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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暨阐述
本文可算作准剧本,或仅仅是对改编一个剧本的设想和提示。改编主要根据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小说《老屋小记》和《我之舞》,同时援引了他另外十四篇作品中的某些章节、片断。引文出处均以字母代码标出,以利拍摄参考,与阅读无关。
1.比如序幕
不久前,有位制片人来找我,问我是否愿意把我一篇散文——《我与地坛》——改编成电影,或者电视剧。当时我正躺在透析室里,百无聊赖地看着报纸,等候全身的血液在透析器里走够四个半小时。如是者隔天一回,十年了。
我说:“您真的认为它可以拍成电影?”
“或者电视剧。”他很自信。
我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他拉拉椅子,挪得离我更近些,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了。”
我再把那篇散文回忆一遍,还是怀疑它怎么可能做成影视。
“要是您能同意呢,”他又说:“条件可以商量。”
听他的意思,似乎万事俱备只差我一点头了。
“您的要求,我们会尽量满足。”
这人倒挺实在。我愉快地想了一下人民币。
“当然了,您是不会在意那点儿稿酬的,所以……”
“哪里,哪里。”我说。——想的是客气,倒说了实话。
“所以呢,比如说生活里,您还有什么别的困难没有?”
啥意思?你是能让我甩开轮椅呢,还是能让我重新长出肾来?
“毕竟,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您也在花甲之年了吧?”
怎么着,莫非还有什么返老还童的妙方?
透析机“嘀、嘀、嘀”地亮起了红灯。护士快步走来,调整了一下什么机关,而后瞪大眼睛看着我:“拍电影呀?哟,那还不去!”
护士走后,他继续说:“正格的,也许我们帮不了您什么,不过我们真的是很想帮您做点儿什么。”
“谢谢,谢谢。”
片刻的安静,又有哪台透析机在报警了。那一刻,他肯定是在想着能帮我什么;不好意思,我想的也是这个。
“再比如说,这么多年了,您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愿?”
“心愿?”怎么像是在问遗言呢?
“是呀?比如说单靠您自己,不容易做到的——”
“周游世界!”我脱口而出。
大约是做好了随时一锤定音的准备,他“腾”地站起来,可站起来才听清此事之成本,于是满脸的欣喜变作尴尬。
“开玩笑,开玩笑,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他来来回回地走,双臂抱胸,俯仰频频,八成是在盘算。
“真的,我这人好瞎说,您甭往心里去。”
他来来回回地走,走得我好生惭愧。不过这赖我吗?你一个劲儿往这儿引嘛!
好半天,他停了步,原地一个急转身:“这样吧,只去一个地方!”
“不不不,我真的是信口开河。”
“比如说,一个地方,您想去哪儿呢?”
“真的真的,我不是那意思……”
“可我是啊。请您,还有您的夫人,一起去!您说吧,哪儿好?”
“您看看,您看看,这还弄假成真了!”这话有点儿狡猾。不过人生一世,狡猾一回也是难免的吧。
“我再派一位身强力壮的摄影,全程陪同。”
为啥是摄影呢?事后回想,制片人就是制片人,真也盘算得周密。
“不过,”他又说:“您能不能也满足我一个心愿?”
“什么?”
“剧本,您亲自改,把这次海外之行也写进去。”
2.字幕
一架大型客机,呼啸着飞上天空;起落架缓缓收起的当儿,叠印字幕:
序幕,完全是出于我的忽发奇想。
改编,则由于随之而来的信口开河。
海外旅行更可能是在我的前生、来世。
故不必太看重片中的主人公们到底是谁。
3.外景
可是,地坛已经没有了。我是说我写过的那个地坛,已不复存在。时隔三十多年,沧桑巨变,那园子已是面目全非,“纵使相逢应不识”,连我都快认不得它了。人们执意不肯容忍它似的,不肯留住那一片难得的安静,三十多年中它不是变得更加从容、疏朗,它被修葺得齐齐整整、打扮得招招摇摇,天性磨灭,野趣全无,是另一个地坛了。
对于拍摄,这是个问题。
其实,早有人想把《我与地坛》改编成影视。改编,当然了;可是拍摄呢,哪儿去找外景呢?有人说那就避开全景,靠局部,靠剪接。我心下甚以为不可。地坛的安静恰在于全部,甚至不止于它自己的全部;那一丝不苟的空荒与灵动,那无处不在的沉抑并丰饶,岂是些檐头殿角、草动风摇可以担当?
时光难再。所以我在另一篇文中写过:“那就不必再去地坛寻找安静,莫如在安静中寻找地坛。”“那安静……是由于四周和心中的荒旷。一个无措的灵魂,不期而至竟仿佛走回到生命的起点。”A这样看,外景或可变通;只要有一处远避喧嚣、能够应和那一种荒旷心情的所在,无论哪儿便也就是地坛了。正如我在同一篇文中所说:“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
比如说,有一块位于城市边缘的野地就好;三十年前的地坛确曾就像一片野地。野地上荒林老树,暮燕晨鸦,城市的嘈杂在远处隆隆震响,此地却终日清静,少有人来。若再有几处残垣断壁散布林间,自然就更好;便只是些乱石土冈也够了,未必它们就不比地坛见证过更多的人世沧桑。
但要强调一点:此地远避尘嚣,但非与世隔绝。比如说,偶尔也会有几个迷路者,或是跟我一样投奔安静的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4.年代
当真要把这一篇散文做成影视,就不要太拘泥。就是说无论人物还是事件,都不必限于《我与地坛》,别让它给束缚住。实际上,我的很多作品中的人和事,都跟《我与地坛》处于同一年代。
怎样的年代呢?不妨就从那几间老屋开始吧——
我摇着轮椅,V领着我在小巷里东拐西弯。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现在少十倍,鸽哨声在天上时紧时慢让人心神不定。……过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树是一家有汽车房的大宅院,过了大宅院是一个小煤厂,过了小煤厂是一个杂货店,过了杂货店是一座老庙很长很长的红墙……V停了步,说到了。
我便头一回看见那两间老屋……B
就这样,长镜头,慢慢摇,从一条条灰暗的小街上空去看那两间老屋。地坛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小街和老屋据说还在。您会发现,即便在那一片尘埃般铺陈的老屋群中,某两间也显出尤其的破败:顶梁歪斜,屋脊沉陷,瓦棱间荒草经年……
男声画外音:那就是我在其中做工七年的那个街道生产组。
我们干的活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绘仕女佳人、花鸟树木、山水亭台……然后在漆面上雕刻出它们的轮廓,衣纹、发丝、叶脉……再上金打蜡,金碧辉煌地送去出口,换外汇。B
男声画外音:我想去那儿,是因为我想回到那个很大的世界中去。那时我刚在轮椅上坐了一年多……要是活下去的话,料必还是有很长的岁月在等着我。V告诉我有那么个地方……我说我去,就怕人家不要。V说不会,又不是什么正式工厂,再说那儿的老太太们心眼儿都挺好。父亲不大乐意我去,但闷闷地也说不出什么,那意思我懂:他宁可养我一辈子。但是“一辈子”这东西是要自己养的,就像一条狗,给别人养了就是别人的。所有正式的招工单位见了我的轮椅都害怕,我想万万不可就这么关在家里并且活着。B
……两间破旧的老屋,和后来用碎砖垒成的几间新房,挤在密如罗网的小巷深处,与条条小巷的颜色一致,芜杂灰暗,使天空显得更蓝,使得飞起来的鸽子更洁白……B
长时间跟拍那群鸽子吧。底片若能做些仿旧处理就最好了:黑白的画面,有些颠簸,甚至划痕,声音也似飘忽,恍若隔世……而后渐渐有了色彩,画面和声音也都稳定下来。
男声画外音:你相信灵魂和转世吗?其实简单。我曾写过一群鸽子,说要是不注意,你会觉得从来就是那么一群在那儿飞着,但若凝神细想,噢,它们已经生生相继不知转换了多少回肉身!一群和一群,传达的仍然是同样的消息,继续的仍然是同样的路途,经历的仍然是同样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样的团圆,凭什么说那不是鸽魂的一次次转世呢?C
这男人,也可以认为是我,也可以——考虑到虚构的必要——有他在影视剧中的名字:森。
要不厌其烦地拍摄那群鸽子,看它们盲目的徘徊,看那种焦灼与无奈。北京的天上随时可见这样的鸽群,不知它们从哪儿飞起,又在哪儿落下,但那时而忧哀、时而欢畅的哨音是这座城市的标记,是它永久的歌吟。
5.心愿
我是想请一位不要太熟练的导演来做这件事,否则肚子里的版本太多,一会儿要像这个,一会儿要像那个,甚至于信誓旦旦地要成就一门产业。完全不相干。吴尔夫在《普通读者》中有一段精彩的话:“对于那些为了公共事业而做出自我牺牲的人,我们应当尊敬他们,赞扬他们,对于他们不得不让自己受到的某种损失表示同情。但是,谈到自己,那就让我们避开名声,避开荣誉,避开一切要向他人承担的职责。让我们守住自己这热气腾腾、变幻莫测的心灵旋涡,这令人着迷的混沌状态,这乱作一团的感情纷扰,这永无休止的奇迹——因为灵魂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着奇迹。”是呀是呀,这才对我的心思。写作从来就是去探问一个迷团。灵魂从来就是一个迷团。这一个“迷”字有两个解:迷茫与迷恋。
6.迷失
还有一解:迷失。就像那群鸽子,就像我在《务虚笔记》中写过的:“它们的祖辈因为一次偶然的迷失被带进城市,从此它们就在这儿飞来飞去,飞来飞去,唯唯诺诺期期艾艾地哼咏,在空中画一些或大或小的圈儿。”
灵魂,时常就像那群迷失的鸟儿。至少我知道森曾经就是这样,抱着他的迷茫与迷恋,在“心灵的旋涡”中挣扎,迷失在喧嚣的都市里,随那浩瀚的人流左突右撞,却总似撞上“鬼打墙”——
在河边。在桥上。在烦闷的家里,不知所云的字里行间。在寂寞的画廊,画框中的故作优雅。阴云中有隐隐的雷声,或太阳里是无依无靠的寂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目光最为迷茫的那一个。D
加一句:在灰暗的小巷中,独自摇着轮椅的那一个。再加一句:在万头攒动的大街上,盲目地摇着轮椅的那一个。那就是他,比鸽群迷失得更深重。因而,可以稍许浪漫地想象:在一个空空洞洞的午后,我,抑或森,甚至一个无所谓姓名的人,跟随着那群白色的鸟儿,毫无目的地走,于近黄昏之际抵达了那座废弃的古园。
所以,拍摄路线大体上也是这样:从那几间老屋起步,追踪着那个迷失的人,或一路跟随着鸽群,向北,越过密如罗网的条条小巷,越过雍和宫金碧辉煌的牌楼与一座座殿顶,越过车水马龙的二环路和垂柳依依的护城河……而后,远远地,一座碧瓦红墙的拱门,那就是地坛了。
与上述种种画面同步,森的画外独白如同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是呀,这就是我曾千百次走去地坛的路线。是那群迷失的鸟儿把我带到了它的跟前,或不如说是迷失本身,把我带进了那空荒与宁静……
森的独白之后,或与其尾音重叠,一个女声开始轻声诵读: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E
这女人,就叫淼吧,森的妻子。
7.进入地坛
从各种角度,对准落日。
淼的低诵声延入,语调沉缓、平直: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E
无论是地坛,还是在选定的外景地,主要拍那一轮巨大的落日,拍它沉降的过程,沉降之时的深稳与宁静,拍那辉煌残照之下的荒藤野草、古殿风铃,或今日外景地上的乱石土冈、败壁残基。不管有没有风,云流、烟树的动与不动,也不管归巢的雨燕怎样盘桓嘶喊,画面都不要有声音。任何声音都没有,彻底的寂静,甚或是彻底的遗忘。
是呀,寂静,甚或遗忘。否则就还是没有进入地坛。
总之,与地坛的初次相遇就是这样。不能是另外的时间。不能是晨风、晓雾,不能是旭日与朝霞,地坛的故事务必要从落日开始,从寂静开始,然后才谈得上其他。正如文中所说,那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几近天赐之缘。
淼的诵读声: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E
响起飞机的“隆隆”的轰鸣声。淼的诵读继续: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E
8.飞行中的客机上
淼笑笑,把翻开的书扣在膝头:“还行吗?”
摄影师:“好极了。”随后把镜头转向森。
透过舷窗,森正专注地眺望。
淼:“真的吗?”
摄影师:“当然真的。”
淼半带调侃地说:“可否说说理由?”
摄影师却是一脸正经:“理由嘛,相当充分。”
淼认真起来,望着他,等候下文。
摄影师却不再搭腔,调整镜头,追随着森的眺望。
飞机在转向,森一侧的舷窗中,盈满地面上的景物:远处浩如烟海的楼群,近处的农田、屋舍、河流、阡陌,以及爬虫似的车辆……看上去都像玩具,抑或一盘巨大的模型。甚至就像一块实验目的不明的培养基:充足的阳光和水分的滋养下,正有些缓缓蠕动的生命在生成、长大,在繁衍——仅仅是为了验证某种设想?还是每个个体,都有其复杂的情感和不确定的命运?
“喂,具体点儿,啥理由?”淼追问道。
摄影师放下机器,活动活动发酸的臂膀:“不过呢,完全不能用。”
“啥意思?”
“您听听这发动机,多大的噪音。”
“哎哟喂,”淼气得把书甩开,“那你还让我念!”
“我是想提前听听,您到底行不行。”
淼目不转睛地看他,像是才发现他。
摄影师:“不过我不瞎说,确实好极了,回去就照这样儿念。”
淼还是看着他。
“知道为什么好吗?”摄影师说着,目光中不免也有些狐疑。
淼看着的,是他的眼睛。
摄影师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嘴大!”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一般来说,嘴大的人,声音都好。”
淼一愣,继而会意,反唇相讥:“你呢?眼睛咋恁么小!”
