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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就是一次锻炼、一次游戏
申霞艳[1]:我还记得《我与地坛》发表前后的一些花絮,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在文坛尤其是小说为主体的文学期刊编辑眼中,可能小说是一种更高的文体或者说是一种更智性的文体,所以一定要把好文章归到小说里头去。当然也可能本来就是一种策略,迎合读者、吸引读者的策略。它暗示了一个问题:小说的位置要比散文重要,至少在假想中。您怎么看?
史铁生:这个我不这么看,很多科学家写的科普文章那绝对是很好的散文,是美文,如霍金的《时间简史》。我非常同意韩少功先生的说法。不要预先去给文章限定,那样容易落入窠臼。对我来说,小说和散文的区别只在于虚构的成分和比例。这两种文体都是很自由的,小说的自由是虚构的自由,散文的自由是结构的自由。
申霞艳:我们的常识里头,小说就是一门讲故事的艺术,作家一定要进入那种叙事状态里头去。您如何看待故事?
史铁生:我觉得要把故事和情节分开来谈。我们传统的概念中故事是完整的,包含起承转合、起伏跌宕、悬念迭起,它靠外部空间的发展变化来推动。如果是这个意义上可以有无故事的小说,但不可能有无情节的小说,就像我们拍电影老强调身体动作,如果说话一长就会觉得不好一样。其实说不正是心灵的动作吗?很多好电影就是说,我最近看一个韩国片,讲自杀的,就一直在说。就像电影不能把动作一味地固定为肢体动作一样,不能把小说情节简单地理解为故事。
申霞艳:我时常在《务虚笔记》里读到强烈的抒情性。同时,在您的散文里头蕴涵较多的叙事成分,比如《病隙碎笔》里头那个对“‘我’和史铁生”那种辩证关系的发现可能借鉴于小说的视点。
史铁生:写作的时候我不会先去考虑写出来像什么文体,至于它到底是小说还是散文随笔甚至是论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如何表达、表达了什么,带给了读者什么。其实最初的时候并没有文体之分,写作就是自由地表达。后来才在这块自由的园地画出很多很多的框框来,但这些框框是不是就不能突破?我看写作就是要破除清规戒律,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在世界。
申霞艳:托尔斯泰曾说:“艺术家的真挚程度对艺术感染力大小的影响比什么都大。”您这样一个以写作安魂立命的作者,我们没有理由怀疑您写作态度的真诚。我们文艺理论中传统喜欢谈论真实观,您是如何理解真诚与真实这个一字之差的。
史铁生:我们过去所说的真实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摹写能力,像画家的写生,是像不像的范畴。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外部世界出现了什么,我们就如实记录下来。我觉得这样的真实是容易的,它是一种功力,是一种技术。真实对艺术而言是一种好的品格但不是最高的品格,比这个更高一个层次的是真诚,我在多个场合谈到它。因为真诚超越了外部,要求我们直接面对自己的内心、查看自己的心魂。
申霞艳:您在很多场合写到写作对您的意义。我记得卡夫卡在日记中写过:通过写作我没有把自己救赎出来。那么我想请问您写作到底有没有救赎您?
