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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8章 史铁生访谈录

史铁生作品全编 史铁生 11281 2021-04-06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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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困境

  胡健[1]:我们知道,你是在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住进医院的,然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就是说一个困境造就了一个独特的作家……

  史铁生:独特不敢当,但是写作,本来就是人们面对困境才有的一种行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写作呢?我想就是因为看到了困境,才可能有写作这种行为发生,而且这种困境可以说是永恒的。

  胡健:可是面对困境并不是每个人都拿起笔来,正如你当初发现自己不能站起来后,首先想到的也不会是文学吧?

  史铁生:我说写作并不一定就是纸和笔的问题,而是人们面对困境而有的思索或感悟,在永恒的困境中想怎么办的时候,这时候我想就是写作行为。

  胡健:就是写作的预备行为。

  史铁生:或者说拿笔和纸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之前,他的心里已经有了这些东西。但是反过来说,如果仅仅有笔和纸那你就能写作吗?写什么呢?能写字不见得能写作。

  胡健:所以必须要困境?

  史铁生:我想是这样,我想文学根本就是面对困境产生的,从来就是这样,如果永远有文学这件事情,困境就是永远的。我今年是四十五岁,正好在四十至五十之间,中国的古话说,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实际上仔细一想,这话有矛盾,四十已不惑了,怎么五十又知天命呢?我想四十不惑可能就是,待人接物这些事都比较熟悉了,但是你心里的困惑并不在于此,四十是解决不了的。而五十知天命,知天命却又没说不惑,可能天命就是指永恒的困境和惑的永远存在。

  胡健:我想不惑应该是面临着很多东西,他只认准一条路来走,不会被其他的所迷惑,但是到五十了,他就知道走得通还是走不通。

  史铁生:而且他知道这条路永远没有头了,人生的这种疑问别说此生无尽,来生大概一代一代永无尽头。

  所以我说困境是永恒的,你无法设想一个没有困境的状态,没有困境就没有矛盾。

  胡健:但是我想对每一个人来讲,困境还是有大小的,就好比你刚二十出头,就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到拿起笔写作是一步一步过来的,一道一道关过来的,最开始是什么感觉?

  史铁生:人二十多岁就瘫痪,我想除了特别天才的人大概都受不了,当时就是想别活了,再活没什么意思了。这个死不死的问题不是一下能解决的,后来就想就算我已经死了吧,那么其他器官还好着,不用也糟蹋了,就再活着试试。既然再活着试试,您就要干点什么了。我曾试着画彩蛋、学外语,画彩蛋一下也就成功了,但没兴趣,学外语又没有地方用,没人来找我当翻译,最后就是写作。刚开始也很迷惑,像我这样的人,在家里是不是就能写作呢?但当时也顾不得这些了,就这么干吧。其实人心里的世界更无穷、更丰富,你经历的事情你可以反复看它,实际上都不一样。所以我写的一些东西好些作家朋友也跟我说,思辨色彩比较重,我说这好像也没有办法,这是命。

  胡健:说到你的思辨色彩,我觉得是你几次想到死,可能因为这个悟出来的。

  史铁生:死的问题,要说彻底摆脱了它,大概也不是太久的事,但是摆脱它的过程却很长。比如说,有人在绝望的时候说到死,第一步,我就劝他先别着急。这话是因为看卓别林电影《城市之光》,有一个女的自杀,卓别林把她救下来了,这个女的说你干什么救我,应该让我死,卓别林说了一句很棒的话:“你着什么急呀?”有时候幽默很好,非常重要,卓别林这句话我这一生都不会忘了。这就是一个开头,既然不着急了,继续活下去有可能各种信心都建立起来了。

  胡健:那你说对付困境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史铁生:就得知道困境是没完没了的,而且要做好这种心理准备,你老是觉得有一站,到这一站一切都好了,这是一个骗人的幻影,没有这一天,直到死。

  胡健:可是人并不是一开始就能把最后的底都给看清的,你也是一段一段的,是吗?

  史铁生:但是现在仍然是迷惑。

  胡健:就是轻易地放弃希望?如同你的腿,一开始总会想,有一天会不会好?这种希望,现在还有吗?

