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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我先申请抽一支烟,这有百害,但是有一利,就是控制紧张。王安忆邀请我,从北京来到上海,我就为今天紧张,在飞机上紧张,在地上也紧张。我为什么紧张呢?我不仅大学的讲堂没上过,大学的课堂我也没上过。我上到初二“文革”就开始了,然后就再没上过学。所以,今天见了这个架势,还是让我紧张。所以丑话说在前面,这不是报告,也不是讲课,就是交流,我反复拜托王安忆,一定要强调清楚。第二个丑话,你们都是中文系的,研究文学的,你们别奢望跟我一块儿研究文学,我对文学没有什么研究。第三个丑话,我也写过这样的文章,你们就把我当成一个写作者,不见得是作家,我写的跟文学可能也有很大差距。文学几千年有很多讲究,我写东西很没有讲究。我后来看了王安忆对小说的一些说法,她讲叫“推动”,对我还是很有启发。我是完全按照心里想的写。其实我的写作,用最简单的话说,就是我对生活总是有疑问,这个疑问一直也没有解除。尤其是二十岁插队回来,坐到轮椅上,就觉得生命对我是一个冤案,这冤案好像还不能翻,然后我想,蒙此冤者大概都会要想些事。所以,也有人说我什么悟性、佛性啦,其实差得很远,我恰恰是那个最没有悟性、最没有佛性的人,可能就是被命运扔到那个地方。人被扔到这个地方,他要想些问题吧,我就是这样开始写了。
问:我在高中就读您的《我与地坛》,非常感动,我觉得在您的文章中,常有一种哲学的思考和一种宗教的情怀,我想问一下,哲学和宗教,与您的写作之间的关系,对您来说是怎样的?
史铁生:可能有些人会说我跟哲学挨得近。实际上,说我懂哲学的人,一定是不懂哲学的。我不敢说懂哲学,我也从来没有真正地研究过哲学。也有人说,我这是哲思,我倒愿意我有哲思,但实际上是不是,就不好说了。他们那种印象,很可能就是说我爱想。我总是愿意想问题。我也只有想问题的能力,其他的没有。因为我主要的生活就是在四壁之间,和外界生活的接触基本上比较少,这也是一个问题,一会儿咱们也可以探讨。过去文学理论老讲深入生活,在刚开始想写东西的时候,我觉得,我跟理论很不合拍的。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可以干这一行,是很值得怀疑的。
问:我在看文学作品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一些知青生活,我不能说它很浪漫,但是确实对它非常感兴趣。您在这里能不能给我们讲讲故事,或者谈一些感受?
史铁生:那时候,我又年轻,又没有病,当然是很值得怀念的时候。
故事实在是太多了。我一下子给你讲不出什么故事。读过我的作品的人,大概也会发现,我作品里的故事是不多的,我不是太善于讲故事,我生活里的故事也很少。实际上,我倒是有一个观点,我总说,我们这个世界是一个大工厂,科技很发达,工业也很发达,农业也很发达,有时候我就想,这个大车间,它最后的产品是什么,我们终于要生产什么呢?最后生产出什么来算我们这个车间有成就了呢?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奇迹。我曾经写过这样的话,世界上叫着同一种名称,而实际上差别最大的东西是人。另外一种叫着同一种名称,差别同样大的东西是文学。所以,我们大家都在说着文学,都在说着小说的时候,可能说的不是一回事儿。在我来看,文学,或者小说也好,散文也好,它是在我们现实生活之外的一块自由之地,可以使我们生活在那儿漫游,在那儿实现一些在现实里头不能实现的东西。那是一块巨大的不确定的可能性。当然也不能不是小说,也不能不是文学,所以它又是一个有限之中的无限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实际上也就是我们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少,我们有多少种可能的活着的方法。
有人说,我的长篇不算小说。我也能同意。一方面是因为我写得可能不好。另一方面,我就要提出这个问题,什么是小说?谁能给小说下个定义?说它是故事。那么,什么是故事?说故事得有悬念。那么,什么是悬念?你的思想是不是有悬念?一个人看他自己是不是有悬念?这个悬念,按王安忆的说法是推动,推动力。那么,一个人对自己的疑问,对自己生命本身来到这个世上到底要干什么,我经常这样讲,我心里有很多疑问,我有很多想法,我有很多猜想,我有很多幻想,我有很多渴望,这些东西不符合小说,它是不是就应该作废了?如果说它不应该作废的话,我就把它写下来,那么有人看了,有人还喜欢看,当然不是所有人,甚至不是很多人喜欢,这就是我写作的这个目的。所以,我写作的目的可以更简单地说,是一种交流,一种对生活的可能性或者说生活态度的交流。
