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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自由平等”,一个“终极价值”,最是容易让人糊涂的两件事——说一说似乎都明白,来回一问,又绕进糊涂里去。是呀,单从字面看,二者就有冲突——“终极”意味着“唯一”,意味着“最高”,可你让“唯一”去跟谁“平等”呢?而“最高”已然到顶,又如何还能“自由”?
确实如此。“自由平等”在现今大众的理解中是说:人的价值取向并无高低之分,完全是个人的自由选择,种种理想、信仰都有其平等存在的权利。而“终极价值”却是说:人的价值取向千差万别,高低难免,终有其极,所以一切善恶、美丑、正义和非正义,都有其最终或最高的判断。可真若这样,平等岂非虚置,自由不也就等于瞎说了?
但自由平等是人们热爱的东西,据说比生命和爱情还重要。这便如何是好?办法当然有:取消终极价值就是,既然它不动声色地与平等为敌,进而又成了自由的障碍。
行是行,但是得弄明白:凭什么自由平等就具如此权威?光说热爱还不够,得说说理由。理由听起来似无可非议:天赋人权,自然正确,人生来就是自由的,平等的,由不得谁来指引和操控。但是且慢。首先,这怎么听着倒像是“终极价值”在说话呢?其次,地球就像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人不过是无限可能中的一种有限之在,因而人生来就不大自由,就有强弱之分、愚智之别,优胜劣汰曾经也是人类的处境。只不过几百年前,文明之风吹来,人才要从生理性的束缚中开辟出精神性的自由,才要推翻兽性的弱肉强食,举一面人性的平等之旗。
这面旗,是不是就比较高些呢?倘有人仍坚持弱肉强食的主张,你怎么说?还是并无高低之分、都有平等存在的权利吗?
于是问题就来了:两面敌对的旗,如何平等存在?强权(比如纳粹),能与自由平等相安无事吗?局面明显两难:倘若一切自由平等,强权也就有了存在的根据;可强权所以是强权,就在它视自己的理念为最高,要所有的人都听命于他呀!如此,是为了自由平等的无懈可击,而容忍强权呢?还是驱逐强权,而使自由平等不够完全?好像都不惬意。可麻烦到底出在哪儿呢?便有人给出了一个无奈的总结:最高真理,就是没有最高的真理。看来“最高”才是祸根。是呀,如果我们相信确有最高,则难保强权不会有一天改头换面,卷土重来。这是不是说,只有铲除最高、从众人心中消除掉最高的可能,自由平等才有牢固的保障?
瞧着吧,这就快绕糊涂了。
干吗不换个角度想呢?比如说,为什么不是因为纳粹违背了某种最高,才使人类陷入了一场灾难?为什么不是因为人们相信没有最高,才促成了强权者的肆无忌惮呢?或许有人就要说了:即便有最高,也只能是选择生活的绝对自由、价值取向的彻底平等,纳粹之流所违背的也正是这一条;其实还是那句话:最高真理就是没有最高的真理。
好了,不管怎么说,“最高”总算得到承认,尽管其面目还很模糊。
接下来的问题是:自由平等的反对者,都是直言不讳吗?迄今的强权,哪个不自称是平等的推行者,是自由的卫道士?自命最高者可行强权,标榜自由平等的,未必就不能干同样的事。可我们将据何辨别其真伪、揭露其谎言呢?也就是说,我们总得有些措施,有项原则,有条信念……总之得有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或无可置疑的根据,来为平等撑腰,以使自由得其捍卫吧。这才是问题之关键。要么没有这样的根据,只好任由强权去指鹿为马;要么就得有个根深据固的最高判断,令强权无论怎样改头换面都有天敌。
但明显,自由不能是自由的根据,平等不能请平等来捍卫。可这一逻辑,又是根据何在?总不会说,“不自由”和“不平等”才是其合法性根据吧?