  史铁生:这种希望存在了十年。那时候听说哪儿有什么偏方呀、江湖大夫呀,甭管多远都要去找,回来是一个更大的失望,后来我觉得这腿这么对不起我,我也不再这么对得起它了。有时候忘了,确实忘了,我自己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状态。当年走在街上你总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残疾人,甚至为此跟别人吵架,忽然有一天,我走在街上,迎面也过来一辆轮椅,我突然觉得,原来我是这样,忽然发现我把它忘掉一段时间了,我觉得这很好。

  胡健:你在你的作品里提到过别人对你的态度有两种,一种是眼光里流露出的歧视,一种是过分小心的恭维,你对这两种都不能容忍。

  史铁生:不能容忍。后来发现,不能容忍,肯定是你自己的问题,别人之所以要小心恭维你,你肯定发出了要别人小心你的信号,如果人家小心了,你要看看自己是否使人家小心。

  胡健:就是说你现在对这两种目光熟视无睹了?

  史铁生:好像我现在不太发现这样的目光了,不太发现了反过来就是说我自己的状态也好了。

  胡健:那这样是不是也意味着作为一个作家失去了敏感?

  史铁生:也有可能吧!这我自己也不知道,但也有可能我的敏感转到其他地方去了。比如你对困境的觉察,当你特别敏感时,你可能对它表面的东西觉察了;深一步的觉察呢,敏感可能就往深一步走了。那时候我就想,这世界上要是没有残疾就好了;那么接下来的是什么?接下来就是病,世界上也没有病;接下来,这世界上人都长得漂亮,这也好;后来你就发现,那是一个没有波澜的死水,没有任何矛盾了,这简直是不可能的,这差别是注定的,是命定给我们的一个方式。人们讲游戏人生,当然是有几种理解,一种是玩世不恭;还有一种就是你发现它的过程是最为要紧的,目的是牵引过程,它才是有意义的时候,这也是一种游戏态度。

  关于自信

  胡健:我觉得这和一个人自信心的建立很有关系,你的自信是天性中就有的呢,还是落入困境后推动了呢?

  史铁生:不是。我觉得我这个人天性中还是很自卑的,可能性格中就有这种东西。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们老师给我的一句忠告,就是魄力不够,如果要是有魄力的话会好得多,可能是小时候我奶奶把我惯得太厉害,跑到大街门口都得叫回来,好像外面充满了危险的感觉。上小学的时候,都是我奶奶陪着我去,好几天了也不成,我奶奶坐在外面,我坐在教室里,奶奶一走我也跑,就觉得可怕。

  至于自信,确实是慢慢建立的。所以胆和识也就联系起来了,你要是对一些事情认识能更多一点的话,感悟得更深广点的话,自信就可能更多一点。

  胡健:自信一点一点建立起来以后,自信越强,自卑就越来越弱。

  史铁生:人生来都是有自卑的。比如说你要征服一个山峰,你觉得不行,这也是自卑。对待自卑的态度有两种。一种是掩耳盗铃、打肿脸充胖子,这样反而更糟糕。另一种是看清自己的弱点和不足,扬长避短或加倍努力,这就是所谓的超越。自卑也是心理的困境。

  胡健:就像当初腿不好以后,你从别人眼里老看到一种轻视的目光,那种算不算自卑心理呢?

  史铁生:我想是,实际上就是因为你自己对自己没有信心,所以对这种目光感触尤为深刻。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外界肯定了你,你才逐步建立起自信。还有很多很棒的人,外界没有肯定他,他也很有自信心,而外界未予承认,但他仍然是很了不起的。如卡夫卡,都说他是自卑的,但是实际上他是很自信的,就认为自己是很棒的,后来事实也证明了。我至少原来不是这样。

  关于文学

  胡健:当初你做过一个比喻,一个人爬到树上可能是为了鸟瞰四周,也可能是因为猛兽在后面追,文学对你来讲,是哪一棵树?

  史铁生:可能对我来说两棵树都是存在的。开始的时候有可能是后一种,确实是狼追你的感觉,我那时做梦都是这种感觉,当时我很不理解。弗洛伊德不是说梦是有象征意味的吗?所以我觉得我那时也有慌不择路的意思,但在慌不择路的时候也还有点冷静,就比如说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属于我的,比如上大学,至于那棵爬上去观风景的树,可能是后来才出现的。

  胡健:可是我想,上不了大学,干什么也不行的时候,腿不好的人有的是,但是作家史铁生只有一个,走上文学创作的路应该有个特细致的过程。

  史铁生:不必忌讳的是,有的人适合干这行。我要是学数学,肯定一塌糊涂,我从小作文就不错,上小学时,一个4分都没有,也不用谦虚,确实这方面是我的所长,在你来说是强项,你就干这个吧。我有时想,我缺乏魄力,是慌不择路助长了我的魄力,我在诸多科目里,更适合于干写作,如果不是这样,那么我很可能是个一直想写但一直没有魄力去写的苦恼的人。

  胡健:可是我不相信,二十一岁以前对自己今后要做什么的理想就没有?