我们看小说的时候,一定是看故事的,或者说根本是看故事的。世界上有多少故事,你看得完吗?我觉得看小说的时候,更主要的是最后看作者对生命的态度。作者用故事的方法,或者用任何一种方法,要告诉你他的态度,他希望你也有一种态度作为回应。我看王安忆的小说就是这样,她写了很多,那些故事,有的我也没看过,有的看过了,也不会记得很清楚。但是,我总是只要拿起她小说的一个片段,我就看到王安忆,我就看见一个很沧桑的人坐在一条大河的河边儿,那么尽心尽意地、那么执着地、那么痴迷地看着那条河上的风光,看那条河上的劳作,看那条河上的艰难,然后,你发现,她依然保持着她的镇定和她的慈爱。这是最感动我的。我说,如果看完了故事,得不到这个印象的话,我觉得这个小说的质量就不太令人满意。
王安忆是把那些都想完了的人,她走到了那个态度里头来,我好像是初来乍到这个世界上,我对河底下的事可能还有些好奇。河底下有很多暗流,像一个孩子或者是年轻人可能还很猖狂地就想把这些事情都弄清楚。实际上你也弄不清楚。我想,我最后弄得最好的结果,还是像王安忆那样,能够镇定地和仍然不失慈爱地看着这条河。这条河虽然很美,但是又很无奈。这个过程可能是我的一种态度,我曾经听一个画家给我讲一幅画,他对这幅画的感动,他甚至拿放大镜去看这个画。我本来是期望他给我讲这幅画是什么意思,他没讲那个。他就是感动,这个画家这么尽心尽力地、一丝不苟地就在画布上在寻找他的一个愿望,或者寻找他的一个梦想,他简直是呕心沥血。这个东西让他感动了,话说回来,还是作家的态度。其实我们作为朋友也是,互相交流的时候,我们要求知道对方的态度,如果这一个人坐在这儿,跟你讲了半天别人的故事就走了,这大概还是形同路人吧。
我想,小说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各种各样的途径,它想把世界解释清楚,也是很困难的,我不知道有没有可能。最后,我获得的是一种态度,也可以叫“启示”。它不能直接告诉你什么,但是你得到了一种启示,就是你对生命、对生活的态度。
问:假如生命给您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您还会选择做文学家,是不是选择像约翰逊那样的长跑运动员?在一篇文章中读到您有这样的相法。
史铁生:我有时候做梦,不是夜梦,是白日梦,我就想,我在年轻的时候当运动员,到了老年去写作。可能我这个人缺什么,就想什么,我是特别爱看体育的。你说我写的一篇东西,叫《好运设计》,自慰而已,好像重新设计的可能性是没有的。有人说,我们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刚才也说了,是一场冤案。这个冤案想来想去呢,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冤案。你仔细想,一个人的冤案,就像吃饭,吃出一颗沙子,你把它扔了就算了,如果这一碗都是沙子,这事儿就该想想了,就相当于说,我们为什么要吃这个饭了。如果我们都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这里都有冤案的因素,那这案不翻也得想办法翻一翻了。怎么翻?就是一个问题。你想让上帝改变主意,这事儿咱们没办法。那你只好自己想想有没有另外的途径。也就是说,如果给你的,永远是一条路,没有终点,你怎么办?永远的苦难是不可以消除的,怎么办?我想这可能就是“启示”,上帝给你的启示。
咱们经常说“神”,我稍微说几句。其实是两个神,一个叫创世神,怎么证明创世神的存在?因为我们世界存在,它一定有一个原因,你叫它“神”也可以,叫它“大爆炸”也可以,总之是这么一个原因。而这你是弄不清楚的,就像北京话说,这事儿神了。这话很恰当,它就是“神”的意思。这就是创世神。你休想让创世神去改变主意,他就给你放在那儿了,就让你二十岁得这个病。我刚开始得病的时候也是满心的不服气。这没办法,你非服气不可。《圣经》有一个《约伯篇》,约伯就是对他的苦难不服气,说,上帝你怎么对我这样?上帝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上帝说,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有你什么事?这哑口无言了。那也就是说,你必须接受。如果你接受了这个困境、毫无办法的困境的时候,启示神就出现了,他就向你要求一种态度。你必须拿出一种态度来。当然你可以自杀,不自杀就要一种态度。说到“信仰”,就是这么一种意思。所以,中国人老是向神要求很具体的东西,这是他对创世神没有理解,也不接受,启示神的启示他也不听见,他就以为那是一个官,不是这回事。
问:你觉得这些困难和困境对成为一个作家,或者说,对人的成才,总体是有利还是有弊?