为什么就不会呢?其实,不小心前面已经透露了这一根源——一句人人都会说,而且常说的话:天赋人权,自然正确!“天赋”者何?“自然”又是啥意思?都是指那人力所不能为、人智所不能与之辩者呀——你叫它“天命”也行,你称之“神在”也可,即绝不是人的自由,也绝不能与人平等。所以说,不自由、不平等,才是自由平等的最高判断,才能为其提供合法性根据。曾有先哲说过这样的意思:护法,主要不是捍卫既定法律的严格,而是要捍卫法律本身的合法性根源,使之不容侵犯,不得篡改。于是有人贬低甚至轻蔑地说,这哪里还是什么科学,简直是神学。谁料那先哲竟欣然接受了这一命名:政治神学。是呀,人怎能捍卫得了人写的法律?人怎能确保人订的规则不被篡改?唯在人之上,才有法律的合法性根据,才有强权的制约,才能比照出何为神命、何为人说。
如果相信,必得有一种最高判断,否则各执一词,莫衷一是,这人间难免自由到你死我活。那么,这最高判断当然就要高于人的判断;这就是为什么要请“不平等”来为平等撑腰的理由。而这最高判断,当然就不会顺着人的性子来——否则公一理,婆一理,打到衙门去又要养育贪官;这就是为什么要请“不自由”来捍卫自由的原因。这是一条神画的线:线上是神命的不可违背,线下才有人的自由平等。你反感所有的权威和命令吗?那好,您自己玩儿,无非是“真理战胜真理,子弹射中子弹”,不玩儿成冷战、热战那就怪了!凭什么这样说?凭的咱们是人,是些能力有限、心性不一而又欲望无边的家伙。所幸,尽管咱们都是人,可在这群直立行走、能说会道的哺乳动物中,真也有些明事理的家伙,或曰伟大的人,他们居然认出了神。
料必早又有人不爱听了,什么神不神的,还不都是人的巧舌如簧?强权者皆善此道,从来都好装神弄鬼!
对呀,人,才要装神弄鬼。故此,强权的天敌先就不能是人,其次还得是人不能装也不能弄的——什么呢?“名可名,非常名”,姑且称之为“神”吧;当然也可另赋其名,比如“道”。但无论何名,意思还是那个意思,即存在的最初之因,道德的最高判断。莫争,莫辩,上帝对约伯说过: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
请问:神在哪儿?说好听点儿,您这是开玩笑,说不好听的——您现在就是装神弄鬼!
所以嘛,人既要放弃好听的,又要放弃不好听的,然后看看——那不装不弄的神到底在哪儿。
在哪儿呢?几千年前有些伟大的人就已经看明白了,故将人力永不可及的无限之在,称为神;将不分国族的灵魂拯救方略,称为神。前者可称之为“造物主”,造物主不由分说地给人以困阻与苦难;后者则被信为“救世主”,救世主不容置疑地教人以不屈与互爱。这些伟大的人自认是受救者,担当不了最高的判断者,唯望圣灵能够降临人心。
为什么选定一个“神”字呢?一是因为,他神秘莫测地已然把人的处境安排停当;二是因为,他高不可攀到人休想与他讨价还价;三是因为,人类心中,早已先验地埋下了神命的受体,或对善爱的响应——宗教信仰的长盛不衰、历久弥坚即是证明。因而,神,意味着不容漠视,不可违背,不由分说,却又随时与人接近;这与装神弄鬼的强权,或骗吃骗喝的迷信,完全两样。
怎么两样?问题还是:如何区分!
最要紧的一点是:别让人——不管谁——从中插一杠子。神,拒绝中介,拒绝人写的“使用说明”。
那您现在的勾当算怎么回事?一切神说难道不是都由人传?那么,凭什么来辨认这是神的原著,那是人的改编?
凭的是:人说与不说,都是人躲不开的那些处境,比如生与死。凭的是:人再怎么智慧,也有其无可设问的那些事物,比如有与无。凭的是:无论谁心里都有的价值本能,比如相应于善与恶的爱与怕。
后一条缺乏证据吗?证据之一是:任何人干了坏事心里都不自在,尽管显意识可以掩盖它,甚至掩盖到只在梦里莫名其妙地显现;而相反的行为则会让人心安理得,甚至引以为荣耀。证据之二是:素不相识者,只要语言相通,都可以毫无障碍地讨论善恶,无须先做界定;否则,没有价值标准,人与人之间其实不能说话。
既如此,神不多余吗?