“老天爷!您总算给说出来了,差点儿没等死我。”
淼捧腹大笑:“那,是不是眼睛小的人,摄影都好呢?”
摄影师却不笑,好像他一直都在谈正事:“音质好,而且朴素,没有专业腔儿。那种刻意的抑扬顿挫,模仿激情,我真是听够了。”
“所以,你要找个外行来读?”淼还是忍不住想笑。
“天哪天哪!敝摄影哪儿有这权利?制片的交代。”
“你啥权利?”
“换个词儿吧——啥任务。”
“啥任务?”
“全程跟拍,一点儿别落,然后领工钱。”
“用得着一点儿不落吗?”
“用不用得着,最后还得听导演的。”摄影师做了个剪的动作。
自起飞后,森就一直被窗外的景物所吸引,对淼和摄影师的谈话几近充耳不闻,唯偶尔敷衍着笑笑。这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贴近舷窗,吃力地朝下面张望。
摄影师忙又端起机器,把镜头对准森,而后移向森的视点——那儿,飞机的影子正起起伏伏地掠过一片茂密的林地……
9.大钟
满目葱茏,模糊而至清晰:草木葳蕤,乔灌杂陈……落日的光芒在树隙间时隐时现……镜头最终落实在林中的一片空地上。
荒林老树,隔断喧嚣。鸟啼声声,更添寂静。空地一侧有口一人多高的大铜钟,锈迹斑斑,四分之一埋进土里。钟体上的铭文多已模糊难辨,唯触手可及的地方被摩挲得发亮,可见这儿还是常有人来的。
这一口大钟是非要不可的。没有,就求人做一个(模型)。这是唯一的道具,唯一能够表明这儿就是地坛的东西。而在实际的地坛,那口大钟早已不知去向。
地坛的戏,所以不如挑明了说:是表演。凡及往事,断不可持写实意图,否则只剩下实,倒没了真。譬如当年地坛里上演过的真实,早都飘进了无边的宇宙——三十多光年,此刻正途经着织女星吧?很明显,不管什么星我们都去不了。所以要强调写意,强调印象而不是记忆,就好比绘画、舞蹈,或某种造型艺术——不求其实,反得其真。
因而,不妨把这一片选定的外景地命名为“舞台地坛”。“舞台地坛”不同于实际地坛的,根本还不在地点,而在时间,在于三十多年已经过去,三十多年把一切都不可挽回地改变了。
森的画外音:在这座荒芜的园子里,这些老树下,尤其这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钟旁,曾经上演过多少真实的戏剧!如今他们都到哪儿去了?那些人,那些事,那些个白天和夜晚,刻骨铭心的盼望与迷茫……一切往日情景,所有的欢喜与忧伤,都到哪儿去了?都飘进了太空,飘进了深不可测的宇宙。是呀,飘去,已经三十多年了……
夕阳,正一路变大、变红,渐渐挨近了钟顶。
碧瓦、朱墙,以及祭坛上白色的石门,都被涂抹上一层淡紫。
森的画外音:但这是不是说,它们只不过飘离了此时此地,其实它们依然存在?倘若在三十多光年之外有一架倍数足够大的望远镜,有一个观察点,那些情景便依然如故……要是那望远镜停下来,停在三十多光年之外的某个地方,地坛往事就会依次重演……就好比,当一颗距离我们数十万光年的星星实际早已熄灭,它却正在我们的视野里度着它的青年时光。F
风过荒林,如涛如浪。园子里一会儿静似一会儿。
坐在不管它的哪一个角落,任何地方,喧嚣都在远处。A
森的画外音:这样的时候,我常会想起世启,想起当年在这园中同我一起消磨时光的那几位老兄,不知后来他们都是怎样的命运……
10.等待
色彩淡褪,画面渐呈黑白——
沉寂中,一阵说笑声渐行渐近,年轻的森和几个残疾的男人——世启、老孟和路,来到大钟旁。
世启和我一样,腿坏了,坐手摇轮椅。老孟不单腿坏,两只眼睛还瞎,只能坐那种让人推着走的轮椅。路推着他。……路一生下来大夫就说这是个傻子,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嘴唇很厚,是先天愚型。G
森的画外音:老孟比世启大两轮,世启比路大一轮比我大十八,十八正是我的年龄。他们三个就管我叫“十八”。G
四个人各自选定了位置。
老孟用报纸熟练地卷好四颗烟,每人一颗。
从这儿可以看到远处的园门。
森的画外音:世启的老婆头年秋天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到这个夏天还不见回来。……老婆是农村人,娘家在几千里外的大山里。老婆走的时候说天冷前回来,以后又来信说年前准回来,以后又来信说过了年就回来,再以后就没了音信。……后一封信里还说,她要是回来准是坐天黑前那趟火车到,不让世启去车站接,担心世启摇着轮椅去车站不方便,但是让世启必须在这园子门口等他们娘儿俩,要是她们先到了也在这园子门口等世启。信写得不明不白。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到世启家无论怎么坐车最后总得穿过这个园子,园子又深而且草木横生,一向人迹罕至,偏僻得怕人……世启便从冬到春、从春到夏,每天下了班就在这园里园外等。老孟、路,后来还有我,就来陪他一块儿等。G
园子很大。有参天孤立的老树。有密密交织的矮树丛在蔓延。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荒地。有散落在荒地里的断石、残阶,默默的像是墓碑。……几座晦暗的古殿歪在一处,被蓬蓬茸茸的荒草遮掩,发着潮冷的味儿,露出翘角飞檐挑几个绿锈斑斑的风铃……成群的雨燕就在檐下的木椽中为家,黄昏时都赶回来,围着殿顶自在飞舞,嘹亮地唱些古歌送那安静了的太阳回去。这时,就会突兀地冒出几对恋人在小路上,正搂抱着离去,不敢久留了。晚风一起,风铃叮当作响,殿门戛然有声,林间幽暗且雾气飘游。……蝉儿胆大,直叫到星光灿烂去。然后是蟋蟀的天下。G
森的画外音:世启每天傍晚一下班就来,老孟和路要晚一会儿。路先回家吃晚饭,老孟的晚饭只是随便在什么地方喝一顿酒,路吃完饭来酒店里接老孟,老孟已经喝完了酒在那儿等他。G
晚霞落尽,鸟儿也都安歇。不觉间,空地上浮现一层亮白而均匀的月光。灰黑的树影近乎不动。幽暗的林间,唯落叶轻声弄响。
四点小小的烟火,轮流在黑暗中亮起来,又暗下去。
那园门是彻夜都不关闭的。门旁的大树下,有盏孤零零的路灯,路面上跳动着鬼一样的树影。
我问世启:“她们要是回来,肯定走这个门吗?”
世启说:“当然,这个门近。”
路便盯着我笑,像是笑我问得愚蠢。
我说:“要是她们顺便搭了什么熟人的车,到了别的门口呢?”
世启便有些犹豫,一个劲儿抽烟。
路又盯着世启笑,像是笑他的毫无主见。
老孟说:“你俩在这儿等。路,咱们走,四个门口都看看去。”
森的画外音:其实,我们同属一个街道工厂,但在不同的部门。老孟和路是糊纸盒。世启在综合修理部,他会修锁、配钥匙,也能修理“半导体”。几个地方相距很远,我们见面多是在晚上,在地坛……
11.异国机场
灯光标出的跑道上,一架大型客机缓缓支开起落架,呼啸着降落。
英语广播在空阔的大厅中回荡,料必是说着某某航班即将到达或就要起飞。环形的传送带周围,旅客们等候行李。
淼绕着传送带,来回来去地察看,一脸焦灼。
摄影师一手提着机器,一手推着轮椅上的森,喊淼:“天哪天哪,我说小姐,您可转悠得我眼晕!站定了等着不行?”
摄影师虽已有些秃顶,但肩宽腿长,一副运动员的体魄。
淼终于找到了一个旅行包,拎着跑来。
摄影师踢踢那旅行包:“全是金子?”
淼:“废话,没这垫子他怎么睡觉?”
“您看出来没,”摄影师指指传送带,“那玩意儿自个儿会转?”
“废话,要是让别人拿错了呢,今晚他怎么睡觉?”
森笑笑,猛地把轮椅转动三百六十度,打趣道:“喂喂我说二位,是不是就像这样,自个儿会转?”
然后,借助光滑的地面,他把轮椅前后左右地移动、旋转……像是伴着一首谐谑曲,森把个轮椅摆弄得翩翩如舞。
12.舞蹈
……一幅没有背景的画面中,他坐在轮椅上,宽厚的肩背上是安谧的晨光,是沉静的夕阳,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玩笑。他转动轮椅的手柄,前进、后退、转圈,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像是舞蹈,像是谁新近发明的一种游戏,没有背景,没有土地甚至也没有蓝天,他坐在那儿轻捷地移动,灵巧地旋转,仿佛这游戏他已经玩得娴熟。H
一个陌生女人的画外音:很多年了,我还是常常怀疑:他坐在轮椅上,是不是在跟我开一个玩笑?……远远地你想喊他,问他:“喂!什么呀,这是什么东西?这玩意儿是谁的?”他回转头来笑笑,驱动着轮椅向我走来。你想喊他,想跟他说:“嘿下来,快下来,哪儿来的这玩意儿?你快下来,让我也玩玩儿……”H
一头黑发的森,与鬓发斑白的森,相互交替着驱动轮椅;背景只是些变幻不定的色彩。明显,后者气喘吁吁,“功夫”已不比当年。
13.地坛的意图
黑白画面,闪回到三十多年前:森与如今判若两人,年轻、瘦削,奋力地摇着三轮手摇车,穿过马路,走过木桥,进入那座碧瓦朱墙的拱门……好像从刚才古典的谐谑曲,忽然换成了现代的摇滚乐。
画外,淼的诵读声,却显得更加平稳、沉静: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正如我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E
年轻的森,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摇着轮椅,穿行在荒藤老树、断石残墙之间。血红的夕阳中响彻雨燕凄长的叫喊……
曾经和日后,不断地有人问他:你还这么年轻,腿是怎么搞的?不断地有些孩子问他们的母亲:妈妈,这是什么车呀?偶尔有个胆儿大的,跑近前来喊:叔叔你下来,叔叔,你下来让我也玩会儿行吗?随之便有家长们低声的呵斥:这孩子,胡说什么哪!或有年轻母亲半含抱怨半含歉意的喊声,通常是对着她们的丈夫:嗨,瞧瞧你儿子呀,咋恁么讨厌!接着是父亲的严厉警告声:又干吗呢?瞧我不收拾你!以及随后,渐行渐杳的一个古老寓言的现代读本:可不是咋的?小时候他不听大人的话呗。你呢,嗯?以后还淘气不……诸如此类的声音,虚虚实实,回音荡荡地都响在画外,且不与森的表情对位。
一种考虑是:那样的声音,虽仍刺耳,但已不再能触动他的表情。
鸽子——那群迷失的白色鸟儿,此刻都已离开。
天上,浮云缕缕,纠缠聚散。
落叶滚过草地,寻找着安身之地。
城市的轰鸣片刻不息,在远处乱作一团,把这园子(或选定的外景地)衬比得更加荒芜、冷寂。
情景,及淼的轻声诵读:两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出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我就摇了轮椅总是到它那儿去,仅为着那儿是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园墙在金晃晃的空气中斜切下一溜阴凉,我把轮椅开进去,把椅背放倒,坐着或是躺着,看书或者想事,撅一杈树枝左右拍打,驱赶那些和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的小昆虫。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E
14.母亲
不远处的树丛后面,一个躲躲藏藏的身影在朝这边眺望。森知道,那是母亲。
情景,及淼的低声诵读: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待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儿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E
要用一个很长、很长的镜头,跟拍母亲的背影。那是留在我记忆中的一幅日渐虚幻却永不磨灭的图景:
高处,老柏树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下面,低矮的灌木丛蓬乱芜杂;母亲单薄的形影在其间上下攒动,时隐时现……渐渐地,画面明朗起来,母亲走出了树林,走上一片开阔的绿草地,随之天上的云朵也变得稀疏、淡远,母亲的脚步也似舒缓些了……时值盛夏,野花遍布,或浅黄,或淡紫,或雪白,随风如浪,烂漫中都含了一份苦涩。母亲埋头走路,如同一片树叶随波逐流,在那绿草蓝天的衬照下,更显得形单影只、孤弱无助……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担心她会一直走进那巨大的天穹,化作云流,化作风缕,融入浩渺的虚空……然而,她却忽然止步,默望良久,而后俯身,纷乱的草梢直没她的肩头……怎么了?什么事?等着,等着……忽然间你简直要惊叫出声——她直起腰来,一大捧枝枝蔓蔓的野花盈满在她怀中!……此时是不是应该有些音乐?纯净如歌的风笛,或是管风琴丰繁的音部齐声奏响?而后天空也自深远,白云也自灵动,野花摇荡——大地从来能歌善舞……母亲一路走,一路为那捧野花择去败叶,摆弄成形,不时地贴近唇边闻一闻,或推开到眼前望一望……那一刻母亲在想什么,或是在祈祷着什么?