  史铁生:二十一岁以前只是想要做些事情,但是具体没有想。我那时插队,想的就是把牛喂好,腿一下不行了,躺在医院里,确实不知道要干什么。

  胡健:你在农村的时候给老乡画过彩柜,后来又画彩蛋,有可能你还会成为一个画家?

  史铁生:有可能。我从小喜欢画画,但这也靠机遇了,有时我觉得我是挺清醒的,我想我要是画画,我哪儿也去写生不了,大画也画不了,顶多画小画,所以说这人骨子里还是有点野心的,好像不满足于画彩蛋等,心想要画也得画《江山如此多娇》那样的大画,所以我觉得干这个不行,我就不干了。

  胡健:我从你的作品里还发现你经常大量引用陕北民歌,外国名歌等,你也很可能成为一个歌唱家?

  史铁生:成为不了,确实我感觉不行,实际我对音乐不太懂。

  曾经,我在写小说时耳边总有一种旋律,有时候就是有一首歌,但可能跟我所写的内容无关,但是只要它的旋律存在,好像我的文章的旋律也就有了,一旦这个旋律破坏了,就没法往下写。

  胡健:其实就是作为作家多方面的修养……

  史铁生:我的音乐修养确实很差的。前几天跟别人唱卡拉OK,我对别人说,不唱卡拉OK,不知道嗓子不好。后来唱了几次发现底气不足,放松一点还能唱,可能是人老了,想怎么唱都不对了,老是抖。

  胡健:那么文学对于你是什么呢?

  史铁生:我想文学就是试图摆脱困境的一种方式,但最终发现是摆脱不了的,会发现活着和写作都是一样永远面对困境,永远摆脱,永远在困境之中。瘫痪了之后,准备活下去之后,总有一种突围的想法,我觉得我好像掉进了一眼四周没人的井里,得爬上去,但是后来一想,突围出去是到哪儿?就算你突围出去了,那是什么地方?那地方就没有困境了吗?不可能有这个地方,所以就是一个永恒的困境,而且永远是一个突围过程,不管是活着还是写作。

  胡健:可是在很多人眼里,文学特别崇高,是一个事业,拯救灵魂的事业。在你的眼里,它就是个普通的手段?

  史铁生:我想崇高还是崇高,但崇高的意义是什么,大概有必要想一下,你比如说是不是用我的笔去塑造别人的灵魂?我觉得不见得是这样,很可能是用我的笔在探索我自己的灵魂的时候,对别人有用,对别人有某种启发。当然我还是觉得它是崇高的,一个人在困境中突围,我想这是最崇高的一种事了。突围是一个永恒的过程,那么过程中的目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什么?如果仅仅是突围,好像有点荒唐。如果人能看到困境是永恒的,突围是永恒的,那必然有一个爱的问题、美的问题要凸现出来,爱和美必然要呈现为最有价值的东西,假如突围过程中是丑的是恨的东西,那可是太得不偿失了。

  胡健:有人讲过文学的教育作用,你从来就没有觉得以文学救世,教育别人?

  史铁生:如果客观上有这种作用,也是可能的。但是我想作家主观上要是想教育别人,这是挺可笑的,凭什么你就教育别人?历来有一种说法是灵魂工程师,我说应该换成是灵魂的探索者,这可能比较准确。因为还有很多困境,不见得是外在的,如评职称评不上之类,很多是心里面的困境。生、死都确实需要想的,这想的过程就是对自己的灵魂做的一种探索,这种探索如果对别人有益,我想称之为有教育意义也可以。

  胡健:我想,一个人各种心理都有,好比猥琐的一面和崇高的一面都会有的,你写作这么长时间没有被批判过,是因为责任心,还是不愿把你的另一面写出来,还是由于本身你就是崇高呢?