但是,人会掩盖罪恶、夸大光荣、模仿激情、假冒真诚……神将揭穿这一切丑行。这揭穿,即证明神在,因为这揭穿的胆识不可能不是经由信念,而信念并不都由理性推出,而是站在理性尽头的那些伟大者,凭其眺望、凭其谛听、凭其感悟……总之,是凭其茫茫无路时对人类的一份执着的热爱所揭示的。人的躯体中,或灵魂里,确如浮士德博士一般,是一场魔鬼与上帝的赌局——或是善本能得到响应,或是恶本能日趋强化。
所以拒绝中介,要每个人直接与神对话,听到神的声音。上哪儿听去呢?不是上哪儿去听的问题,而是用什么去听——用心,而不是用耳。平心静气地听,谁都听得见——心底一直都在的那些正念,望眼欲穿,跃跃欲试,只等神子来把它点燃。不是脑袋发热,是心的照亮,一切真呀、善呀、美呀、公正呀、爱愿呀……被照亮的心都能立刻认出它们。不可能认不出。那不是智力的事。你凭什么说你认不出?你说你认不出什么呢?所以你已经认出了。
我们所以在“自由平等”与“终极价值”之间常绕得糊涂,并非因为二者有着非此即彼的冲突,而是因为我们受了“中介”的诱骗——比如诱骗亚当和夏娃的那条蛇,倒把气撒到了“终极价值”身上。
有理有据地取消了最高的中介,而非最高本身,人才能不受强权之害,而使自由平等得其保障。但自由平等却是底限,仅仅是底限,一个“限”字说明它是要确保的,比如说,即便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你也得让他有个活路——而这却是出自最高判断,即神命,没人可以对此讨价还价。上线则不同。上“线”而不是上“限”,是说人对善与美的追求,对神秘事物的追问,是不受限制的——人的残缺令人无权去限制,而神的无限表明神不会去限制。上线不断被超越,正是神的期待,人的希望,是一曲演奏不完也欣赏不尽的天籁之音。
所以“上线”一定是高于“底限”的,但他们不是轻蔑与被轻蔑的关系,而是存在的必然,是保持存在的动态与和谐的必要。这个必然与必要,是不可以在其任何一点上被破坏的;而破坏,从来都在两个方向上显示:一是“上线”对“底限”的轻蔑,甚至打击,即精英主义的过度;二是“底限”对“上线”的抹杀,甚至敌视,通常是价值虚无的泛滥。
2008年8月5日
欲在
信者境界,或可一字概括:爱。思者境界呢,三个字:为什么?
一说到爱,人生之荒诞便似得到拯救,存在之虚无也似有了反驳。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爱而非其他,比如说为什么不能是恨?
若把迁延漫展的人类历史比作一部交响曲,每个人就都是一个音符;音符一个接一个地前赴后继,才有了音乐。这比喻若无不当,恨就是必遭淘汰的。恨意味着拒斥他者,是自行封闭、相互断裂的音符,结果是噪音。噪音占了上风,音乐势必中断,意义难免消解。爱却不同,爱是对他者的渴望,对意义的构筑。爱,既坦然于自己的度过,又欣然于他者的取而代之,音乐由之恒久,意义才不泯灭。
当薄弱的音符跟随了丰饶的音乐,或遥远的梦想召唤起孤单的脚步,生命便摆脱了不知所求的荒诞,存在便跳出了不知所从的虚无。所以爱是拯救,她既拯救了音符又成就了音乐,既拯救了当下又成就着永恒。再要问为什么,那就只能是问:我们为什么要音乐而不仅仅是音符,为什么要意义、要永恒而不仅仅是活在当下了。回答是:欲在——人类要生存下去,世界要存在下去。