15.合欢树
母亲生前居住的那间小院,也已经没有了。她亲手种在窗前的那棵合欢树也未幸免。不过,相似的小院并不难找到,合欢树更是不会绝迹。
在我几十年的思念中,那棵合欢树枝繁叶茂,年年都在小院的空中布满它淡雅的绒花;在小院的地上,洒落星星点点的残红。母亲呢,也还是那样:鬓发灰白,脊背微驼,站在小院中央,端着眼镜仰望树尖,看那合欢树不断向天上伸展的枝叶……那形象,历经岁月的琢磨几近一尊雕像——屡屡的梦中,我试图从各种角度走向她、挨近她、想伏在耳边跟她再说句话,可这黑夜或白日的梦愿总是伴着一声真确或仅仅是心中的惊喊,醒入现实……
森的画外音: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她知道我心里的苦闷,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待在家里结果会更糟,但她又担心我一个人在那荒僻的园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我那时脾气坏到极点,经常是发了疯一样地离开家,从那园子里回来又中了魔似的什么话都不说。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儿独处的时间,得有这样一段过程。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和这过程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动身时,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帮助我上了手摇车,看着我摇车拐出小院。这以后她会怎样,当年我不曾想过。E
从各种角度拍摄母亲与那棵合欢树的同时,背景的天空有如岁月奔流,白云苍狗,瞬息万变……
森的画外音: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出去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E
那可能是在早春,合欢树的枝丫间已鼓起米粒似的芽苞;或者是盛夏,小巧而浓密的绿叶上,浮一层纤细却又奔放的绒花;但也许是在秋天,落叶飘飘,飞上苍白的天空,掉落在母亲微驼的脊背上……
森的画外音:在我的记忆里或印象中,当我摇车出了小院,当我走进了地坛,甚至是在她的生前与走后,在我欲生欲死的那些时日里,母亲以其病弱的身躯或不能离弃的心魂,一直就那样站在合欢树下、望着小院的那处墙角……
背景中,隐约传来海浪的喧腾,并夹杂着鸥鸟的鸣叫。
森的画外音: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母亲那句话实际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与嘱咐。E
鸥鸟的叫声渐趋嘹亮、空阔,或许还有些单调。海浪的轰鸣一阵阵地强劲……
16.异国海滨
海浪撞击堤岸,翻起白色浪花。海天之间,鸥鸟自由地呐喊;它们飞进岸边的街道,在人群中阔步徜徉,甚至大模大样地跳上餐桌。
五彩缤纷的遮阳伞下,人们或是举杯狂饮,或是昏昏欲睡。
森和淼坐在一群朋友中间,谈笑风生。
摄影师扛着机器退得远远的,寻找着恰当的角度。大家不时地朝他招招手,意思是快来一起入座。摄影师却越退越远,正拍得入迷。
但他的镜头中,更多的却是淼的影像:一身大红的连衣裙,灿烂夺目,同样灿烂的是她时而忍俊不禁的大笑。
众人屡屡被她的笑所吸引,以致忘记了手中的酒杯。
又来了一位女士,跟大家一一寒暄,看情形都是老相识。
但当她与森面对时,两人都显露出一丝刻意的拘谨。——画面好像突然放慢几格,但最多两三秒钟。之后一切都入正轨——两人相互问候,中情中理。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新来的女士入座后老半天,才在旁人的提醒下,发现了淼——或不如说是才意识到这位大红衣裙的女子是谁,便赶忙跳过几个人,与淼轻轻拥抱。
短短这十几秒钟,周围的嘈杂似乎有些过分,其实是由于本桌上忽然岑寂。有人发现了这一点,便急忙起立,提醒大家在这样欢乐的时刻应当举杯……但纷纷落座之后,仍有人交头接耳,目光无疑是在淼和那位女士的脸上游移。
这一切都收进了摄影师的镜头。
17.钟声
森和淼,还有摄影师,在最后到来的那位女士带领下,漫步于海滨大道。这位女士,姑且叫她晶吧。
阵阵钟声回旋在钟楼的尖顶上,而后扩散开,在清澈的空气中传扬,在辽阔的水面上飘荡;鸥鸟的飞翔和起伏的波浪,都像在符合那钟声的节奏……
森的画外音:这一年春天,我坐了八九个小时飞机,到了很远的地方,地球另一面,一座美丽的城市……那儿有很多教堂,清澈的阳光里总能听见飘扬的钟声……J
伴着森的画外音,一个短暂的黑白画面,闪回到几十年前:那钟声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一座教堂,我站在院子里,最多两岁,刚刚从虚无中睁开眼睛,尚未见到外面的世界先就听见了它的声音,清朗、悠远、沉稳,仿佛响自天上。此钟声是否彼钟声?当然,我知道,这中间差不多隔了半个地球,并一个人几近一生的时光……J
18.小教堂
寻着一阵余音荡荡的钟声,四个人走进一条古色古香的小街。街边有供人歇息的长椅,墙上有或许是几个世纪前的街灯。窄而高的窗口都拉紧着窗帘,窗台上摆放着盛开的鲜花。
小街深处,一座小小的教堂,结构简单,纤尘不染,与其说是庄严莫如说是安详。门厅间,一位年轻的牧师正伏案工作,见有人来也不离开座位,唯躬一躬身,微笑着点头。
正堂排排桌椅,盏盏灯烛。正中的墙上,是一幅耶稣受难的浮雕。我们在那儿拍照,大声说笑,东张西望,毫不吝惜地按动快门……这时,我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默默地望着前方耶稣的雕像……她的眉间似有些愁苦,但双手放松地摊开在膝头,心情又似非常宁静,对我们的喧哗一无觉察,或者是我们的喧哗一点儿也不能搅扰她吧……J
森的画外音:我心里忽然颤抖——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看见了我的母亲。后来,在洗印出来的照片中,在我和妻子身后,我又看见了她。J
19.一个凄苦的梦
那照片,如今就挂在我的书房里,正对书桌的那面墙上。
森时常会望着它发呆……
森的画外音:我一直有着一个凄苦的梦,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我的黑夜里重复一回——母亲,她并没有死……困苦的灵魂无处诉告,无以支持,因而她走了,离开我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J
这样的时候,淼不管有什么事跑来要跟森说,都会立刻放慢脚步,轻轻地走近他,默默地陪他一会儿。森呢,就会挨近她那总是色彩明快的衣裙……
森的画外音:这个梦一再地走进我的黑夜,驱之不去,我便在醒来时、在白日的梦里为它做一个续:母亲,她的灵魂并未消散,她在幽冥之中注视我并保佑了我多年,直等到我的眺望已在幽冥中与她汇合,她才放了心,重新投生别处,投生在一个灵魂有所诉告的地方了……J
20.地坛的思念
昔日地坛。情景与森的内心独白:我摇着轮椅在园中慢慢走,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我只想着一件事:母亲已经不在了……
在我的头一篇小说发表的时候,在我的小说第一次获奖的那些日子里,我真是多么希望我的母亲还活着。我便又不能在家里待了,又整天整天独自跑到地坛去,心里是没头没尾的沉郁和哀怨,走遍整个园子却怎么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再多活两年?为什么在她的儿子就快要碰撞开一条路的时候,她却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她匆匆离我去时才只有四十九岁呀!E
今日地坛。情景与淼的画外诵读:几十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一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E
昔日地坛。情景与森的内心独白: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着一句话: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
有一次跟一个作家朋友聊天儿,我问他学写作的最初动机是什么?他想了一会儿说:“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我心里一惊,良久无言。回想自己最初写小说的动机,虽不似这位朋友那般单纯,但如他一样的愿望我也有,且一经细想,发现这愿望也在全部动机中占了很大比重。这位朋友说:“我的动机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摇头,心想低俗倒不见得低俗,只怕是这愿望过于天真了。他又说:“我那时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让别人羡慕我母亲。”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为他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我想,他的母亲也比我的母亲运气好,他的母亲没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儿子,否则事情就不这么简单。E
今日地坛。情景与淼的画外诵读: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那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E
昔日地坛。情景与森的内心独白: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没,坐起来,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心里才有点明白: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我了。E
坐在安静的树林里,我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的心得到了一点儿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正在树林里吹过……I
今日地坛。情景与淼的画外诵读: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E
昔日地坛。森的内心独白:只是到了这时候,纷纭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母亲的苦难和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帝的考虑,也许是对的……E
21.异国之湖
林莽环绕,湖水连绵。四个人——森、淼、摄影师和晶——驾一叶轻舟,破浪飞驰。
淼握紧着方向盘,笑声和惊叫声时而压过马达的轰鸣。摄影师在她身旁,镜头俯、仰、推、拉、摇,贪婪地摄取着水色山光……
湖面上几只白色的大鸟,时而静若幻影,时而展翅击波,伴一阵洪亮的长鸣飞入林中。
船尾,晶坐在森的膝旁,双手紧紧捉定他的轮椅。
森不时俯下身,与晶相互伏耳。——噪音太大;好处是不怕“隔墙有耳”,麻烦的是一字一句都得贴近对方的耳边喊。
“昨天,我又看了一遍你那篇《我与地坛》。”
“什么?你与什么?”——似有故意之嫌。
“我是说,你寄给我的那本书,最近我又看了几遍!”
“咳!我还以为是又买了几本呢,那我就能多拿些版税了。”
“你说什么?!”
“哦,没事儿,没事儿……”见晶一脸的认真,森只好又俯下身来喊:“我是说呀,多学习几遍没啥不对!”
晶含嗔带笑地看看他。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直至摄影师的镜头摇过船尾。
“喂,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森交叉两个食指,意思是:十个也行。
“我觉得,那里面,是不是还藏着个故事?”
“是吗?哪儿?”
“结尾。接近收篇的地方。”
森点支烟,朝远处望了一会儿,才不易觉察地向晶翘了翘拇指。
“我没猜错,对吗?”
“你并不是第一个。但你是第一个直接这么问我的。”
“一个爱情故事?”
“还要再加十分吗?”
“干吗不直接写出来?”
“这你应该知道。”
那几只白色的大鸟又出现在岸边巨大又茂密的树冠上,理毛,扇翅,高声鸣叫……
“她现在在哪儿?我是说,垚?”晶问得挺突然。
森摇摇头。这摇头,好像早就准备好了。
“没联系?”
“应该,还在,这颗星球上吧……”
马达声震耳欲聋。小船蹿着,跳着,一个急转弯,船尾“卷起千堆雪”……
画外,淼的轻声诵读: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E
激涌飞溅的浪花上,浮现出垚的影像……随即浪涌声、马达声以及鸟儿的鸣叫声,均告消失。
画外,淼的诵读声更趋轻缓: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E
22.往日恋人
背景化作抽象的色彩或光影,变幻如梦……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垚,她游戏般驱动着轮椅,前进,后退,旋转,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但总也不能像森那样驾驭自如。
画外,淼的轻声诵读: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太陈旧,也太普通了,但我没有别的词给她。别的词对于她都嫌雕琢。别的词,矫饰、浮华,难免在长久的时光中一点点磨损掉。而健康、漂亮、善良,这几个词经历了千百年……B
终于,垚跳下轮椅,自叹不如地笑着,向森——但并不出现森,所以是向着镜头——走来,步履轻捷,体态丰盈,处处流溢着青春的光彩。但那段路程却似无比漫长,仿佛她永远也不能走到森的跟前……背景依旧如真似幻,缓慢,并且动荡。
画外,淼的轻声诵读:有一天,他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B
23.残疾与爱情
画面渐呈黑白,间或浮现淡彩:森和垚,偷偷地但是热烈地亲吻——可能是在地坛,那一片火一样燃烧的枫林里……也可能,是在那些历经数百年寒暑的老柏树下……或者,是在那座古祭坛旁,石门中的落日正越来越大,也越红……
我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B——唔,这不是一首歌吗?请把它写成歌吧。
画面在黑白与淡彩之间变换:森和垚偷偷地但是热烈地亲吻——也可能是在合欢树旁的那间小屋里,树影婆娑,印在这一对恋人的身上。从窗口看出去,一间小小的院落,正安歇在午后的阳光中……
……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在很多晴朗或阴郁的时刻,如同团聚,折磨得到了报答……B——要有一把吉他,轻轻地弹拨,就像那树影一般的节奏,就像是黑人的灵歌……
画面在黑白与淡彩之间变换:这一对恋人偷偷地但是热烈地亲吻——或者是在去地坛的途中,到地坛去必经的一条小巷里,昏黄的路灯下雪花旋转、飘舞,如同一群快乐的飞蛾……雪花落在他们炽热的脸上,化作流淌的水滴……
……哪怕再多一点折磨,这报答也是够的……因此你要努力去做些事情,或许有一天就能配得上她,无愧于上帝的允许……B一首不紧不慢的歌,反反复复地唱;还要加上一把萨克斯,那种若断若续的吹奏,是说着亲近的渴望,是要你走过来听听我的呼吸……
画面在黑白与淡彩之间变换:夏天的傍晚,我把轮椅摇过小桥,沿河漫步,看那撒网者的执着。烈日晒了一整天的河水疲乏得几乎不动,没有浪,浪都像是死了。草木的叶子蔫垂着,摸上去也是热的。太阳掉进河的尽头。蜻蜓小心地寻找露宿地点,看好一根枝条,叩门似的轻触几回方肯落下,再警惕着听一阵子,翅膀微垂时才是睡了。知了的狂叫连绵不断……B
森的画外音:我盼望我的恋人这时能来找我——如果她去家里找我不见,她会想到我在这儿。这盼望有时候实现,更多的时候落空,但实现与落空都在意料之内,都在意料之内并不是说都在盼望之中。B
所有的地方,都有我伤心的印记;所有的团聚,都只是为了别离。也许我不该爱上她?不该爱却爱上了,就像这残疾已无法更改……这夜以继日的歌唱,时而高亢,时而低回,时而热烈或凄迷,跟那画面的色彩一样动摇不定……
森的画外音:你不应该,你不应该,你不应该你不应该你不应该,你——不应该!G不管是在哪儿,也无论是何时,这声音都在悄悄地滋生、成长,响在很多人的脸上,响在被划为“例外者”的心里。
年轻的森摇着轮椅,离开河边。
黑夜渐渐笼罩。
万家灯火中,偶尔见他的轮椅穿行其中……
森的画外音:你爱她,你就不应该让她爱上你……你爱她,你就不应该拖累她……你爱她,你就不应该毁掉她的青春……G不管在哪儿,也无论何时,这声音乐此不疲,仿佛响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响在“灵歌”因而要诞生的地方。
24.折磨
画外,淼的诵读:因而,属于那个年轻的恋爱者的,只有一个词:折磨。B
杨树的枝条枯长、弯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摇摇荡荡在灰白的天上。我摇着轮椅,毫无目的地走。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却没有声音——我茫然而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边和心里都是空荒的岑寂……B
情景,与画外淼的诵读:我常常一个人这样走,一无所思,让路途填满时间,劳累有时候能让心里舒畅、平静,或者是麻木。这一天,我沿着一条大道不停地摇着轮椅,不停地摇着,不管去向何方,也许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气,也许我想知道,就这么摇下去究竟会走到哪儿……B
夕阳西坠时,看见了农田,看见了河渠、荒岗和远山,看见了旷野上的农舍炊烟……绿色还很少,很薄,裸露的泥土占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风也浸染成金黄,空幻而辽阔地吹拂。我停下车,喝口水,歇一会儿。闭上眼睛,世界慢慢才有了声音:鸟儿此起彼落的啼鸣……农家少年的叫喊或是歌唱……远行的列车偶尔的汽笛声……身后的城市“隆隆”地轰响,和近处无比的寂静……B
情景,与画外淼的诵读:如果爱情就被这身后的喧嚣湮灭,就被这近前的寂静囚禁,这个世界又与我何干?睁开眼,风还是风,不知所来与所去,浪人一样居无定所。身上的汗凉了,有些冷。我继续往前摇,也许我想:摇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这个很大的世界……B
25.长跑者K
森的画外音:暮色苍茫中,我碰上了一个年轻的长跑者。一个天才的长跑家——K。B
K在我身旁收住脚步,愕然地看着我,问我这是要到哪儿去?我说回家。他说,你干吗去了?我说随便走走。他说你可知道这是哪儿吗?我摇摇头。他便推起我,默默地跑,朝着那座“隆隆”轰响的城市,那团灯火密聚的方向……B
26.在湖岸上
开阔、起伏的湖岸上,森开着电动轮椅,如绿浪中的一只小船。晶不时要紧走两步,才能保持与他并行。
晶:“那……这些事,她知道吗?”
