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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我们在宣传上有一个大毛病,一个人一旦做出事情来了,人们就把他大说特说一通,而在此之前,他恰恰需要帮助时,却无人过问。
王林[1]:有这种情况。在讨论张海迪的事迹时,有人就说,张海迪出名了,于是人们给她送来各种东西,都来关心她了。可她当初为了找一个工作,遇到了多少困难。人们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多关心她呢?
史铁生:也就是说,在人们给张海迪各种关怀的时候,仍有许多残疾青年处在她当年的状况之中。当然,都像关心张海迪那样去关心残疾青年,也是不现实的。但是许多眼前就可以办到的事,就应该着手去做了。咱们先从小地方说吧。比如我,我看不了画展,进不了图书馆和书店,只要有台阶,我就上不去。这类事对残疾青年来说,不仅仅是表面上的事情。一个好电影,别人看了他看不上,他的心一下子就会被弄得灰极了。再比如,大夏天摇车走在大街上,口渴得要命,想买点饮料喝。可卖东西的全在马路牙子上,上不去!别人能喝你喝不着,你火不火?其实解决并不难,在一些书店、图书馆门前,在马路沿上多修几个斜坡,就行了。事情很简单,但要有人去做。
我们残疾人特别需要的,是独立生活的能力。现在大楼建房,也应为残疾人想想,那种有上下水、厕所等设备的房子,我想再没有比残疾人更需要的了。这种独立生活的能力的具备,对残疾人的心理会产生很大的积极影响。而比起这些,你仅去宣传一两个人有什么大作为,我觉得实在没什么大意义。
王林:也许,残疾青年对待成功者的心理与人们不大一样。
史铁生:给人的感觉是,好像只有成功了,伤残人才有活着的意义。我认识一个青年,他双腿不能动了,可他能打大衣柜,木工活干得特棒。宣传张海迪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想学英语。我说:你快四十了,还学什么英语?他又让我教他写小说。我说:你干木工不是干得很棒吗?他说:干得再棒又怎么样?这“怎么样”中有一些功利主义因素,可他是为了得到人们的承认和重视,否则,他的许多问题就解决不了。是不是一个人干出名堂来了,才重视他,然后才谈到对伤残人的重视?如我们报道的那些残疾青年,都是写出东西来了,翻译出东西来了,或画出东西来了,而大多数残疾青年,就是在干着一般的活,得不到同样的关心。怎样让伤残人在平凡的工作生活中也能感受到生活的乐趣,这不是报道几个出名的人就可以办到的。有限的褒奖没什么意思,需要的是广泛的理解和关心。
王林:史铁生,在事业上,人们说“你成了”;在心理上,你是否还有没站立起来的感觉?
史铁生:我们心中都可能有被压抑得不正常的痛苦深深地埋藏着。我曾经问一些残疾青年先进人物:你们心中是不是有埋藏着不愿说的痛苦?他们都承认。可表面看来他们都过得不错,我也能给人很乐观的印象。
王林:具体谈谈。
史铁生:坦率地说吧,残疾人不愿说的,就是爱情问题。他们心中的阴影,在这儿表现得最浓烈。这些是应该说一说的。
王林:也许对残疾青年爱情生活的宣传,也还不易找到适当的角度。
史铁生:首先残疾青年往往自己都不敢认为有爱的权利。他们谈到这些问题时,就躲躲闪闪,包括我自己都是这样,有一种摆脱不了的心理障碍。文学中总说爱情是永恒的主题,可一到了残疾人这儿就没了。我看了一些写残疾人获得爱情的报道,那好像在写一种施舍,“谁谁把爱情献给了一个残疾人”,好像残疾人占了一个便宜。他得到了爱,于是宣传他;可那些得不到爱的呢?他们看了会更加痛苦。
王林:在你的一些作品中,也可以看到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影。也有人说你的作品色调有些“灰”,你怎么看?
史铁生:什么叫“灰”?残疾人的生活显然不是全透明的。写残疾人,是不是全要写成蓬勃、高昂、乐观的?都像《明姑娘》那样?这不是给人们提供一个假信息?写他们真实的痛苦是不是就意味着悲观?其实,敢于承认痛苦,这就是一种自信的表现。
关于残疾人的事,一下子解决不了,但这恰恰说明该动手解决了。从如何关心残疾人这一点上,完全可以看出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
载《中国青年》1985年第5期
注释:
[1]王林,时为《中国青年》杂志记者。 史铁生作品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