至此就不能再问为什么了,这是上帝的意图。所谓上帝的意图,是说,此人力所不可抗拒的处境、人智所无能更改的事实。创世之因众说纷纭,后果却是一样——不容分说地都要由人来承担。为什么要承担呢?回答还是:欲在——世界要存在下去,人类要生存下去。
至于创世之法,无论专利何属,都是两条:一是分离,即从无限的混沌中分离出鲜明的有限之在;二是感知,即人对世界的感知,或有限与无限的互证。而前者是亲和的势能——爱欲由之诞生;后者则注定了迷茫——困苦因而必然。对此也要问个为什么的话,回答可以相当严厉:否则一切都不存在;也可以比较浪漫:创造要存在下去,存在要创造下去,上帝乐此不疲,结果还是那两个字:欲在。
好吧,欲在,可这有什么意义吗?有哇!一是警告轻狂:生命是一出时时更新的戏剧,但却有其不容篡改的剧本。二是鼓舞乐观:每一个被限定的角色,都可以成就一位自由的艺术家。
爱,所以不是一件卿卿我我的小事,更不止于族群繁衍的一道必要程序。爱是受命于上帝的一份责任,是据其丰饶乐谱的一次次沉着的演奏。既要丰饶,则必水复山重、起伏跌宕,则必奇诡不羁、始料未及,或庄严沉重,或诙谐恣肆,甚至于迷茫困顿、荒诞不经……总之,丰饶的收益是驱除了寂寞,代价是困苦的永恒伴随。爱,所以又不是命运的插曲,不是装饰音,是主旋律——所有的乐段中都有她的影子,时而明朗,时而隐约,昂扬高亢或沉吟低回。
所以,尼采说伟大的人是爱命运的。爱命运才是爱的根本含义,才是爱的至高境界。并非所有的命运都会让人喜欢,但不管什么样的命运你都要以爱的态度来对待,这不单是受造者(局部或当下)对创造者(整体或永恒)的承诺,更是上帝(音乐)拯救人(音符)于魔掌(噪音)的根本方略。魔掌者何?佛家有很好的总结:贪、嗔、痴。
借助上帝的创造,魔鬼也诞生了。魔鬼必然诞生,否则神圣何为?或者竟是,为了遏制魔鬼的统治,上帝才开始其创造的吧:“太初,上帝创造宇宙,大地混沌,没有秩序。怒涛澎湃的海洋被黑暗笼罩着。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命令:‘要有光’,光就出现。上帝看光很好,就把光和暗隔开……”上帝以其丰饶的音乐照亮了黑暗,以其鲜明的有形拓开了混沌,以其悲壮的戏剧匡正了无序。所以人不该埋怨命运。人埋怨命运,就像果实埋怨种子,就像春风埋怨寒冬、有序埋怨混沌、戏剧埋怨冲突……但照此逻辑推演下去,必致问题的不可收拾:是否光明也要喜欢黑暗,美好也要喜欢丑恶,智慧也要喜欢愚蠢……最终上帝也要喜欢魔鬼呢?麻烦了,麻烦的是这逻辑不无道理。
看来上帝应该是喜欢魔鬼的,否则他让我们喜欢存在即属无理。这推论很是诚实,而诚实,难免会引出进一步的问题——
上帝你不喜欢魔鬼,为什么要造出魔鬼?——这是对上帝的价值追问。上帝他并不喜欢魔鬼,但要创造一切就不得不放出魔鬼。——这是对上帝能力的质疑。上帝我喜不喜欢魔鬼,与你(们人类)何干?——这差不多就是上帝给约伯的回答。
听明白了吗?对人来说,这是一位冷漠的上帝。但对宇宙来说,这是一位负责任的上帝。正如对戏剧来说,这是一位明智的编导。但是对角色和演员——尤其是一个卑下的角色,或一位拙劣的演员来说,怎样呢?难道为了排遣上帝的寂寞,就得有那么多无辜的生命去忍受那么多悲惨的命运?《卡拉玛佐夫兄弟》中有一句严厉的抱怨,大意是:这戏剧的代价我们付不起!