森:“你说谁?”
晶示意一下淼的方向。
前面,几十米,淼和摄影师正朝这边伫望;身后是连绵不断的大森林,是湛蓝碧透的浩瀚天穹,几只大鸟正稳稳地盘旋。
晶:“当然是你妻子。”
森:“你担心她看不出那儿藏着个故事?”
晶略显迟疑,欲说又止,抬头看那几只大鸟……
森:“我说你是头一个直接问我(那故事)的,并没说你是最先发现(它)的。”
晶指指头顶上的大鸟:“那是什么,鹰吗?”
森停车仰望:“也可能是鹞,也可能是隼,是鹫,或者……”
“肯定不是鸡!”晶有点儿没好气儿。
森抱歉般地笑笑。晶并不当真,知道他是存心没正形儿。
“你们怎么认识的?”晶突然问。
森不可能是没听见,但目光依旧保持在天上,仿佛沉迷于那几只大鸟的矫健与从容……
晶也只好再抬起头,但注意力全在森的脸上。
“太初……”森双目微合,嘴中念念有词,“大地混沌,还未成形,深渊一片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旧约·创世记》)
晶:“也许,我不该问?”
森:“不不不,我正回答你呢。我是说呀,其实,我们都是从那水面上漂离的,而一切所谓希望,说到底,都是要在那儿重新团聚。”
晶疑惑地看看森:“玄了你!”
森这才把目光收回来:“你不是问她吗?她就像一个‘顺水漂来孩子’——这是借用昆德拉的一句话,你应该看过他那本书。”
“什么意思?”
“按照那位托马斯的意思,是说有些女人——哦,或者说异性吧——你可以跟她们做爱,却不能容忍跟她们一起睡觉;但‘顺水漂来的孩子’不一样,她在,你也能安心入睡。在你最软弱、最本真的时候,你也希望她就在你身边……”
“托马斯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一样啊,哥们儿!”
“谁是你哥们儿!”晶脸上忽现一丝愠色。
森张口结舌,一时倒不知如何答对。
餐桌上的那种尴尬又出现——这里面埋藏的意思是:叫全名吧,未免显出刻意的疏远,昵称呢,又嫌太过亲近;“哥们儿”一词却在调侃中化解了这份两难。
“甭为难,‘嘿’一声就行了,我挺习惯。”
“嗯……据说有人发明了一种药,能让人几天几夜不睡觉也不困,照样能工作,而且丝毫不损害身体。可有件事他们没弄懂,睡觉单是为了恢复体力吗?不哇,那更是为了修复灵魂!——让人有机会重新回到那水面上去,同上帝的灵一起运行。”
“你确实有点儿玄了。”
“一点儿都不玄。我常在深夜醒来时,一下子就明白了很多白天总也不能明白的事。”
“你是说,那才是人最本真的时候?”
“你不觉得?”
“这么说,人,最本真的时候也是最软弱的时候了?”
“人最坦诚的时候,恰恰也是最容易受到攻击的时候。睡着了,你看人是多么自由、坦诚,多么没有防范,想怎么就怎么,不管梦见什么你都不会羞愧,不管说什么都是真心。可你看人一醒过来,先要以最快的速度弄清自己的处境,然后穿衣,下床,梳洗打扮;这过程中,表情一会儿比一会儿虚假,肉体的衣服穿好了,心灵的衣服也穿好了。等他们走到街上,你看吧,一个显着比一个强大,透着一副‘我才求不着你呢’的神气。”
“其实呢?”
“对呀对呀,其实呢?”森满怀期待地看着晶。
晶轻轻地叹一口气:“唉,你们这些作家!”
两个人默默地又走了一会儿。
“我不过是问你,她怎么样?”
“如果,一个人的睡姿,就像个‘顺水漂来的孩子’,这说明,他她值得你爱,一般来说,他她也已经爱上你了。如果你发现,一个人的睡姿,就像个‘顺水漂来的孩子’,这说明你也爱上他她了,而且很可能,你也值得他她爱……”
“从什么时候?或者说,你们(认识)有多少年了?”
“上帝,从不给人绝境。她就从那片大水上漂来,从我的梦里漂来,你说有多少年了?”
27.顺水漂来的孩子
远处,淼坐在一处缓坡上歇息——那儿算得上一个制高点,可以俯瞰山坡下的一切。她也许是累了,顺便等一等森和晶;但森明白,那是为了不使他脱离她的视野,以便随时知道他是否要她来帮忙。
森的画外音:那书上是这么写的——“他不断回想起那位躺在床上,使他忘记以前生活中任何人的她。她既非情人,亦非妻子,她是一个被放在树腊涂覆的草篮里的孩子,顺水漂来他的床榻之岸……而他在床榻之岸顺手捞起了她……”(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淼那副与其说是张望着、不如说是操心着的眼神,正如书中那位托马斯所说,既非情人,亦非妻子,甚至也不是母亲或者女儿,或者说这几个词都不能概括她。她那目光与神情,果真就像个孩子——一心一意的孩子,一心一意地听着一个久远的传说,并为主人公的命运而忘却一切的孩子,一个顺着蓝天、碧水一路“漂来的孩子”。
森的画外音:不过,我跟那位托马斯可不一样。她呢,也不是特丽莎。她是顺水漂来的孩子,但不是我捞起了她,是她捞起了我;不是用手,是用她一心一意的眼神,或是满心灿烂的欢笑,召唤我,要我到她那个“涂满沥青和柏油的草篮”上去,同她一起漂流,在那片太初至今的大水上……
从各种角度,拍摄淼在不同背景中对森的张望,或是操心着、担忧着他的那副纯净的眼神——
比如说在会场里,黑压压的听众中间,你一下子就能找到那个默默的身影,和那一双你随时看她、她都在看你的眼睛……
比如说在大街上,如潮的人流冲撞得她步履踉跄,但那目光仍是在寻找着你,安慰着你……
或者比如在医院,你在屋檐下的阴凉里等候,她在烈日下、排在长长的挂号队伍中间,不断把一副无所谓的神气送过来……
或是在早点部,她端着餐盘挤出人群,向你走来,时而小心翼翼地盯着餐盘,时而挑起目光像在瞄准你,校正好一条直线,一步一步向你走来,那惯有的灿烂笑容随时准备绽放……
在医院的检查室,朋友们七手八脚地把你抬起来,放下去。从众人的缝隙中你看见,她正不知所措地寻找着你的目光……
在机场,在车站,在公园……以及在梦里,梦里那些奇异的街道、屋舍、旷野和山谷……所有那些仿佛前生或来世的景物中,她那眼神,那伸长着脖颈在寻找、在注视、在担忧或是在宽慰着你的样子,让你随时都会觉得,你已然又跟随着上帝的灵,运行在那水面上了……
森的画外音:是呀是呀,就像我曾经说过的:“它们不能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不过,这一回,已不再“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她来了,顺着那太初的大水终于漂来我的跟前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当然,这儿没有摩西,但是,我们确乎是在不知不觉间,走出了那一片辽阔但无形的“埃及”……
28.重病之时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鲜红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从我的身体里出来,再回到我的身体里去,那时,我常仿佛听见飞机在天上挣扎的声音,猜想上帝的剧本里这一幕是如何编排。Q
森的画外独白:把身体比作一架飞机,要是两条腿(起落架)和两个肾(发动机)一起失灵,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机长就会走出来,请大家留些遗言。Q
有时候我设想我的墓志铭,并不是说我多么喜欢那路东西,只是想,如果要的话最好要什么。要的话,最好由我自己来选择。我看好《再别康桥》中的一句:“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在徐志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来,那真是最好的对生死的态度,最恰当不过,用作墓志铭再好也没有。Q
仿佛在辽阔无边的水面上,仿佛在迷迷蒙蒙的雾霭里……重病之时,寒冷的冬天里有过一个奇迹——我在梦中学会了一支歌。梦中,一群男孩和女孩齐声地唱: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们友谊,幸福长存。莫名其妙的歌词,闻所未闻的曲调,醒来竟还会唱,现在也还会。那些孩子,有我认识的,也有的我从未见过,他们就站在我儿时的那个院子里,轻轻地唱,轻轻地摇,四周虚暗,瑞雪霏霏……K
森的画外音:这奇妙的歌,不知是何征兆。
懂些医道的人说好——“生生”,是说你还要活下去;“生水”嘛,肾主水,你不是肾坏了吗?那是说你的生命之水枯而未竭,或可再度丰沛。K
妻子没日没夜地守护着我,任何时候睁开眼,都见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个。
我说:“这一回,恐怕真是要结束了。”
她说:“不会。”K
“刚才,我想到一句诗,你要听吗?”
“当然。”
“我怕我是走错了地方谁想却碰见了你!”
“谢谢。”
“只是不知道,来世,我能不能再找到你。”
“一定。我还会顺水漂来……”
那群如真似幻的孩子,在我昏黑的梦里翩然不去。那清明畅朗的童歌,确如生命之水,在我僵冷的身体里悠然荡漾……K
森的画外音:我真的又活过来。太阳重又真实。昼夜更迭,重又确凿。K
我又能摇着轮椅出去了,走上阳台,走到院子里……我把梦里的情景告诉妻子,她反倒脆弱起来,待我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她已是泪水涟涟……K
29.今日地坛
碧瓦朱门早都焕然一新。绿地都围上了护栏。所有的道路也都重新铺过。唯祭坛四周的老柏树,仍一如既往的苍翠、镇静,洒一地浓阴。再就是园子东北角的海棠和梨花,正是春光无限,一树树的淡粉与雪白,蜂也依旧,蝶也依旧……
淼和森于画外的交谈声——
那些孩子怎么说,让你下来,让他玩会儿?
孩子的想法都差不离,这样的事我碰上不止一次。
你怎么说呢,当时?
有那么一会儿,我真觉着我可以下来让他玩会儿。说不定这么一欠身,一迈腿,也就下来了,一切都好好的,不过是个梦。
淼叹了口气,轻得让人不易察觉,然后看一下森。正如所料:噩梦早已消散,至少在森的脸上已找不到丝毫痕迹。
森的顶发明显稀疏,已逾不惑之年,坐下一辆崭新的电动轮椅。淼在一旁,嫩绿色的风衣飘飘摆摆,尤显年轻——乍看去倒像似是父女俩。
30.大钟遗址
斋宫北墙外的那一片马尾松,并未比过去长高太多,但茂密依旧。森和淼,沿林边细长的小路缓步而行。
森的画外音:这儿是园中最为僻静的地方,游人很少光顾。当年我常来这儿看书,钻进林中,无人打扰,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森在松林对面的一片草地前驻步,默望良久。
“那儿,原来,还有一口大钟。”他说。
“大钟?噢噢我懂,是不是那种……”淼双臂合拢,比划着。
森不及回答,绕着草地,测定那口大钟曾在的位置。
淼望着他,像在人山人海中望着他时一样。
好半天森才停下来,自语道:“是这儿,应该是这儿。”
淼才走近他,想问什么,又没问。
仍怕不够准确似的,森绕着草地再作察看,然后把轮椅开进草地中央,对淼说——或仍不过是自语:“没错儿,就是这儿。”
看着他这股突来的认真劲儿,淼已经猜到了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望着那片草地出神。
天空中云聚云散,草地上时暗时明。明暗之间似有一缕箫声涌动,但稍纵即逝。
淼:“你怎么啦?”
森:“我?没有哇?哦,没事儿。”
淼飞快地看他一眼,意思是:没事儿?没事儿值得你这样?
森也感到了这一点,笑笑:“过去,我常在这儿等她。”
淼:“干吗不说约会?”
森:“对,约会。”
淼:“后来呢?”