史铁生:这个要看从什么角度、什么意义上来谈救赎。如果是说困境、苦难的消灭,绝对的自由,那是不可能的。人生不同时期会碰到不同的困惑、不同的苦难,前一个困惑解决了,后一个接踵而至。但是如果是从让我不再惊慌,让我镇静之后重新对世界产生爱这两点来说,那写作的救赎是可能的。
记得有位名人说过最大的恐惧是对恐惧的恐惧。我们来到这个世界,首先是欣喜、惊喜地打量这个新奇的世界,对未来充满着信心,慢慢地我们就发现真相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个样子,我们失望,失望多了就会惊慌。这个时候,文学、哲学、宗教信仰就产生了。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这些到底能给你什么,然后才能追问它到底给了你什么。显然它不能给你金光大道,它无法允诺你平安无事,困难消失或者消灭都是不可能的,你唯有面对。这个时候写作让我镇静,镇静之后让我对这个世界产生爱,这种爱不一定导致情绪高涨,但它让你接受它、赞叹它、尊敬它。你可以说生命就是一次锻炼、一次旅行、一次游戏。
我常常站在自己之外看史铁生
申霞艳:《病隙碎笔》里头有很多“我”和史铁生的对话,人都有一体两面,都有某种程度的分裂体验,在这个文本里头,您重新审视了这种对立统一性,我不想简单地用理性和情感来概括,我觉得这两个词汇是二元对立的,而且边界太过清晰,我更愿意认为是自我与人“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一所指之间的关系。您在《病隙碎笔》里边的“我”和史铁生既有分裂的状态也有和解的状态,这里面涵盖了一个巨大的空间。
史铁生:分裂很多时候被以为是贬义的,其实是中性的,甚至是褒义的。所谓旁观者清,我们通常对别人会有比对自己更深的认识。所以我要站出自己之外来看自己,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中,我们不仅要看到自身,还要看到所处的环境,社会关系中所处的位置。有个练气功的朋友告诉我,在练功的时候,他就出来了,在一旁看自己怎么练。其实就是对自己的审视、注视和察看。体操运动员李小鹏曾说他能把自己的每个动作看得很清楚。我在获奖词中谈得很简单,说的是“遮蔽的内心”,其实就是不断地敞开自己的心魂,向内里去察看、注视。不是停留在外边,外部的那是新闻的范畴。
申霞艳:残雪在解读卡夫卡的时候经常用“凝视”,我觉得这个词很好,形象。而且残雪不像学院派,学院派的总是先数典,看别人研究到哪,然后在这个上面说话。残雪直接从作品开始,让自己的心灵与作品面对面地交流。
史铁生:创作者和研究者不同,创作者更注重自身的体会,研究者要从被研究对象的脉络来谈。
申霞艳:那么在这么多研究您的论文中,您觉得哪些论文与您自身的感受比较切合?
史铁生:好些文章都很好,关于《务虚笔记》的,邓晓芒、张柠、陈朗的评论都对我很有启发。还有几篇也很好,可我记不住作者的名字了。
申霞艳:说到邓晓芒老师,他是研究西方哲学的,我想到一个问题,您的写作逐步打通了哲学与文学的边界,拓展了文学的范围,超出了文学的价值。文学和哲学其实思考同样的问题,归结到底就是“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但它们有不同的表达方式。
史铁生:无论是文学、哲学还是艺术,我看重形式、角度的创新,我看重那种创造性。有些文艺作品哪怕很好、很成熟,但如果没有创造性就吸引不了我。以我看来精彩的世界多在内心。科技如此发达,摄像技术的逼真、讯息的即时传输,坐在家里就可以看到天涯,外部世界的遥远性、神秘性正在慢慢消失。转向内部世界,我们向内里眺望,会有我们最真切、最迷惑、最向往的东西。网络使很多东西可以虚拟,日本有个软件只要你把一些对应的条件输进去,它立即就给你呈现一个虚构的世界,你不满意又可以重来。这个对虚构是一种很大的打击。但人的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里的混沌、困惑,电脑模拟不了,我想这也是文学、哲学、艺术存在的理由。只要这些问题还在,人文科学就将永远存在。
申霞艳:从这个角度上说,世界没有变。几千年过去了,那些古老的爱、恨、情、愁依然困扰着我们,我们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史铁生:世界是不变的,只是道具变了:楼变高了、马车变飞机了……科技迅速发展,原有的问题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尖锐了,因为我们看得更多,想得更多,外部世界与内心的裂缝越来越大。浮士德的意义在今天可能比歌德的时代更突出了。比如戏剧,莎士比亚的戏剧还在上演,但道具变了。
身体是内心表达的最后方式
申霞艳:记得您在《务虚笔记》中写道:“人的本性倾向福音。但人的根本处境是苦难,或者是残疾。”您的目光穿透了残疾生命个体,在一个新的高度瞭望人类整体。我想您一定比我们看到的更多。
史铁生:不能这么说,我是从限制这个意义上理解残疾的。人向往自由,但自由一定是在限制中。
申霞艳:我觉得《务虚笔记》这部作品不是写出来的,它是从内心里头缓缓流出来的,您在不断地触摸时间的边界、触摸心魂的根底、触摸生命最终的困惑……我更愿意将它当日记来读,我觉得它就是您一个人的心灵史。作为一个诗的国度,中国欠缺一种厚重的叙事传统,我们容易把注意力集中在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上,很少去关注人与心灵的纠葛,您认为写作的内在深度如何建构?