史铁生:苦难这个事情,最好不要去自讨。你不找,总会有的。现在有些家长对孩子说,你要经受一些苦难。苦难不是说,你要有计划地让人经历多少。不是那么回事。就说深入生活去监狱里坐一两年,那不是,还不是坐监狱。苦难自然会有的,所以你就不用担那份心。你说,我没苦难,这怎么办呢?没有这事儿。
关键是,你面对苦难得有一个什么办法。最简单的办法,最不负责任的办法,是自杀。我当年也想过这个办法。这很省事,但是呢,也很无聊。就是说,什么事儿都白弄了,你的苦也白受了。我写过这个,我有一天看一部电影,《城市之光》,卓别林把那个怀孕要自杀的女孩救下来了,女孩说,我要死,你凭什么救我?卓别林说,着什么急呀,总得有死的时候啊。这给我减掉了很大压力。这事儿不劳你,世界上什么事都没有这件事可靠,苦难就是这样。
问:人对艺术到底期盼应该有多大?您是不是赞同“为艺术而艺术”?
史铁生:艺术的重要性肯定没有吃饭重要。但是呢,吃饭仅仅使人能够活着,任何动物都在做这个事情。就是说,人的存在,它是要依靠思想啊、艺术啊这些东西来扩展的,它不简单是一个生物性的存在。如果满足于生理性存在的话,艺术就毫无意义。如果不满足这点,那可能有些人甚至觉得它比吃饭都重要,宁可死,我也得有一个精神的寄托也好,精神的追求也好。总之,他需要问,我吃这碗饭,到底干吗?
用艺术来做别的事情,这是一种说法,就是说,艺术是某种政策,是某种教育的工具。你说它完全没有这个作用,不是。但艺术家很可能初衷不是那样。初衷要我说,就是生命的疑难,我掉到河里了,我要抓住一根稻草,我的精神要活下去,去找到一个路,创造这些东西,而它同时可能使对其他掉到河里和可能掉到河里的人有作用。
问:大约出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小孩子,在网络上写了大量的作品,您是否关注?从我的角度,这些网络上的作者或者写手,有的作品非常成熟。作为当代重要的作家,您是怎么看待这些作品和在网络上写作的人?因为我的老师告诉我,看太多这种作品,会影响我的审美水平。我就非常困惑。
史铁生:对这个问题,我特别不能回答。因为网络这个东西是在我透析之后才发达起来的。我透析之后身体特别差,精力特别差,我到现在不会上网,一看那个就乱,血压就上去,但是我爱人也经常给我下载一些网上的文章,我就看她下载的。我从网上看到过很多挺好的文章,当然是被她过滤过的,我的视野就被她决定了。
我们那时候写作有一点跟今天不一样,就是你必须得在刊物上发表。那有机会到刊物上发表的就很有限了,实际上在私下里写作的人是很多的。我写过这个意思,什么是写作?你把它写在纸上,去发表了,叫写作;实际上你没有写在纸上,你只要对生活或者说生命有审视,这种审视,这种思考,我觉得都叫写作行为。那么网上,它比较容易发表,你只要一上网,大家都能看到了,那可能有很好的,也有很差的,可能是这样一种错觉使人感到网上的文章不如书上的,书上肯定是经过过滤的。我对这个问题发言权很少,我对网络的东西实在是看得太少了。
问:对我们十几岁、二十岁出头的人来说,提起您,您关于地坛那些作品是无法拒绝的诱惑,所以必然要问到这方面的问题。您写地坛是在十多年前,给我非常安静的感觉,现在很多东西都已经变化得找不回来那种感觉了。北京这几年很多有特色的地方是在消失了,就说皇城根那一块,现在是皇城根遗址公园,您发现只是一块吗?不是这样的,地坛周围也修成这样,现在整个北京就好像一个公司规划出来的。现在您再看地坛有什么感觉?而且听您谈话,和看其他几位老师的表情,有这么一种沉重感,包括您的作品。不是写得沉重,而是像一位女生说的,看完以后有一种哭的冲动,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另外,您写《我与地坛》,写您当初第一次推着轮椅去地坛的时候,是有一对中年的夫妇,后来再去看,就变成老年夫妇,您说他们简直是在搀着走。您在很年轻考虑婚姻的时候,看到这一对中年夫妇走的时候,有什么憧憬,会不会想到自己以后也是这个样子?这对人来说是失去的回忆,还是一种幸福?