森:“什么后来?后来你都知道了。”
淼:“我是说那口大钟,哪儿去了?”又是那副一心一意的眼神,一心一意地为他人担忧的样子。
森摇摇头:“不知道。有天来了一伙人,开个吊车,不知把它给搬哪儿去了。”
那一缕箫声终于压抑不住了,涌动得清晰起来,或仅止箫曲,或继而有歌——也可以是从头至尾的无字吟咏,也可以是譬如陆放翁的那首《钗头凤》,或与之类似的意境。不妨把它抄录下来,以供参考: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31.空镜头:地坛情思
老树萌芽,荒林新绿,雾蒙蒙一片轻摇慢荡。箫歌延入: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箫歌低回,缠绵悱恻,在红墙绿瓦(或是断壁残垣)间如流如淌。
森的画外音:我不能去找她,只能等她来找我,这一点,是贯穿于那个“埋藏着的爱情故事”的基调。
大钟孤零零地守候在空地上。
四顾无人,连鸟儿也在别处。
只有太阳,静静地把树影缩小,而后伸长。
大钟周围的土地上,纷乱的脚印和车辙,明明标写着春天的力量。
淼的画外低诵:设若枝丫折断,春天唯努力生长。设若花朵凋残,春天唯含苞再放。设若暴雪狂风,但只要春天来了,天地间总会飘荡起焦渴的呼喊……D
32.安静的桃花
淼的低诵声延入:我还记得一个伤残的青年,是怎样在习俗的忽略中,摇了轮椅去看望他的所爱之人……也许是勇敢,也许不过是草率,是鲁莽或无暇旁顾,他在一个早春的礼拜日起程……D
森摇着轮椅,走过融雪的残冬,走过翻浆的土路,走过滴水的屋檐,走过一路上正常的眼睛……D
画外,淼的低诵:那时,伤残的春天并未感觉到伤残,只感觉到春天。D
森摇着轮椅,走过解冻的河流,走过湿润的木桥,走过满天摇荡的杨花,走过幢幢喜悦的楼房……D
画外,淼的低诵:那时,伤残的春天并未有什么卑怯,只有春风中正常的渴望。D
森摇着轮椅……走过喧嚷的街市,走过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卖,走过灿烂的尘埃……D
画外,淼的低诵:那时,伤残的春天毫无防备,只是越走越怕那即将到来的见面太过俗常……D
就这样,森摇着轮椅走进一处安静的宅区——安静的绿柳,安静的桃花,安静的阳光下安静的楼房,以及楼房投下的安静的阴影。D
画外,淼的低诵:整个春天,直至夏天,都是生命力独享风流的季节。长风沛雨,艳阳明月,那时候田野被喜悦铺满,天地间充斥着生的豪情……那时候视觉呈一条直线,无暇旁顾……D
她出来了。
可是怎么回事?她脸上没有惊喜,倒像似惊慌:“你怎么来了?”
“啊老天,你家可真难找。”
她明显心神不定:“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没有哇?”
她频频四顾:“那你……”
“没想到走了这么久……”
她打断他:“跑这么远干吗,以后还是我去看你。”
“咳,这点儿路算什么!”
她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嘘——今天不行,他们都在家呢。”
不行?什么不行?他们?他们怎么了?噢……她身后的那个落地窗,里边,窗帷旁,有张焦虑的脸,中年人的脸,身体埋在沉垂的窗帷里半隐半现……目光严肃,或是忧虑,甚至警惕。继而又多了几道同样的目光,在玻璃后面晃动。一会儿,窗帷缓缓地合拢,玻璃上只剩下安静的阳光和安静的桃花。
他看出她面有难色。
“哦,我路过这儿,顺便看看你。”
你听出她应接得急切:“那好吧,我送送你。”
“不用了,我摇起(轮椅)来,很快。”
“你还要去哪儿?”
“不。回家。”D
33.长跑者K
但他没有回家。森沿着一条大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傍晚,走到了城市的边缘,听见旷野上的春风更加肆无忌惮……D
在那儿,森又碰见了K。这一回K什么都没说,便把森的手摇车调转一百八十度,推着他继续跑……
K推着我跑,灯火越来越密,车辆行人越来越多……K推着我跑,屋顶上的月亮越来越高,越来越小,星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辽阔……K推着我跑,“隆隆”的喧嚣慢慢平息着,城市一会儿比一会儿安静……万籁俱寂,只有K的脚步声和我的车轮声如同空谷回音……B
森的画外音:K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逊,未及成年就被送去劳改。三年后回来,却总不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有一份正式工作……K就在街道生产组蹬板车。蹬板车之所得,刚刚填平蹬板车之所需。力气变成钱,钱变成粮食,粮食再变成力气,这样周而复始。我和K都曾怀疑上帝这是什么意图。K便开始了长跑,以期那严密而简单的循环能有一个漏洞,给梦想留下一点可能。
K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他以为记者的镜头和文字可以帮他做到这一点。第一年他在春节环城赛上跑了第十五名,他看见前十名的照片都挂在了长安街的新闻橱窗里,于是有了信心。第二年他跑了第四名,可是新闻橱窗里只挂了前三名的照片,他没灰心。第三年他跑了第七名,橱窗里挂前六名的照片,他有点怨自己。第四年他跑了第三名,橱窗里却只挂了第一名的照片。第五年他跑了第一名——他几乎绝望了,橱窗里只有一幅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那些年我们俩常一起在地坛里待到天黑,开怀痛骂,骂完沉默着回家,分手时再互相叮嘱: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B
K推着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没有停下……B
森的画外音:后来有个姑娘爱上了他,并且嫁给了他……热恋中的K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很久以来就想跟我说这句话了。他说:“你也应该有爱情,你为什么不应该有呢?”我不回答,也不想让他说下去。但是他又说:“这么多年,我最想跟你说的就是这句话了。”我很想告诉他我有,我有爱情,但我还是没有告诉他,我很怕去看这爱情的未来。那时候我还没能听懂上帝的那一项启示:梦想如果终于还是梦想,那也是好的,正如爱情只要还是爱情,便是你的福。B
K推着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没有停下,一直就那样沉默着跑,夜风扑面,四周的景物如鬼影憧憧……也许,恰恰我俩是鬼——没有“版权”却擅自“出版”了,穿游在午夜的城市,穿游在这午夜的千万种梦境里……B
34.异国透析室
静静的透析室,色彩并不单调:浅蓝色的透析机,淡粉色的护士们的衣装,洁白的四壁和门窗,殷红并汩汩流淌着的是血——由动脉里出来,经条条悬挂的管路,再从静脉回到身体里去。
透析机偶尔发出“嘀嘀”的警报,随即护士的脚步声便一路响来。
病人们倒都悠闲,聊天的,看报的,鼾声如雷的。
森躺在病床上,不断欠身朝窗外的小花园里张望——淼和摄影师就在那些花丛中等候,但从这个角度怎么也看不见。
35.小花园
摄影师捧着书,细看那一段,不由得读出声:“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E你是说这儿?”
淼:“还能是哪儿?真够迟钝的你可!”
摄影师再捧起书,反复琢磨。
小花园里鸟语花香,轻风徐徐,“嗡嗡”的蜂鸣有如眠歌。
淼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摄影师方有所悟:“这个爱情故事,好像……是个悲剧?”
淼微闭双眼:“你说的是婚姻,爱情没有悲剧。”
摄影师惊讶地看着淼,大惑不解:“真够迟钝的,我可?”
“那可不是!”淼说:“对爱者而言,爱情怎么会是悲剧?对春天而言,秋天是它的悲剧吗?”
摄影师:“那……结尾是什么?”
“等待。”
“之后呢?”
“没有之后。”
“或者说,等待的结果呢?”
“等待就是结果。”
“那,不是悲剧吗?”
“不,是爱情。”
摄影师继续发愣,好半天才把迷幻般的目光凝聚到淼的脸上:“那……你呢?”
淼这才睁开眼睛:“我咋啦?”
“那你跟他,是什么呢?”
“你只有过一次爱情?”
“不好意思,我好像还……一次都没有过。”
“我信吗?”
“我骗你?”
“你还没有过婚姻,这我信。可爱情……”淼指了指心口。
摄影师下意识地也摸摸胸口:“这也算?”
“这不算什么算?”
“我说的是成功的爱情。”
“对爱者而言,爱怎么会是失败?对春天而言,秋天是失败吗?”
淼站起身,走到治疗室的窗根下,欠起脚跟朝里面望,然后笑笑,做个手势,意思是:放心吧,我在呢!
摄影师的目光跟随着淼,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直到她又坐回到原来的地方,才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那,那么,那个女人,她……”
淼:“她会不会回来,是不是?痛快点儿!”
“是是是。那你,怎么想?”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我是希望她回来,还是不希望她回来。”
摄影师惊得瞠目结舌。
“咋啦你,不要紧吧?”
“不行不行,我得承认我实在是有点儿迟钝。您的意思是?”
“真的,我有时真的是希望她能回来,他们能够重逢,隆重的、精彩的、非同凡响的重逢……可有时候,又不希望。你懂了吗?”
“真是抱歉,我没听出您比刚才多说了什么。”
“唉,你们这些男人,全都一根筋!”
“比如说,她要是回来了,那……你怎么办?”
“所以嘛!”
“所以什么呀?你快把我弄糊涂了。”
“你压根儿就不算明白!”
“那……他呢,他希望她回来吗?”
淼把头仰靠在椅背上,眸中映满天光,有一缕流云,有一只白色的鸟,有一丝闪闪烁烁的忧郁……
那只白色的鸟,飞得很高,飞得很慢,翅膀扇动得潇洒且富节奏,但在广袤无垠的蓝天里仿佛并不移动……H
淼在画外说道——与以往诵读的语速、音调完全一样:“如果上帝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统统忘掉得干净,就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所谓最美丽的位置,并不一定是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煎熬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H
画外,摄影师问:“排除什么?”
36.白色鸟
天上,白色的鸟,甚至雨中也在飞翔……贴着灰暗的天穹……更显得洁白,闪亮的长翅一上一下优美地扇动,仿佛指挥着雨,掀起漫天雨的声音……H
雨,飘洒在荒林中,飘洒在空地上,飘洒在大钟和钟旁的一顶雨伞上……橘红色的伞面遮住了一对恋人的脸,但可以看出:他们一同坐在那辆手摇车上……
画外,淼的回答——语速与那只大鸟收展翅膀的节奏一致:“F是说,只排除平庸……”H
白色的鸟像一道光,像梦中的幻影,在云中穿行,不知要飞向哪儿……雨响作一团……世界只剩下这声音,其他都似不复存在……H
那对恋人,相拥着,伞下似有喃喃低语……雨在橘红色的伞面上飞溅,密如鼓点,响如心动……因而,能听清的似乎只有这么一句:“搂紧我,哦,搂紧我搂紧我……”
画外,淼的回答——或许是受了那鼓点儿般的雨声的感染,语速也似急剧起来:“F是说: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一个距离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种距离内:朋友。这位置,这距离,是一条魔谷,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老妖,它能点金成石、化血为水、把你舍命的珍藏‘刷啦’一下翻转成一块丑陋的浮云,轻飘飘随风而散……”H
摄影师在画外问道:“谁是F?”
画外,淼几近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H
天上,那只鸟在盘旋,穿云破雾地盘旋,大概并不想到哪儿去,专是为了掀起这漫天风雨……H
地上,那把橘红色的伞,被风吹起,又被雨打落,在林间的空地上翻滚,像一朵盛开时节忽而凋零的花……恋人已不知何往,唯那喃喃的低语——“搂紧我,哦,搂紧我搂紧我”——变作呼喊,在大钟四周盘桓不去,在天地之间震荡不息……
37.地坛中的老人
这季节天气变化无常,忽而起了风,开玩笑似的打着呼哨四处野跑;忽而又飘下雨,淅淅沥沥弄起管弦,轻吹慢拨、幽微缠绵。雨大时我们躲进拱门去,园里园外世界全都藏起来,单用茫茫雨雾迷惑你,用浪涌潮翻般的震响恫吓你……G
森的画外音:我、世启、老孟还有路,几乎天天都到那园子里去。世启不死心,他相信他老婆肯定会回来,早一天晚一天的倒不要紧。
不久,雨过了,太阳憋足了力气,又把炽烈的光焰倾泻下来,仿佛一下子把草木都碾轧成金属,尖厉的颤响从各个角落里漫起来,连成一片、连成一片,激动不安与辉煌的太阳一同让人睁不开眼……G
森的画外音:那年夏天在这园子里,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奇异的事……G
亮白刺眼的背景中走来了世启、老孟、路和十八;他们边走边争论着什么,像是就一件不久前发生的事各持己见。蒸腾的水雾使他们的身影模糊不清,遍地的颤响把他们的吵嚷声搅得支离破碎——就好像唱机的转速不稳,或似一阵阵耳鸣……很久,随着阳光的渐趋温和,无论声音、景物还是四个人的形象,才都清晰起来——
路说:“他们跳得一塌糊涂是吧老孟?”
老孟拍拍路的肩膀,手在他那熊一样结实的脊背上停留片刻,然后滑落。
“什么你说?”我问路:“什么跳得一塌糊涂?”
世启看一眼路,低声对我说:“别理他,路又说傻话呢。”
“路才不傻呢。”老孟说。
路说:“我才不傻呢是吧老孟?”然后转向世启和我:“我才不傻呢。”然后又对老孟说:“我不傻,是吧老孟?”
老孟又拍拍他的肩膀:“不过别老说这一句,老说这一句可不聪明。”
“我没老说这一句是吧老孟?”