不过约伯却非如此。听罢上帝的回答,约伯不再委屈,反而坚定了信念。约伯听懂了什么?想必就是尼采的那句话:爱命运。
爱命运,不等于喜欢命运。喜欢,意味着欲占有;爱,则是愿付出。躲避疑难的戏剧,就像酒肉朋友的闲聊,或相互吹捧的研讨会,有意煽情,无心付出。记得有人说过,“煽动家的秘诀就是表现得像其听众一样愚蠢,以便听众觉得自己像他一样聪明”。套用一下就是:煽情者的秘诀是表现得像听众一样脆弱,以便听众感觉自己像他一样多情。而付出,或疑难,却不单是角色和演员的事,也是观众的事;或者说,在生命的戏剧中并没有纯粹的观众。所以,上帝并非是让你喜欢存在,而是要你热爱存在。他也并非是喜欢魔鬼,而是以其不惧魔鬼的创世勇气,来启发人们不避疑难的爱的能力。
要紧的是,得分清上帝的三重含义,或基督信仰的“三位一体”——圣父、圣子、圣灵。圣父即创造了世界万物的那一位,故名创世主。圣子即来到人间与人同苦、教人互爱的那一位,故名救世主。圣灵呢,则是指一种时刻、一种状态——即那神圣的爱愿降临人间的时刻、落实于人之内心或监督于人之左右的状态。所以伟大的戏剧,刘小枫说,皆为圣灵降临的叙事。
说神,道主,怕又要惹人疑忌。其实呢,“名可名,非常名”,“姑且名之”罢了。比如前一位,你叫它“大爆炸”也行,谓之“太初有道”或“第一推动”也可;名者,不过为着言说之便。关键在于,无论何名,人也弄不清那创世之因到底是咋回事——比如“第一推动”是谁在推动?最初的有——比如进化的起点,是怎么有的?然而,我们处身其中的这个世界确已从无到有,那就必具其因。而这因,却是神秘无比,人类现在不能、将来也未必就能了然其究竟。于是乎,神秘使之得名为“神”,人类与之相比的无知无能的地位,使之得名为“主”。任何人,不管是有神论者还是无神论者,都会在人力无能把握的危难面前祷告一声:上帝(或老天爷)保佑吧!——那就是他。
所以创世主当然是高高在上,当然是高不可攀,唯敬畏之而不可企及的。因而他常是一副冷漠无情的面孔,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可以向他祷告、向他申诉,但除非运气好得过分,多半是要碰壁的。约伯的经验给人启发:上帝创造了世界,却不单是为某一个人创造的,也不单是为某一类叫作“人”的生命而创造的。譬如那轰然一响瞬间成就了无限可能的“大爆炸”吧,可理会你约伯或史铁生因之会有什么难处吗?就好比球赛,唯其公允方可开展,那就只有听凭无情的规则了,再大的球星也休想求其优惠。否则神将不神,人情的“后门”一开,或育贪官,或养黑哨。
能向他诉说和讨教的是后一位:救世主。虽然他也是前一位的作品,但若没有立于迷茫之中的人的探问与呼告,他便隐身于前者而永不诞生。所以也要感谢前一位,正是他的冷漠,为人启示了一条并不能根据物(质)而是要赖于(精)神的道路;正是他的无情,迫使人去为心魂另寻救路——而这正是救世主诞生的时刻!在人孤苦无告而不断询问与呼唤之时,他以其多情脱颖于无情;在人四顾迷茫而不见归途之际,他以其爱愿,温暖了这宇宙无边的冷漠。
是呀,命途无常,我们难免会向前一位祈求好运,此人情之常,无可厚非。只要记得:真正的神恩,恰是那冷漠的物界为生命开启的善美之门,是那无限时空为精神铺筑的一条永不衰减的热情之路。
先哲有言:神不是被证实的,而是被相信的。“看不见而信的人有福了”,并不是说盲从就好,而是说再精明的理性也是有限之在,难免会在与无限的交接部触及盲区,陷入疑难,对此你必须,或必然要为自己树立一个非理性的信念。比如在死亡面前,愚弱者选择颤抖——幸好这恐惧并不长久;勇猛者选择闭目——肚里咬牙,心中没底,纵身跳向混沌;而信者坦然,并劝那一躯肉身——比如史铁生——也要镇定,以便看那永恒的“欲在”将展开怎样的另段路程。
但信者中还有一路,欢欣鼓舞于即将上天堂——这也不坏,尤其是为此他们做了许多好事作为铺垫。但依思者来看,除了降临于心的圣灵或天国,哪儿有什么“无苦而极乐”的所在?不过这问题倒不太大,倘其真的抵达天堂,虽不能闻,我们也还是要向他们发出祝贺。若其终未找到那样的终点呢,则愿他们“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这样,料必就会合情合理地磨炼成一种信念:心与梦一直都在那丰饶的音乐中,一次次沉着的演奏即是天堂,哪有什么终点?
但问题好像还没有完:神是被相信的,可人是如何相信的,又是为什么要相信呢?欲在——最简单的回答还是这两个字。但是,为什么一定是“欲在”,就不能是“不在”或“欲不在”吗?先说“欲不在”吧——欲不在的前提是在,而真正的欲不在者早已经不在了,可你为什么还在?再说“不在”——不在者不思不问、无知无觉,对它们取一份“爱护自然”的态度也就够了,无须理睬。
2008年8月30日 史铁生作品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