史铁生:我最近写过一篇叫作《想念地坛》,可能看过的人不多。第一句话就是,想念地坛,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静。最后一句话是,我已经不在地坛了,地坛在我。我愿意保持住曾经在地坛里有的那种安静。那不光是环境的安静,是内心的安静。内心的安静是可以让你去想很多事情的。现在我去地坛,确实像你说的,面目全非,修得可以说很糟糕,那种沧桑感全都没有了,全都也是轰轰烈烈的感觉。以后再有人去看地坛,一定是说,我瞎写,没那么一个地坛。
你要问我这对夫妇,可能就是隐私了。有人发现我里边藏着一个爱情故事,他当时跟我说的时候,我说,你的眼睛太毒了,我那一块是闪过去的,在“地坛”里是有的,因为这是一次注定不能成功的爱情,它终于也没有成功。它不能成功,不一定是一件值得憎恶的事情,或者说完全悲哀的事情。这话可能显得有点高尚,但是爱的付出和获得,付出确实是重要的,因为你不爱,等于什么也没有。那你要说我对那对中年夫妇的羡慕心理肯定是有的。而且我在那里头还写过一个人,我判断他一定是一个理工科的知识分子,我说他走过的时候,地坛应该放《献给爱丽丝》。那当然都是有你对生活的憧憬,这种憧憬,那时候可能在我来说比较迷茫。地坛的故事不能全讲漏了,还是留点儿……主要还是我刚才说的,对生命的态度。我在任何情绪下都在地坛里待过,我在地坛里待了十五年,十五年写了这一万多字。
问:您现在对生命的态度还是疑问、迷茫、困惑?
史铁生:好一点。这个谜你要想解开,这是办不到的。前几天《参考消息》上有一篇文章说霍金。霍金试图把所有的理论统一成一个理论,来把世界解释清楚,他终于意识到这是做不到的,从理论上讲做不到。他说,我们毕竟不是在宇宙之外的一个天使,可以从客观的角度看宇宙,我们是其中的一部分。这就是定理了。就是说,你设想把一切搞清楚,这件事情从理论上说是不成立的。因为你是一个有限,它是一个无限。有限对于无限,就是零了。这种情况下,你是否对活下去有了一个新的态度,这是关键。就要知道,你理解不完,但是你可能在这个过程里获得了对生命的另外的理解,我刚才说这就是一种启示。
问:请您谈一谈,您在劳动组做工的那段时光的生活。
史铁生:我是插队回来,腿坏了,住了一年半医院。出来之后呢,没地方去,那时候招工也不找你,有一次招工我也去了,人家说,没你什么事,我们这儿全手全腿的还没有工作呢。后来是街道工厂,街道工厂是一群半老的老太太,五十多岁的家庭妇女们,盖了一个小房子,给一个正式的工艺厂做它的一道工序,做什么呢?叫“金漆镶嵌”。大漆的家具,屏风啊,书桌啊,在上面画些东西,刻下来,弄得金碧辉煌的去出口。我就在那儿干了大概七年。后来我又干半天,后来我又想用半天时间来写作了。我写到的具体的那些人吧,我不好给你讲他们的故事,因为跟他们就有差别了,写作还是有虚构的,要把他们都说出来,我也说不清楚,很多是我的猜想。总之,那儿什么样的人都有,我在那儿干了七年。七年之后肾就完了,我就离开那里。我的履历就非常简单:上学,“文革”,插队,街道工厂,写作,现在每个礼拜三天去透析中心。
问:我们现在经常谈到终极关怀的问题,我特别想知道,终极关怀和宗教情怀有什么区别?