我和世启笑起来……G
风吹草动,好像有什么活物藏身其间,细听细看,又像没有。
古殿(或颓墙)那边“哗啦”一声——可能又有旧墙皮或碎砖瓦掉落下来,惊起了不知名的鸟儿。
鸟儿“哇哇”地叫着飞走了。古殿复归沉寂,但那沉寂中总似有些“吱吱嘎嘎”的响动……
情景,与森的画外音:有件事说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在一片茂密的乱草丛中,一对老人悄悄地死在了那儿,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七八天了,甚至还要久……两个老人并肩坐在地上,背靠老柏树,又互相依偎着,睁着眼睛,死了也没有倒下去。几条野豆蔓儿已在他们垂吊着的胳膊上攀了几圈。没人知道他们是谁,怎么死的,以及为什么死。两个人都是满头白发,一身布衣,没带任何东西,虽然时值盛夏却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四周是没腰的野草,稀疏的野花开得不香也不雕琢。两蓬静静的白发与周围的气氛极端和谐……G
祭坛上的茸茸绿草,沿石缝,水一样洇开,纵横回转勾画出一块块铺地长石,仿佛上帝摆设的多米诺骨牌。祭台周围,绿草“嗡”的一声全都茂盛,撒开野花,闪闪耀耀疏密有序,如一幅星图……G
森的画外音:最先发现这件事的是我、世启、老孟和路。一连几天我们都说,草丛中那两蓬白亮亮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后来便把轮椅摇着、推着,走近去看……世启说,他们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老孟想了一会儿,说他们还没傻到要把这辈子的东西带到下辈子去。我说这可糟了,咱没法知道他们是谁了……两张脸除了有些苍白,看起来倒是很坦然很轻松的样子,眼边嘴角似有微笑。这表情让我想起学生考完试放假回家时的心境。G
路独自叨咕:“他们跳得一塌糊涂,一塌糊涂他们跳得,他们糊涂……”
“他说跳什么?”我问世启。
“跳舞。老孟和路俩净说黑话。他说跳舞,瞎说呢。”
我问老孟:“什么跳舞?跳什么舞?”
“你不懂。你才十八,说(了)你也不懂……”G
森的画外音:路有一回说,老孟的腿是年轻时跳舞摔坏的,眼睛是因为后来跳不成舞急瞎的,我和世启不信。但老孟的事只有路知道,老孟只对路一个人说……G
警察来园子里找我们四个,向我们了解发现那对老人时的情景。
“他们就这么坐着,在那片草丛里。”
“就这么坐着?”
“就这么坐着。手垂在地上。”
“这样?”
“不是不是,是这样,垂着。胳膊上缠着野豆蔓儿。”
…………
警察在本子上记下几个字。“嗯,还有什么印象?”
世启说:“他们的表情像似很痛苦。”
“不对,”我说:“他们的样子看上去挺坦然。”
世启说:“怎么会呢?至少是挺伤心的。”
“一点儿也不,”我说:“俩人脸上都有笑容呢,看来很轻松。”
警察转向老孟和路:“请你们二位也谈谈?”
“我的眼睛看不见。路说说吧。嘿,路!”
“老孟!”世启想制止他们。
可路已经开口了:“一塌糊涂他们俩跳得,是吧老孟一塌糊涂他们俩?”
老孟不露声色,唯墨镜在夕阳下闪光。
世启在警察耳边低声解释了一下。警察惊愕的目光在路的脸上停留了一阵,又吸吸鼻子确认了老孟身上的酒味儿。
…………
那个警察对我和世启说:“好啦,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关于那对老人的表情,你们一个说是很痛苦至少是很伤心,另一个说是很坦然很轻松。对吗?”
“对,”我说:“至少是很平静。”
“是很痛苦,要不就是很伤心。”
“请你们再仔细回忆一下,过些天我来。”
“还有路说的呢。”老孟说。
…………
警察走了,我们四个又到园子门口去。天渐渐黑了,园子里蟋蟀叫、风铃响,凄凄寂寂的,世启的老婆还没有带着儿子回来……G
38.猜测
我还是认为,那对老人死的时候很坦然,很轻松。世启仍然坚持说不是这样,是很痛苦,至少是很伤心。G
但他们为什么去死呢?成了缠绕我们整整那一个夏天的话题。
“也许是别人都看不起他们,他们痛苦极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会是他们自己太看不起自己,所以痛苦极了呢?”
“不对,”我说:“准是他们发现了,活着毫无意义。”
老孟说:“那样他们一定非常沮丧,不会是很坦然。”
“也许是儿女不孝,他们伤心透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会是,他们相信自己是个废物是个累赘,而伤心透了呢?”
我说:“一定是他们看出生活太不公正,太不公正了。”
“那样他们一定是非常失望非常失望,”老孟说:“他们就不可能很轻松。”
世启说:“也许是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没得到,痛苦极了。”
“他们痛苦极了,干吗不会是因为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本来就是不可能得到的呢?”老孟说。
“他们感到命运太难捉摸了,”我说:“人拿它毫无办法。人根本没办法掌握它。”
老孟说:“结果他们承认自己是个笨蛋,怎么会死得很坦然很轻松呢?”
“也许是他们想干的事没干成,伤心透了。”世启说。
老孟说:“为什么不可能是,他们想干的事本来可以干成,可他们没有尽心尽力地干所以伤心透了呢?”
我对老孟说:“照你说,死是挺可怕的了?”
“我没这么说。”
“对了老孟,我敢说死一点儿都不可怕。”
“你敢说是你敢说,别拉上我,我没这么说。”
“什么沮丧啦、失望啦、承认自己是个笨蛋啦,”我说:“那都是活着的感觉,可我说的是死。死,本身一点儿都不可怕。”
…………
老孟说:“那你为什么没去死?”
我知道,活着的一切梦想还在牵动着我。
世启说:“就这么死了,别人会说什么?”
路说:“别人要说什么就会说什么,是吧老孟别人想怎么说就会怎么说?”
“我才不在乎别人会怎么说呢。”我说。
“可是你活着呢!”老孟说。
“反正我知道死了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可我们永远不会死。”G
“什么什么?”世启说:“你说你永远都不会死?”
“我说的是‘我们’。当你还能感受到‘我们’,还能站在‘我’或‘我们’的角度上说死的时候,你一定是活着呢!”
世启叹一口气:“老孟,我摸不准你的酒劲儿什么时候发作。”
“他们不可能不跳是吧老孟?”
“路,别老这么‘是吧老孟是吧老孟’的。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一句话来回说可不聪明。”
“我没一句话来回说是吧老孟?”G
39.园神
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E
淼的轻声诵读:设若有一位园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这么多年我在这园子里坐着,有时候是轻松快乐的,有时候是沉郁苦闷的,有时候优哉游哉,有时候恓惶落寞,有时候平静而且自信,有时候又软弱,又迷茫。E
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杨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是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下有果皮,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在园子的东北角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钟;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满铜绿,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E
淼的轻声诵读: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在这园子里待过。有时候待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待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E
……围墙残败但仍坚固,失魂落魄的那些岁月里我摇着轮椅走到它跟前。四处无人,寂静悠久,寂静的我和寂静的墙之间,膨胀和盛开着野花,膨胀和盛开着冤屈。我用拳头打墙,用石头砍它,对着它落泪、喃喃咒骂,但它轻轻掉落一点儿灰尘再无所动。……老柏树千年一日伸展着枝叶,云在天上走,鸟在云里飞,风踏草丛,野草一代代落子生根。我转而祈求,双手合十……睁开眼,伟大的墙还是伟大地矗立着,墙下呆坐一个不被神明过问的人。L
淼的轻声诵读: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儿?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E
雪后,月光朦胧,车轮吱吱叽叽碾压着雪路,是园中唯一的声响。这么走着,听见一缕悠沉的箫声传来,在老柏树摇落的雪雾中似有似无,尚不能识别那曲调时已觉其悠沉之音恰好碰住我的心绪。侧耳屏息,听出是《苏武牧羊》。曲终,心里正有些凄怆,忽觉墙影里一动,才发现一个老人背壁盘腿端坐在石凳上,黑衣白发,有些玄虚。雪地和月光,安静得也似非凡。竹箫又响,还是那首流放绝地、哀而不死的咏颂。原来箫声并不传自远处,就在那老人唇边。也许是气力不济,也许是这古曲一路至今光阴坎坷,箫声若断若续并不高亢,老人颤颤的吐纳之声亦可悉闻。一曲又尽,老人把箫管轻横腿上,双手摊放膝头,看不清他是否闭目。我惊诧而至感激,一遍遍听那箫声和箫声断处的空寂,以为是天喻或是神来引领。L
森的画外音:那夜的箫声和老人,多年在我心上,但猜不透其引领指向何处。直到有一天我又跟那墙说话,才听出那夜箫声是唱着“接受”。接受天命的限制。接受残缺。接受苦难。接受墙的存在。哭和喊都是要逃离它,怒和骂都是要逃离它,恭维和跪拜还是要逃离它……墙,要你接受它,就这么一个意思反复申明,不卑不亢,直到你听见……L
40.跳蚤市场
远处,教堂钟楼的尖顶指向天空。近处,广场上人头攒动;那儿有一个只在周末开放的“跳蚤市场”,从时新的服装到用过的家具、灯具,从雕塑、图画到各种各样的小艺术品,应有尽有。
晶和淼显然刚刚逛过“跳蚤市场”,坐在离它不远的一条小街口旁歇息,啃着面包,喝着饮料。晶不断扭头看淼,一副欣赏兼着羡慕的样子——潜台词是:啊,你可真是年轻,完全不知道累。淼正摆弄着一些刚刚买来的小艺术品,爱不释手,不时对着阳光、从不同角度观看它们。
过往的行人——尤其是老人,尤其是相互搀扶着的老夫老妻——都会放慢脚步,看看淼,被她的无比真纯的笑所感染。
淼:“这烛台他一定会说好。我担心的是这件裙子,他会说什么。”
晶啃着面包,不眨眼地看着淼,甚至把包装纸吞进嘴里也不觉得。
淼忽然扭过脸来问:“是不是我花钱太多了?”
晶摇摇头,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哎,说真的,真得感谢你。”
淼:“感谢?我?”
晶:“是呀,我们都很感谢你。”
淼:“我们?还有谁?”
晶:“所有的人,所有他的朋友。”
淼已听出弦外之音,把脸扭开:“为什么?”
晶:“你看他现在活得有多好,又自由,又自信。”
淼:“所以得感谢我?”
晶:“是呀!你真是太不容易了……”
淼又灿烂地笑起来。
晶:“真的真的,你别笑,我说的是真话。”
淼:“我知道。我是笑还有一句话,紧跟着你就要说了。”
晶:“什么?”
淼:“是说他的,说他真是福气大。”
晶也笑了:“是,是是。”
淼:“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他真是福气大,我是真不容易。”
晶:“不是吗?”
淼:“别人这么说的时候,他‘嗯嗯嗯’的一个劲儿点头。别人走了呢,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说怎么你活蹦乱跳的真不容易,我老弱病残的倒是福气大?”
紧跟而来的淼的大笑,仍可谓“疯”,可谓灿烂。晶却笑得虎头蛇尾,继而呆望着远处的教堂,和广场上的鸽子。
很久,晶才又自语般地说道:“真的,真的是……真的。”
“你说什么真的、是真的?”
