀仍在诚实——不打诳语,神功还是善思——思之极处的别有洞天,人称“悟性”。

  读书也是一样,不要多,要诚实;不在乎多,在乎善思。孩提之时,多被教导说,要养成爱读书的好习惯;近老之时才知,若非善思,这习惯实在也算不得太好。读而不思,自然省得出去惹事,但易养成夸夸其谈的毛病,说了一大片话而后不知所云。国人似乎更看重满腹经书,但有奇思异想,却多摇头——对未知之物宁可认其没有,对不懂之事总好斥为胡说。现在思想开放,常听人笑某些“知识分子”是“知道分子”;虽褒贬明确,却似乎位置颠倒。“道可道,非常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读书所求莫过知此“道”也。而知也知之,识也识之,偏不入道者,真是“白瞎了你这个人儿”。

  我写过一种人的坏毛病,大家讨论问题,他总要挑出个厚道的对手来斥问:“读过几本书呀,你就说话!”可问题是,读过几本书才能说话呢?有个标准没有?其实厚道的人心里都明白,这叫虚张声势。孔子和老子读过几本书呢?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读过几本书呢?那年月,书的数量本就有限吧。人类的发言,尤其发问,当在有书之前。先哲们先于书看见了生命的疑难,思之不解或知有不足,这才写书、读书、教书和解书,为的是交流——现在的话就是双赢——而非战胜。

  读了一点刘小枫先生的书,才知道一件事:古圣贤们早有一门“隐微写作”的功夫,即刻意把某些思想写得艰涩难懂。这可是玩的什么花活?一点不花,就为把那些读而不思的人挡在门外,以免其自误误人。对肯于思考的人呢,则更利于他们自己去思去想,纳不过闷儿来的自动出局,读懂了的就不会乱解经文。可见,思考不仅是先于读书,而且是重于读书。“带着问题学”总还是对的,唯不必“立竿见影”。

  于是我又弄懂了一件事:知识分子所以常令人厌倦,就因其自命博知,隔行隔山的也总好插个嘴。事事关心本不是坏品质,但最好是多思多问,万不可粗知浅尝就去插上一番结论,而后推广成立场让人去捍卫。不说别人,单那史就常让我尴尬,一个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写小说的家伙,还啥都不服气;可就我所知,几十年来的社会重大事件,没有一回他能判断对的。这很添乱。其实所有的事,先哲们几乎都想过了,孰料又被些自以为是的人给缠瞎。可换个角度想,让这些好读书却又不善思想的人咋办呢,请勿插嘴?这恐怕很难,也很违背人权。几千年的路,说真的也是难免走瞎,幸好“江山代有才人出”,他们的工作就是把一团团乱麻择开,令我等迷途知返。返向哪里?柏拉图说要“爱智慧”,苏格拉底说“我唯一的知识就是我的无知”,而上帝说“我是道路”。有一天那史忽有所悟,揪住我说:嗨,像你我这样的庸常之辈,莫如以诚实之心先去看懂常识。

  常识?比如说什么事?

  就说眼下这一场拍卖风波吧。那对“鼠首”“兔首”往那儿一摆,你先说说这是谁的耻辱?

  倒要请教。

  是掠夺者的耻辱呀!那东西摆在哪儿也是掠夺者的罪证,不是吗?

  毫无疑问。

  可怎么大家异口同声,都说是被掠夺者的耻辱呢?

  这还是一百多年前的愚昧观念在作怪。那时候弱肉强食,公理不明,掠夺者耀武扬威,被掠夺者反倒自认耻辱。

  可是今天,文明时代,谁还会这样认为呢?

  是呀,是呀。文明,看掠夺才是耻辱。

  那么欺骗呢?文明,看欺骗是什么?

  …………

  哈,你心虚了,你既想站在那位赢得拍品又不肯付钱者的立场上,却又明知那是欺骗!以欺骗反抗掠夺,不料却跟掠夺一起步入愚昧。

  可那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我们有权要求他们还回来!

  但不是骗回来。不还,说明有人宁愿保留耻辱。可您这一骗,尚不知国宝回不回得来,耻辱,肯定是让您又给弄回来了。

  嗯……行吧,至少可以算逻辑严密。还有什么事呢?

  还有就是当前这场经济危机。所谓“刺激消费”,我真是看不懂。人有消费之需,这才要工作,要就业,此一因果顺序总不能颠倒过来吧?总不会说,人是为了“汗滴禾下土”,才去食那“粒粒盘中餐”的吧?总不会是说,种种消费,原是为了“锄禾日当午”,为了“出没风波里”,为了“心忧炭贱愿天寒”吧?倘此逻辑不错,消费又何苦请谁来刺激呢?需要的总归是需要,用不着谁来拉动;不需要的就是不需要,刻意拉动只会造成浪费。莫非闲来无事,只好去“伐薪烧炭南山中”,不弄到“两鬓苍苍十指黑”就不踏实?可“赤日炎炎似火烧”,“公子王孙”咋就知道“把扇摇”呢?

  好吧好吧,你这个写小说的又来插经济一嘴了!

  这毛病,请问到底是出在哪里?

  这个嘛……诚实地说,俺也不知道。

  您不是口口声声地“诚实与善思”吗?请就此事教我。

  那就接着往下问吧,任何关节上都别自己忽悠自己,不要坚定立场,而要坚定诚实,就这样一直问下去,直至问无可问……

  2008年末 史铁生作品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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