史铁生:我觉得我们当前的写作最大的缺陷是逃避灵魂,尽可能绕过去。有时候我也害怕敞开自己的内心,真的将内心完全敞开自己会害怕!写作有时候很像是对一个恋人,你既希望靠近,不断地靠近,但又有所畏惧、有所保留。写作寻找的就是这个。现在的作品写性太多,其实写什么是为了表达自己,就像爱与性的关系。性是为了表达爱、诉说爱。如果单单是性,那是一种生物现象,到红灯区一趟那是分泌、是排泄,到器官为止。但有了爱就不同,它可以延展、可以升华,它希望内心亲密无间地交融,它向往的是一种无止境的状态。真正的开放不应该停留在外部而是内心的。
申霞艳:现在比较流行说“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我觉得这里头可能混淆了身体、肉身与肉体的概念。
史铁生:这个一时半刻很难谈。身体是一种表达,是内心表达的最后的方式。
申霞艳:您关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作家的写作吗?您对他们的写作有什么看法?
史铁生:这个很抱歉。有五六年了,我身体状态一直不好,我没法大量阅读。但是我知道这一拨里头有很不错的作家,这一代不像我们那时候,要找到一本托尔斯泰的书很困难,他们的起点高,很小就可以接触世界范围内人类最优秀的遗产,这个我们不得不服气。不过这终归是他们的事情。我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我知道我有限的精力还能干些什么。我年轻的时候也对老作家不服气过,现在知道老有老的好处。我祝福他们。
每个人的世界其实很小。
苦难未必和写作成正比
申霞艳:有二十多年了,您不能行走,近五六年,您更是与病生活,您曾在文章中谈到您的职业是生病。在这个与疾病相依为命的过程中,您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史铁生:以前有个记者问过我怎么看我的病,当时我愣了,现在我清楚我敬畏它。病这个东西你蔑视它、气愤地骂它一顿都没有用,有时候它很强大。你打不败它,你就得学着习惯它,与它共处。很多场合,大家谈到我喜欢用“乐观”这个词,我觉得不那么简单。
申霞艳:我觉得乐观已经被用得太滥,它太轻了,失去了本有的质地。
史铁生:乐观在媒体、学校等场合使用的时候可能是有效的,但我希望对这个有更成熟一点的看法,乐观有不同的层次,一点悲观也看不到的人不可能真正乐观。古语说:能者劳,智者忧。人的领悟力其实跟文凭跟知识的多少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有些人煞有介事地思考了半天,人家若无其事地就说出来了。大学教授可能写出来了,但农民可能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申霞艳:很多时候,我们总是世俗地以为是残疾让您走上了写作道路,成了史铁生(残疾就是史铁生,史铁生就是残疾),现在我认为这是误会了!残疾的人很多,但史铁生只有一个。
史铁生:这里头包含一个对痛苦和苦难的态度问题。不是苦难越多,痛苦越大,就一定能写出作品,不是的。每个人对这个的感受都不一样,有些人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苦难之后反而麻木了。
申霞艳:我更愿意认为残疾对您只是一种写作的契机,它让您抒写您的生命故事,同时它延伸了您内心的生命感觉。这些原本就在那里。只是残疾让您静下心来慢慢地发现了这个潜在的世界,所以您的作品很自然地荡漾着那种流动的生命感。想请您谈谈您的创作与您的生命情怀、生命感觉之间的关系。
史铁生:这个很难谈清楚。你说那我是怎么获得这种生命的情怀的呢?
申霞艳:我想不能说它就是与生俱来的吧。
史铁生:但的确每个人是不同的,同一件事情发生、降临在同样年龄的小孩身上,他们的反应、感受和体会是不一样的。你当编辑,注意观察一下会发现作家一般对童年记忆比较清晰,童年印象对一个作家来说很重要。很多那么遥远的感性的往事还能够记得很清楚。那些对痛苦、危难相当敏感,哪怕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能够感同身受的人适合搞文艺创作。
载《羊城晚报》2003年5月4日
注释:
[1]申霞艳,文学评论家。 史铁生作品全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