“哦,我是说他可真是,真的是……福气大。”
教堂的钟声响了,一声声清脆又沉重。广场上的鸽子“扑噜噜”都飞起来,围着钟楼的尖顶一圈又一圈地盘旋……
41.母亲的坟
盘旋的鸽群,仿佛白色的纸花,飘洒在铅灰色的云层下。
森的画外音:母亲去世十年后的那个清明节,我和父亲和妹妹去寻过她的坟。M
鸽群掠过山峦,掠过山脚下的墓地,掠过一座座沉默的墓碑……
森的画外音:母亲去得突然……那时我坐在轮椅上正惶然不知要向哪儿去,妹妹还在读小学。父亲独自送母亲下了葬。巨大的灾难让我们在十年中都不敢提起她,甚至把墙上她的照片也收起来,总看着她和总让她看着我们,都受不了。才知道越大的悲痛越是无言;没有一句关于她的话是恰当的,没有一个关于她的字不是恐怖。
十年过去,悲痛才似轻了些,我们同时说起了要去看看母亲的坟。三个人也便同时明白,十年里我们不提起她,但各自都在一天一天地想着她。
坟却没有了,或者从来就没有过。母亲辞世的那个年代,城市的普通百姓不可能有一座坟,只是火化了然后深葬,不留痕迹。M
父亲满山跑着找,终于找到了他当年牢记下的一个标志——一棵不起眼的红枫树,满树的叶子正红得透明,在秋风中摇曳得像一团火。
父亲说:向东三十步左右,就是母亲的骨灰深埋的地方。
但是向东不足二十步已见几间新房,房前堆了石料,是一家制作墓碑的小工厂了;几个工匠正埋头叮当地雕凿着碑石。
父亲憋红了脸,喘气声一下比一下粗重。
妹妹推着我走近前去,把那儿看了很久……M
“红枫”化作“合欢”,画面闪回到母亲生前住过的那个小院——静静的秋阳;静静的屋檐和窗廊;静静的那棵合欢树,花朵都已不见,小巧而且对称的叶子正在变黄、飘落……
森的画外音:记得那天,我又独自坐在屋里,看着窗外的树叶刷啦刷啦地飘落。母亲进来了,挡在窗前说:“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她憔悴的脸上现出央求的神色。我说:“什么时候?”她说:“你要是愿意,就明天?”……我说:“好吧,就明天。”……母亲高兴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说:“那就赶紧准备准备。”我说:“哎呀,烦不烦?几步路有什么好准备的!”……
母亲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邻居们把她抬上车时,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我没想到她已经病成那样。看着三轮车远去,也绝没有想到那是永远的诀别。N
“合欢”化作“红枫”,画面再回到墓地:我们一家三个,在那棵红枫树下合了影。
42.心中的合欢树
“红枫”再次化作“合欢”。——那是又一棵合欢树了,跟当年的那棵差不多大;小巧而浓密的绿叶上缀满花簇,纤细又敏感的丝丝花瓣伸展得既热烈又洒脱。
森的画外音:母亲去世时,我坐在轮椅里连一条谋生的路还没找到,妹妹才十三岁,父亲一个人担起了这个家。二十年,这二十年母亲在天国一定什么都看见了。二十年后一切都好了,那个冬天,一夜之间,父亲又离开了我们。他仿佛终于完成了母亲的托付,终于熬过了他不能不熬的痛苦、操劳和孤独,然后急着去找母亲了——既然母亲在这尘世间连个坟都没有留下。O
那鸽群——抑或鸽魂——不知已经几度轮回,好像一直都守望在你的思念里、你的盼望中——时而雪片似的飘落下来,“咕咕”地叫,歪着头看,仿佛认得那棵树;时而又都腾空而起,在山谷间徘徊,哀长的哨音有如天籁,精灵似的影子仿佛跨越着前世、今生……
情景,与森的画外音:我和妻子、和妹妹一家人,把又一棵“合欢”种在山上;把父亲的骨灰和母亲生前的一条白纱巾,合在一起,葬在了它的根下……无所谓是哪座山,也无所谓离得远还是近,它种在我们心里,种在了永远的纪念中。
我们五个,捧着父亲和母亲的遗像,在那棵合欢树前合了影。
森的画外音:在我们的记忆里,那棵合欢树就是他们一生慈爱的象征,那一片大山,就是他们劳苦一生的憩园。
43.地坛的思念
有一天大雾迷漫,世界缩小到只剩了园中的一棵老树。A
淼的画外诵读:母亲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E
森的画外音:现在我又想到,那时,毕竟,母亲还有着父亲的陪伴……
有一天春光浩荡,草地上的野花铺铺展展,开得让人心惊。A
淼的画外诵读:母亲,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些空落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要在那园子里出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当。”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啊,我想我一定使母亲做过最坏的准备了……E
森的画外音:父亲呢?一向老实、憨厚、缺乏魄力的父亲,在母亲走后独自撑起了这个家——那是一段更长、更难的时日呀!那些个孤独的白天和夜晚,不知他是怎样在要求着自己、鼓励着自己……
有一天漫天飞雪,园中堆银砌玉,有如一座晶莹的迷宫。A
淼的画外诵读:母亲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E
有一天大雨滂沱,忽而云开,太阳轰轰烈烈,满天满地都是它的威光。A
森的画外音:父亲也是一样。那时,他的儿子仍然没有长大,还是经常跑到那座荒芜的园子里去,从早待到晚。二十年的日日夜夜,父亲是怎样熬过来的?一定就是在那些困苦甚或危难的时刻,从天上他听见了妻子的嘱托,在心里,他的爱长成为信仰……
44.老屋的歌
回到开头——第二章,回到——那两间破旧的老屋和后来用碎砖垒成的几间新房,挤在密如罗网的小巷深处,与条条小巷的颜色一致,芜杂灰暗,使天空显得更蓝,使得飞起来的鸽子更洁白……B
森的画外音:我想去那儿,是因为我想回到那个很大的世界里去。那时我刚在轮椅上坐了一年多,二十三岁,要是活下去的话,料必还是有长久的岁月等着我。……父亲不大乐意我去,但闷闷的说不出什么,那意思我懂:他宁可养我一辈子。但“一辈子”这种东西……是要自己养的,就像一条狗,给别人养了就是别人的。B
我摇着轮椅,V领着我在小巷里东拐西弯。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现在少十倍,鸽哨声在天上时紧时慢让人心神不定。……过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树是一家有汽车房的大宅院,过了大宅院是一个小煤厂,过了小煤厂是一个杂货店,过了杂货店是一座老庙很长很长的红墙,跟着那红墙再往前去,我记得有一所著名的监狱。V停了步,说到了。
我便头一回看见那两间老屋……B
森的画外音:到这儿来的年轻人,有些是像V那样等着分配更好的工作的,有些则跟我一样,或轻或重地有着一份残疾。健康的一拨一拨地来了又一拨一拨地走了;残疾的每次招工都报名,但报名与落榜的次数相等。B
老屋内景,及森的画外音:这是我们的角落,斑驳的墙上没有窗户,低矮的屋顶上尽是灰尘结成的网。我们喜欢这个角落。有人说这儿避风,有人说这儿暖和;我只是想离窗户远一点儿——从那儿可以看见一所大学的楼房,一个歌舞团的大门和好几家正式工厂的烟囱。P
森的画外音:应该有一首平缓、深稳的曲子,来配那两间老屋里的时光,来配它终日沉暗的光线,来配它时而的喧闹与时而的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词,一句最为平白的话,不紧不慢地唱,便可呈现那老屋里的生活,闻见它清晨的煤烟味儿,听见它傍晚关灯和锁门的轻响。……这样一句话似乎就在我耳边,或者心里;可一旦去找它却又飘散。B
但这样的曲子——就像地坛中那缕箫音——也已经压抑不住似的,在老屋的喧闹与疲倦中隐隐浮现,在那沉暗的光线里缓缓流淌了——既古老,又现代;好像从古至今它一直就在,唯随时代变迁而显得迷茫,甚至于慌张。只是还没有歌词。一时还找不到那样一句平白的话,来符合这老屋里的情绪,以及符合这样的曲调。
45.三子——路
情景,与森的画外音:冬天的末尾。冻土融化、变得松软时,B大爷在门前那块空地上画好一条条白线,砖瓦木料也都预备齐全,老屋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但阵阵笑声不单是因为新屋就要破土动工,还因为B大爷带来的“基建队”中有个临时借调来的、弱智的小工。B
“嘿,三子,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
“你们这儿不是要盖房吗?”三子一脸严肃,甚至是紧张。
“嗬,几天不见长出息了怎的,你能盖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这不是有B大爷吗?”B
…………
哦,怎么是路?“路!你怎么来了?”我在角落里喊他。
路走过来:“怎么你在这儿呀,十八?”
“老孟跟你一块儿来的吗?”
路不吭声,朝门外望望,目光迟滞又迷离。
众人七嘴八舌开了:“哟,哪儿来的个‘路’呀?”“什么‘路’哇,好走不?”“就说‘三子’多省事!方圆十里八里的谁不知道三子?未必有谁能懂得‘路’是什么东西。”
…………
路的脸红到耳根,有些喘,想争辩,但终于还是笑,一脸严肃又变成一脸愧怍,笑声只在喉咙里“哼哼”地闷响。
“忘了自己是谁了吧,三子?”“小学上了十一年也没毕业的,是谁呀?”“两条腿穿到一条裤腿里满教室跳,把新来的女教师吓得不敢进门,是谁呀?”
“我——王海路!妈了个×的,行了吧?!”路猛喊一声,但怒容只一闪,便又在脸上化作歉疚的笑,随即举臂护头作招架的姿势。
果然有巴掌打来,虚虚实实落在他头上。
“能耐你不长,骂人倒学得快!”“这儿都是你大妈大婶,轮得上你骂人?”“三子,对象又见了几个啦?”“几个哪儿够,几打了吧?”“怎么样呀,都?”
“不行。”
“喂喂,说明白喽,人家不行还是咱不行?”
…………
“三子!”B大爷喊,“还不快跟我干活去!这群老‘半边天’一个顶一个精,你惹得起谁?”
B大爷领着路走了,甩下老屋里的一片笑骂。B
森的画外音:三子,是王海路的小名儿。路,是老孟叫起来的。老孟从来不叫他“三子”,也不叫他“王海路”,只叫他一个字——路,不知其中奥妙何在。
路有时候到B大爷那儿去,醉醺醺的,准是老孟教的他喝酒。
B大爷说:“甭喝那玩意儿,什么好东西?”
路说:“您不也喝?”
B大爷说:“我什么时候死都不蚀本儿啦!喝敌敌畏都行。”
路说:“我也想喝敌敌畏。”
B大爷喊他:“瞎说,什么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来,死也甭愁、活也甭怕,那才叫有种!”
路便愣着,撕手上的老茧,看目光可以到达的地方。B
46.梦之舞
方形的祭坛占地几百平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玉砌雕栏散落处处,历经百年风雨,已是浑然如初。残损的石门,只剩些光秃秃的石柱兀然挺立,夕阳把它们涂染得仿佛一根根巨大的蜡烛。
森的画外音:有一天,老孟说,路从那祭坛上的某一根石柱旁走进一间其大无比的房子里去了,看见了宇宙初开时的情景……
我问老孟:“你说什么,宇宙初开时的情景?”
老孟让我问路。
“他是怎么进去的?”
老孟说鬼知道为什么只有他能进去。
“路,你看见了什么?”
“里头比外头大。”路说。
“怎么会是里头比外头大?路你说什么呢?”
“那房子里头比外头大是吧老孟?就是里头比外头大。”
“里头有多大?”
“看不见边儿那么大,比外头大。”
世启说我:“你听他的,他又瞎说呢。”G
暮霭升腾,紫气蓝烟一般,在祭坛上飘浮,在石柱间缭绕。晚风便在所有的殿角檐头摇响了风铃……
老孟说:“我怀疑路是看见了一个球,他走到球里去了。球是空的,球壁是用无数颗宝石拼接成的,大大小小的宝石拼接得严丝合缝儿没有一点儿空隙。”
“那又怎么了?”
“路说他刚一进去什么都看不见,漆黑一团没有声音。后来他点了一把火,用他自己的衣裳点了一把火在手里摇,‘轰’的一声就再也看不到边儿了。无边无际,无边无际无边无际……”
“老孟,你要是少喝点儿酒就好了。”世启说。
老孟自管说下去:“每一颗宝石里都映出一个人和一把火,每一颗宝石里都映出所有的宝石也就有无数个人和无数把火,天上地下轰轰隆隆的都是火声,天上地下都是人举着火。”
世启说:“老孟,你今天喝得太多了。”
老孟自管说下去:“我说路,你干吗不跳个舞试试?你干吗不在里头举着火跳个舞?你那时真该举着火,跳个舞看看。”
路惭愧地看着老孟。
“你要是跳起来你就知道了,路,你就会看见全世界都跟着你跳。”
路呆呆的,梦想着跳舞。G
47.继续等待
园子里乘凉的人渐渐走空了。远处的城市也似疲惫了,喧嚣声一阵弱似一阵。这季节,“伏天儿”的叫喊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森的画外音:世启对路和老孟的“瞎说”嗤之以鼻。老孟说别难为世启了,他一心想着什么我还不知道?不过呢,也许他将来能懂,也许这一辈子他也懂不了——路的舞,应该说比那两个老人跳得好。
我、老孟、路和世启,又坐在园子门口等世启的老婆带着儿子回来。远处的街灯昏黄地闪烁,树叶摇曳不时把它们埋没。
世启说:“他们也许不会回来了。”
世启又说:“她走的时候也许就没打算回来,山里的日子现在过得好了。”
世启说:“今天几号了?”
老孟告诉他,是哪年哪月哪天。
世启从衣兜里掏出个冷馒头啃,目光一直不离那条暗淡小路的尽头。“也许我不该让她走。别人跟我说过不能让她回去。别人跟我说,他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那你干吗让她走?”老孟说。
世启说:“我不愿意让别人那么看我。我把存的几百块钱都给他们做了路费。我不愿意别人说我连老婆也弄不住。”
老孟没言声。
世启又说:“我要是去找他们,别人会怎么说?”
“别人要怎么说就会怎么说,是吧老孟?别人要怎么说就会怎么说。”路边说边手舞足蹈。G
48.高速公路上
一辆七八米长——卧室、客厅、厨房和卫生间齐备——的房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路两边是辽阔的牧场,远处是密密的大森林。
森躺在卧室里睡着了。
晶、淼和摄影师,还有曾经——在海滨酒吧前——见过的那几位朋友,一同坐在客厅中。司机是个金发碧眼的男子——他会不会是晶的丈夫呢?
摄影师问淼:“你相信那都是真的吗?”
“你指什么?”
“什么火把呀,跳舞呀,巨大的房子里头比外头大呀……”
“实际你问了两个问题。”淼说:“一个是老孟和路说的那些事真不真,一个是你信不信。”
摄影师迷惑地看着淼。
晶:“好家伙,你也这么哲呀!”
淼又灿烂地笑起来:“是嘛,为啥一定是你看见的,比你相信的还要真呢?”
牧场上,一群群奶牛在阳光下悠然自得,吃草或闲逛。某几处山包上,风车林立,随风旋转,有如一片白色的树林盛开着奇异的花朵。
晶想了想,不住地点头:“不错,还有什么比你的信,更真呢?”
另一个人说:“老孟那句话才真是够哲呢——‘你要是跳起来你就知道了,全世界都在跟着你跳’!”
摄影师也微微地点头,恍然如有所悟。
又一个人问:“后来呢?世启的老婆,还有儿子,回来了吗?”
淼:“不知道。”
摄影师:“老孟呢?老孟现在还活着吗?”
淼摇摇头:“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们。”
一阵寂静。大家都不说话,愣愣地望着窗外。
汽车又翻过一架大山,眼前仍是辽阔的牧场、森林,数不尽的风车与牛群。
49.莫名的女人
景物,以及森的画外音:那个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有一天清晨,雾气还未散尽,园子里来了个女人。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阵,也不说话,摇摇头走开。她穿着雪白的长裙,裙裾轻拂过绿草地,慢掠过矮树丛,白色的身影一会儿在古殿旁,一会儿在老树下,一会儿又在祭坛上,像个精灵一样默默地在园子里周游。G
她再次走近我的时候我问她:“您找什么?”
“找一个说好了在这园子里等我的人。”
“哎哟,您可回来了!他等您好几个月了。”
“好几个月?才好几个月?”
“对了,对了,差不多有一年了。”
“怎么会才一年呢?有一万年了。”
“一万年?”
“可能还要长。”她冲我笑笑,目光灼灼,有不息的愿望。
“您不是找世启?”
“世启?”她摇摇头。
“您找的人什么样儿?”