史铁生:终极关怀和宗教,从根上讲,是很接近,但要说到宗教,可能有很多距离,我们不信任何教的人,我们也可以终极关怀。终极关怀说到底,就是一句话,我们最终能怎么样。我刚才说的,我们这么大一个轰轰烈烈的大车间,最后的产品是什么?就是很老的话,我们为什么活着?只要有这种关怀,他就会逐渐地有所谓的哲思,很可能对宗教有……宗教起源可能也是这样,就像动物每天都是在找食,它低着头的,有一天抬起头的时候,就很惊恐,所以最早的神可能都是太阳神。这我没有太多研究。总而言之,你心里一旦出现了神,就我刚才说的话,这就神了,咱弄不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这时候你对生命的要求不仅仅是活着就可以了,你那可能就依然是终极关怀了,终极关怀可能没有那么神秘和过分的高贵。
但是,没有它,就是一辈子活得很实在,我也很恭喜他,直到死也没有那么多的忧虑,但是世界上的这些苦难,这些疑问,它是不消灭的。有人说,你别想这些事儿了,这些事儿毫无意义。但是我说,这样说话的人,他已经想这个事儿了。要不然,他不这么说。要真的不想这个事儿的人,你跟他说完了,他说,是啊,这事儿什么呀?这他真是没想。完全没有的人是根本不问,你跟他说他也不懂。就说爱情,有人也说,没有什么爱情。我说,那你说没有的这个东西是什么?你不能描绘它,你怎么知道它没有呢?而你一旦描绘它,它就有了。这不是像个桌子似的,有和没有摆在那儿,它就存在你的思想里,你的愿望里,你的情怀里,就是这么存在方式,一问它,它就有了。
问:关于写作,我猜想史铁生老师对生活有比较多的感悟,然后把它写出来,与大家分享。现在有很多少年作家,他们对生活的感悟肯定不会深刻,您对他们怎么看?还有每个人对生活都有感受,我曾经试图把它们写出来,但写出来一看,跟自己想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想请教一下,怎样比较好的把它表达出来?
史铁生:少年作家,有时候你觉得他的文笔真是很有才气。我看过一些高中生的作文,我觉得我写不了。确实有很多天才的人物,咱们就不去谈论他。一个人啊,别跟天才过不去。天才你就让它是天才吧,人的问题我们比较感兴趣。就像莫扎特,有一个戏叫《上帝的宠儿》,那个宫廷乐师就特别嫉妒莫扎特,他呕心沥血地写了一个曲子,拿到宫廷上,莫扎特一看,给它变奏了一下,马上他那个被淘汰了,这个人的痛苦我特别理解,但他的处境,我觉得才是人的处境。后来莫扎特也倒霉了,那个时候他就到了人的位置上了。我常说,莫扎特应该是上帝之笔啊,包括很多天才的画家,天才的作家。从来我就不跟他比,他是上帝的事儿。
但是呢,我也见到很多人很小的时候,人说早慧,确实很有才气,但忽然就不行了。写作那件事,说到底,可能光凭才气是不够的。不是讲文学是人学嘛,他那时候对人所知道的东西可能还很少,他那点才气大概也表现很好。最近我看了一篇哈维尔的文章,他说到作家的第二口气,甚至第三口气,就是说,你要不断地有你自己的提升,或者叫作积累,重新地认识你的生命。为什么有很多往事是可以不断地写的?你在二十岁写它的时候,你看到的是它的一个状态,一个意义。那时候可能还有你没看到的,它就在那儿了,到你三十岁的时候,你就看到了,你具备了看它的能力了。我碰上一个天才的孩子,我不敢说什么,如果他不是天才的话,我就提醒他,最好寄希望于年岁更大的时候的一种创作。
载《上海文学》2004年第7期
注释:
[1]本文是史铁生在复旦大学与学生的对话。 史铁生作品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