  史铁生:我想,我实际上有很大的问题,你比如说到真诚的问题,真诚不是很简单的。你说你真诚你就真诚了?甚至不是你想你要真诚你就能真诚的,真诚有时是一种品质,是一种愿望,但根本还有一种胆识问题,有胆有识才可能把问题看得很清楚,把自己看得很清楚。你比如说心里有些东西是不敢看的,那不敢看你还能说是很真诚的吗?所以我的作品有虚伪,这好像不用忌讳,我扪心自问我不是存心,但有没有胆识那可就难说了。

  胡健:对你早期作品《我们的角落》《午餐半小时》,很多读者看了感受非常强烈,但是有些评论就认为你的调子低了一点,你认为他们说的有道理吗?

  史铁生: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同意。我不认为他们说得对,所谓哀军必胜,我觉得首先是对悲观怎么理解的问题。在我看来,文学是有悲观色彩的,绝不是说垂头丧气什么都不干了,厌世。我觉得不是。悲观其实就是看到永恒的困境,没有一个圆满的没有矛盾的状态等着你,你休想。那么乐观呢?如果是建立在对没有困境、万事如意的期待上,那是最为悲惨的一件事,有一天肯定是一头冷水,迎面一棒。我想那些悲观得垂头丧气的人,很可能是开始时都是豪情万丈。只有你能面对困境,承认突围是永恒的,这难道是悲观吗?是贬义的悲观吗?我觉得恰恰不是,这才应该是褒义的乐观。

  胡健:可恰恰是在你受批评后,你的作品调子要高多了。

  史铁生:当然也有角度的问题,比如插队这件事情,我的经历中田园牧歌式的因素多一些,实际上苦难的东西也是有的,当然有些人经历的惨烈多些。我想我后来的改变不是由悲观到高昂的改变。单纯的悲伤大概离悲观的真正意义还很远。你看文学有史以来较震撼人心的都是有悲观色彩的,像《红楼梦》。那么喜剧呢,一般喜剧如果没有悲观的背景的话,成不了大喜剧,很可能成为闹剧。在悲观的大背景下,以另外一种态度来对待它的时候,可能正是一种进步,是在悲观意义上的推进。

  胡健:而作家的自身状况跟作品有关系,你这一段时间的作品要比以前平和了很多,深了很多。

  史铁生:深不敢说,平和是可能的,当你思考得长久一些,处境改善了一些,有利于你比较平静地看一些事情;当你被别人打了一顿后,可能会愤怒地想不起来什么其他的角度,那时只是一种反应,很难说是一种反思;当你更为平静下来以后,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离开那个背景、困境,但你可能更大地看到了那个困境。就像你看一幅画,你退后几步看,你平静了;刚一看时是好东西,你扑上去了,那仅仅是反应,过分激动大概也不行,既要有激情,又要有平静,这才是比较好的状态。

  胡健:《命若琴弦》,是和你过去小说的一个分界,好像更走向内心,参禅悟到的那种东西。

  史铁生:可能是有吧,我自己感觉在这之前,仅仅写残疾人;到后来,《命若琴弦》我是写人的残疾了,所有人都有的这种局限,主要写的不是瞎的问题,而是所有人都可能有的问题,过程和目的的问题,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问题,可能更多写到人的局限、困境,强调的不是躯体的残疾。

  所以我心里的东西一般不是故事。世界上那么多故事,我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而人们对生命的态度,看世界的角度,虽然也是无穷无尽的,但是我有兴趣看。

  关于幸福、爱与美

  胡健:你好像也探讨过上帝怎么来分配这个幸福和不幸,为什么就落到你的身上,没有落到别人的身上,这种问题你现在是不是就不想了?

  史铁生:这个问题有可能想得更深一步了。比如说,我是怎么回事?任何人感觉自己都是“我”。人世间是有差别的,物质是有差别的,不可能是生来平等的,庄子说“乘物以游心”,一切都在于你精神的实现。我喜欢看体育,你说这跑来跑去,有什么意思?一百米的距离,这就是一个困境,没有这个,你无法跑,没法跑你就表现不出你的精神,包括你的肉体的美,只有有了这个,你的精神才能有依托呀,才可能实现呀!