“腿坏了,眼还瞎。”
“老孟!”我说:“怎么会是老孟?!”
“他在哪儿?还是每天都来吗?”G
景物,以及森的画外音:我把老孟工厂的地址告诉她。她谢过我,长裙又拂过草地、掠过树丛,在蓊蓊郁郁的草木之中消失不见。我才想起每次世启问今天是几号时,老孟都能准确地告诉他,甚至说出年和月。G
50.能跳舞的轮椅
夏天过去了,天短了,天凉了。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园子里都有果实落在地上的声音。金黄的草叶上有飞蛾产下的卵。老树上,有鸟儿搭成的房。G
森的画外音:又过了些天,傍晚,世启来时告诉我,他碰见路了。他说路说,老孟用完所有的力气了。路说那个女人带回来一辆能跳舞的轮椅,老孟便和她一起跳舞,像他们年轻的时候一样。他们从黄昏跳到半夜,从半夜跳到天明,从天明跳到晌午,从晌午跳到日落。谁也没有发现是什么时候,老孟用尽所有的力气了,那奇妙的轮椅仍然驮着他翩翩而舞。G
“路呢?”
“路说完就走了。”
“路去哪儿了?”
“路不说,急匆匆地走了。”G
森的画外音:我和世启去找路,想问问老孟的事是不是真的。我们找到他家,人们说路去跳舞了。我们找到他的工厂,人们说路去跳舞了。我们找遍所有的地方,找到半夜,人们说路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待很久,不知道他到哪儿跳舞去了。G
我们又回到园子门口,天已经快亮了。暗淡的街灯熄灭,那条小路微白而清静。露水很重,把落叶贴在路面上。小路的尽头依然溟濛,世启的老婆和孩子没有回来。
世启说:“我要去找他们,我得去。”
“到哪儿?大山里去?”我问。
“不管是哪儿。”
“你这腿行吗,在大山里?”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得去。”
“你的车钱够吗?”
“反正我得去。十八,你怎么办?”
“别再管我叫十八了。太阳一出来我就过了十八了。我妈说我是太阳出来时生的。”G
51.浪与水
从老屋往北,再往东,穿过芜杂简陋的大片民居,再向北,就是护城河了……河两岸的土堤上柽柳浓荫、茂草藏人,很是荒芜……大雨过后,河水涨大几倍,浪也活了,浪涌浪落……更像是一条地地道道的河了。B
森的画外音:长久地看那一浪推一浪的河水,你会觉得……其中必定有着什么启示。“逝者如斯夫?”是,但不全是。“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也不全是。似乎是这样一个问题:浪与水,它们的区别是什么呢?浪是水,浪消失了水却还在,浪是什么呢?浪是水的形式,是水的信息,是水的欲望和表达。浪活着,是水,浪死了,还是水,水是什么?水是浪的根据,浪的归宿,浪的无穷与永恒吧。B
就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河边,K跑来告诉我:“三子死了。”B
“什么!他不是去跳舞了吗?”
森的画外音:不过,也许,三子就是三子,路就是路,并不能合二为一。或者是,三子死了,而路确实是跳舞去了——这并不妨碍他们其实是一个人。
“怎么回事?”
“雨最大的时候,三子走进了这条河里;在河的下游。”
“不能救了?”
我和K默坐河边。B
森的画外音:河上正是浪涌浪落,但水是不死的。水知道每一个死去的浪的愿望,因为那是水要它们去做的表达。可惜,浪却不知道水的意图,不知道水的无穷无尽的梦想与安排……B
河上暮霭飘缭,丝丝缕缕地纠缠,撕扯,飞散……我终于听清了老屋里的歌,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不紧不慢、反反复复地吟唱:不管是浪活着,还是浪死了,都是水的梦想……B吉他依旧,而后加上钢琴——让水的梦想,掀起不息的波浪。不管是浪活着,还是浪死了,都是水的梦想……再有一把小号,“嘀嘀嗒嗒”地吹响,清朗、明澈——一切悲、美之浪,都将因而记起那一片浩渺的太初之水。
52.牵挂
无边无际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赋其美妙的节奏……
叠印:“透析室”里,森像是睡着了;一条条血色充盈的“透析管路”悬挂床边,随着血泵的转动——或不如说是随着那波浪的节奏——微微颤动。
森的画外音: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K
无边无际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赋其美妙的节奏……
叠印:清澈的阳光里,飘荡着钟声……我站在院子里,最多两岁,刚刚从虚无中睁开眼睛,尚未见到外面的世界先就听见了它的声音,清朗、悠远、沉稳,仿佛响自天上。J
森的画外音:“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说过,徐志摩这句诗未必牵涉生死,但在我看,却是对生死最恰当的态度,作为墓志铭真是再好也没有。K
无边无际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赋其美妙的节奏……
叠印:森坐在轮椅上,宽厚的肩背上是安谧的晨光,是沉静的夕阳……他转动轮椅的手柄,前进、后退、转圈,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像是舞蹈,又像是谁新近发明的一种游戏……H
森的画外音:死,从来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陈村有一回对我说:人是一点儿一点儿死去的,先是这儿,再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他说得很平静,我漫不经心地附和,我们都已经活得不那么在意死了。K
无边无际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赋其美妙的节奏……
叠印:一群男孩和女孩齐声地唱,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们友谊,幸福长存……那些孩子,有我认识的,也有的我从未见过,他们就站在我儿时的那个院子里,轻轻地唱,轻轻地摇,四周虚暗,瑞雪霏霏……K忽然我看见,淼也站在其间——一心一意的眼神还是那样望着森,或是在寻找他……
森的画外音:是呀,我正在轻轻地走,灵魂正在离开这个残损不堪的躯壳,一步步告别着这个世界……K可是她呢,淼,怎么办?那个“顺水漂来的孩子”她还年轻啊!
无边无际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赋其美妙的节奏……
叠印:那群轻摇慢唱的男孩和女孩忽而消失,院子里只剩下了淼。她四顾茫然,甚至有些惊恐,就像是刚刚走出伊甸园的夏娃……这时,瑞雪霏霏之中走来了一个人——一个男人,扛着一架摄影机……啊,是他——摄影师!现在我们才看出他的英俊与健美,他的温和与厚道。见淼孤独无助地站在大雪中,摄影师扔下他的机器,惊叫着,几个大步跑过去,搂住了她……
画外音——
晶:你注意到没有,那个摄影师,对你妻子非常有好感?
森:真的吗?
晶:有一次我问他怎么还不结婚,你猜他说什么?
森:我咋知道?
晶:他说他一直在找,可一直都没碰到像淼这样的人。
森:唔……那,那就请他再等等吧,但愿不会太久……
晶:你啥意思?
森:哦,不不,是真的。
晶:哎哟老天!你已经变得不太像你了。
森:不会吧?
晶:当年,对另一个女人,你为什么不能再大度些呢?
森:是呀,是呀。不过,这好像不是什么大度不大度的问题。
晶:那,什么问题?
森:你相信有灵魂吗?
无边无际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赋其美妙的节奏……
叠印:漫天飞舞的鸽群,也似有意符合着那浪起浪落的节奏……
森的画外音:要是不注意,你会觉得从来就是那么一群在那儿飞着,但若凝神细想,噢,它们已经生生相继不知转换了多少回肉身!一群和一群,传达的仍然是同样的信息,继续的仍然是同样的路途,经历的仍然是同样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样的团圆,凭什么说那不是鸽魂的一次次转世呢?C
53.地坛·夕阳与旭日
老树轰轰烈烈地生长,野草终日欢唱。C
情景,及淼的轻声诵读: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E
有一天我在这园子里碰见一个老太太,她说:“哟,你还在这儿哪!”她问我:“你母亲还好吗?”
“您是谁?”
“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有一回你母亲来这儿找你,她问我您看没看见一个摇轮椅的孩子……”E
淼的轻声诵读:我忽然觉得,我一个人跑到这世界上来玩,真是玩得太久了……E
有一天夜晚,我独自坐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忽然从那漆黑的祭坛里传出一阵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的祭坛占地几百平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我看不见那个吹唢呐的人,唯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而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E
淼的轻声诵读: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那时您可以想象一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玩够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个老人,无可置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E
重复第七章——摄影机对准那一轮巨大的落日,拍它沉降的过程,沉降之时的深稳与宁静,拍那辉煌残照之下的荒藤野草、古殿风铃,或今日外景地上的乱石土冈、败壁残基……
淼的轻声诵读: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说不好是想还是不想,还是无所谓。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像那个老人,还是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样:我同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E
风走,云流,远树如烟,成群的雨燕在天地之间盘桓、嘶喊……一切都似天赐之缘。
淼的轻声诵读: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有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那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E
引文所出篇目及代码:A《想念地坛》B《老屋小记》C《给友人的一封信》D《比如摇滚与写作》E《我与地坛》F《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G《我之舞》H《务虚笔记》I《合欢树》J《关于庙的回忆》K《重病之时》L《墙下短记》M《复杂的必要》N《秋天的怀念》O《老家》P《没有太阳的角落》Q《病隙碎笔1》
2007年11月1日完成
附:想电影
电影曾经是一门艺术,现在则更强调它是一宗产业。似乎,人们已不再向它要求深情和深意,只期待它的耀眼与票房。是呀,动辄千万的投资投给谁?当然是不单能保本,还能够赚取丰厚利润的人。这好像没什么不对。但这就推动了一个循环:以盈利来争取投资,以投资来获取利润,利润越高越可争取到大投资,投资越大越能获取高利润。投资、制作与销售,统一思想统一步伐,形同垄断,小本经营几乎无法生存。再加上杂七杂八的其他牵制,艺术日益沦为点缀,沦为累赘,否则就只好“藏在深闺人未识”。就像早年有人点破的一种现象:年轻作家不得不为劣质小报写些听命文章,以求自由写作之有日,年轻画家又不得不为那听命文章画些蹩脚的插图,以期随心挥洒之有时。关键是,已然熬成婆的大导和大腕儿,总还是在上述循环中手忙脚乱,无暇旁顾,让人担心百花齐放之无期。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嫁谁也未必可靠,莫如自己来弄潮。某种电影,有钱的不拍,没钱的拍不起,咱就自个儿想吧。想象一部电影,既无需投资,又不要谁来批准,高兴了写成本子,也不期拍摄,唯供气味相投者自娱自乐,恰如雨淋淋的天气里喝杯小酒。馆子里的大菜烧来炖去,贵且不说,轰轰烈烈的总让人想起饲养场,想起《千与千寻》中那一对吃成猪的爹娘。真美食家是要自己动手的,不计利润,也不摆谱儿,吃的是心情。只可惜我这腿脚不济,否则真想扛架摄像机,把“想”扩大到“拍”:夏日凄艳的夕阳,深秋温润的风雨,树影摇摇,落叶飘飘……院子里有群悠闲的猫,树荫下有个与猫共舞的老人,天上鸽音,地上人群……窗口边一只绚丽的蝴蝶,窗口中一缕淡雅的倩影,往事如烟,心在何方……忽然间,一个孩子闯进画面,小脸儿凑近镜头问:“您干吗?”拍电影。“这能拍电影?”当然能,不拍也能。“不拍怎么能呢?”想呀,想电影,心里的电影一定是最难忘的电影。孩子蹲下来,往镜头里看:“什么名儿?”没名儿。“没名儿呀!”孩子撇嘴,接着又问:“是不是特打?”打什么?孩子“嗨”地大吼一声,抬脚踢开一只猫。唉唉,你还没到懂电影的年龄呢。“那,您能拍拍我们幼儿园的事吗?”拍你们打架?孩子不吭声,羞愧地笑。“那您说拍什么?”还是你自己说吧。孩子蹲在那儿想,想自己的电影……
2008年春
猎人
早年,地坛里有个遛弯儿的老太太,手里一根拐杖常引得路人驻步。拐杖是一整条鹿腿做的:鹿蹄黑亮,腕部弯曲成手柄,筋骨分明,皮毛犹在。众人把玩一回,而后感叹:“真东西,漂亮!”老太太落座石阶,面目冷峻。
有人问:“这东西您哪儿来的?”
“抢来的!”老太太没好气儿。
“不不,咱是问您哪儿买的?”
“哪儿也不卖!”
“那,您这东西是?”
“你才东西哪!”
“哎哟喂老太太,您别生气呀,咱是说……”
“猎人留下的。我那相好的,留下的。”
众人窃笑,不敢再问。老太太倒说开了——
猎人年轻时不打猎。猎人好跑,也能跑,跑一万米能把别人落下两三圈。猎人心憨,打小儿就实在;跑到一万米,他心想这也算跑?就又跑,一圈一圈总也不像要停下的样子。众人就喊:“行嘞,行嘞!”“够啦,傻小子!”可猎人压根儿没明白他们为啥要这么喊。
猎人跑得高兴,出了体育场,跑上大马路。不知啥时候喊声却变成了:“加油!加油!”“嘿,这哥们儿行啊!”路人以为他是在跑马拉松。
跑马拉松他也不含糊,跑过终点也不见有人追上来。可喊声就又变回来:“行嘞,行嘞!”“哪儿这么个傻小子,还不快停下!”猎人心说我有的是劲儿哪,干吗停下?你们也不瞧瞧这四周的景色够多美!
那时候不是唱吗: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在群山那面,有野鹿和山羊……雄鹰在飞翔,一会儿在草原,一会儿又向森林飞去……
他就这么跑哇,跑哇,跑过田野,跑向群山,天也黑了,月亮也上来了,周围也没人喊了。行吧,今天就到这儿,回去领奖去,奖还能是别人的?
奖还真就是别人的了。万米奖,给了那个让他落下两圈的人。马拉松奖,给了一个他见也没见过的家伙。猎人问:我的呢?人家说:你是谁?
就这样,他干脆跑到山里打猎去了。那时候还允许打猎呢。 史铁生作品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