  胡健:你说的是爱的意义、美的意义在你的生活中……

  史铁生:我能活下来,我想这个爱的因素大概很多,不单纯是狭义的爱情。比如我的第一辆轮椅,是在两位老太太号召下,二十几个同学凑钱给我买的,所以后来我换了电瓶车,我说这轮椅不能卖,这必须还得送给需要它的人。

  再比如友谊医院神经内科的老主任对我也非常好。她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你现在可别浪费这个时间,将来你好了你会觉得难得有这么多时间。我也是这个想法,既然活着嘛,就先做活下去的打算,所以我躺在医院里倒是看了不少书,其实文学的很多书我是在那个时候看的。友谊医院窗户有多少格我都记得,一共二十四个格,楼道里大夫、护士过来过去的脚步声我都能分辨得出是谁。

  爱的问题也是这样,我觉得没有付出这个逻辑,这个逻辑是不成立的。比如说,活着就得消耗你的能量吧,这是付出吗?你不付出你能活着吗?正因为你消耗你的能量,你才能得到你的生命,正是消耗时间、生命,你才能得到爱,那么为爱消耗生命,我觉得这最称得上物尽其用。

  胡健:照你的逻辑就是说困境越大越能体现人最美的姿态?

  史铁生:当然我们也祈祷灾难少一些,但是我觉得这还不是真正的祈祷,真正的祈祷是在接受困境的前提下。那你祈祷什么?刚开始是祈祷一个好的处境,没有矛盾,没有困境,这种祈祷是很不可靠的,那么发现困境不可能消灭时,祈祷什么?祈祷勇气,祈祷人和人之间的爱,这时候才是真正的祈祷。

  胡健:可是比如这个爱,如果你没有这个处境,其实这个爱也存在,同学的友情,爱人的爱,那你因为这个困境得到更多了吗?

  史铁生:我想是得到更多了,这爱有可能根据对困境不同深度的认识,爱的深度也就不一样了。你要问爱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就是对好东西的欲望?爱和喜欢是不一样的,如果爱就是喜欢,那我想也就没有那么多痛苦可言,好的东西可以伸手拿来,但爱不是一种东西,而是一种关系,你要想获得它,必须参与到这种关系中,因此你不能破坏这个关系,在任何情况下你破坏这个关系,你就得不到它。比如你爱的人离开你了,你要把他置于死地,那你就什么也得不到,因为本来是一种关系,曾经存在的关系是美好的,仍然存在,要是把这关系消灭了,那你可真是两手空空,人们渴望自由、和平、宽容,这都是关系,甘地说过一句话,没有任何方法获得和平,因为和平本身是个方法,爱也是如此。

  胡健:在你陷于困境之时,获得一部分爱,会不会还要失去一部分,这种时候你失去过吗?

  史铁生:我想你如果不破坏这种关系,你可能会失去具体的爱人,不会失去根本的爱情。比如你爱的人不爱你,这个时候你还没有失去你的爱情,还没有失去你对爱的信奉。

  恨就是由于把爱看成是一种东西,他要拿来但没能拿来,他就恨,却不知道恨的关系离爱更远了。

  美也是,美和漂亮不一样,漂亮会赢得喝彩,美不是。

  美很可能是对一种不屈服精神的感动。比如很丑的人,在别人毫不为他喝彩时,他为自己不屈的精神感动,这叫美。

  胡健:你的《我与地坛》中有关母爱有一大段,很多人看了潸然泪下,母亲的这种爱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体会到的?

  史铁生:就像我写的,实际上是我母亲去世之后,我才一天一天感到,才开始触及这个,在此之前确实想的全是自己,没有想过她会是什么样一种心理状态。到后来想到这种痛苦在母亲来说是要加倍的。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这家好像就是疲于应付了,哪儿都是窟窿的感觉,残缺不全的样子,我们十年没有谈起过母亲。不是不想她,而是不敢,她曾经对这个家太重要了。

  胡健:从此你就更多地理解别人,设身处地……

  史铁生:人都难免是以己度人,难免对别人理解得不够准确,要能理解到这一步,理解到理解的不可圆满性,宽容才是可能的。比如说残疾人,老盯着自己那点困苦,那不行,要理解人们都处在一个永恒的困境中,别人的困境你就也能理解,在这样的情况下宽容才是可能的,否则宽容倒像施舍了。理解之后才能有真正的宽容。

  胡健:好,谢谢你拿出这么多时间接受我们的访谈。

  载《北京文学》1996年第9期

  注释:

  [1]胡健,时为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主持人。 史铁生作品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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