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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9章 与史铁生谈《务虚笔记》

史铁生作品全编 史铁生 7597 2021-04-06 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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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为民[1]:这部小说叫“务虚”有什么具体的意思?

  史铁生:写小说的都不务实啊。中国对小说的要求太多,人们常问作家:你们说不能这么办,你们倒说说应该怎么办?我就说这事我们不管,我们只管说这事不能这么办。

  赵为民:只管批判不管建设?

  史铁生:“炸庙”的管“炸庙”,“造庙”的管“造庙”,否则倒乱了套。还有,我就是整天在家里“务虚”,然后“笔记”。再有就是关于“真实”的问题:一个是这里面不见得都是真事,一个是不见得这里面都是需要成真的东西。

  赵为民:听说这次《务虚笔记》耗费了大量的心血,有殚精竭虑的感觉?

  史铁生:是,费劲,这几乎是我写得最费劲的一次。

  赵为民:当初怎么想起写《务虚笔记》的?

  史铁生:脑子里有一片朦胧不清的东西,写了很多年小说,总觉得那才是最想写的。但是一直不敢写,我知道这长篇一动,就累死了。混混沌沌、纷纷纭纭的一大片,不知道从哪儿写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写,总之是一片混沌……

  赵为民:写的时候也是混沌吗?

  史铁生:我觉得也是,一边摸着一边往前写,纯粹是跟着感觉走。当然,有一个方向,知道那里有东西,朝着那儿去,走对了一步就往前推进一步,然后回过头来,有的地方觉得又不对了,反复改动。所以说应该是一次寻找。

  赵为民:那时是否已经意识到,应该是一个长篇?

  史铁生:对,觉得它肯定是一个长篇,但是那长篇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反正有那么一片东西引诱我去写。现在写完了,可那片东西并不见得就缩小了。

  赵为民:在读小说的时候,总难免会有误读,可能我读出的是这样,他读出的是那样。你自己在写这部长篇的时候,希望读者读出什么?或者说,你自己觉得自己想说的是什么?

  史铁生:如果要用最简单的话概括,就是想说一说我这几十年生命的主要印象。我说它不是记忆,它是印象。和“印象”比较,“记忆”这个词意味着一种僵死的规则或逻辑,在时间里,在空间里,它都是确定的东西,一种不能发展不能盛开的僵局。而“印象”比“记忆”要活、要大。你要讲“记忆”的时候,往事就必然一件一件都限定在一个位置上,不容混淆,但我觉得感兴趣的东西并不在那儿,把往事复述一遍真是毫无必要。写作,在我想,并不是要复述往事,而是要“借尸还魂”,就是去看已经发生于时间和空间的事实后面,心魂还有怎样的可能,由于纷纭的梦想,所谓事实还可能有怎样的交织。比如,某个偶然因素要是改变一下会怎样?某件A遇到的事,要是让B遇到会怎样?一件可能发生而没有发生的事,要是发生了呢,会怎样?这样的可能性非常诱惑我,可以说让我看到了命运的神秘和无奈,在这神秘和无奈的背景下,往事才在心魂中变得更为深厚和宽广,才活起来,不曾开放的东西才开放出来。这部小说中的人物经常互相混淆,原因也在于此。那是我的印象,不是史实。谁一定是谁,这在档案里是必要的,在印象里不仅多余,甚至是不真的。事实上,在人的印象里,很多事物和人物经常是混淆不清的,所以你的记忆会发生错误,这是因为印象占了上风。这种错误电脑是从来不犯的,电脑只会记忆,没有欲望、没有梦想、没有期待,因而不会产生印象,它是可靠的但它是死的。就像一个守门员他光是可靠可不行,他必须还要有想象力才能组织进攻,在这样的进攻中各种可能性才能盛开。对人真正产生影响的东西,未必只是事实,更可能是印象。对很多人和事,猛地去想,你可能根本来不及去分辨谁是谁,哪件事与哪件事一定是什么关系,你只是立刻到达一个突出的印象点,它给你一种情绪、一种思念,甚至一种思路,而这更可能是命运的出发点。不过写作有几种情况,有的人善于收集材料,写史实,我可能不行,也许是因为我的记性太坏。记忆这东西总是太有限。

  赵为民:你是说,不必拘泥于实际的东西?

  史铁生:是,印象要大得多,印象可以繁衍。比如二十岁发生的一件事情,三十岁时写了一下,四十岁时发现可以再写一下,而且写出了很不同的东西。很不同的那些东西是原来没有的吗?不,是原来有的,它存进印象,但它没有和未来的生活联系起来的时候,它没有机会显现,当它和未来的什么东西联系起来的时候,它忽然显现了。

  赵为民:在你的记忆里,还有谁写过这种完全用混沌来架构一个篇幅比较长的作品?

  史铁生:可能有人写过,应该有。记得最早马原对我说起过,为一部作品列出详细的提纲是很奇怪的事。刚开始学写作时,听人家说先要列出提纲,确定主题,故事和人物关系都安排好了,然后去写,我那时也接受这个,觉得小说就得这么写。

  赵为民:什么时候把这个想法放松了?

  史铁生:也不是有意识的,后来就是觉得那样行不通,那样的提纲我列不出来。比如说很情绪的东西,你怎么列啊。印象的东西、情绪的东西,像做梦似的,事先没法设计。你只能说有一片,人做梦肯定也有一个趋势,或者一种倾向,但怎么做法,恐怕不太好设计。谈恋爱也是啊,只是有一个趋势,否则倒像阴谋。

  赵为民:就是说,写小说不是一个理性的过程?

  史铁生:不能说完全没有理性,我觉得理性差不多是工具,但出发点绝不可能那么理性。有人说我的理性太多了一点,可能是吧。

  赵为民:《务虚笔记》里,人物处境好像在不断重复,这是不是有意做的?为什么?

  史铁生:对,是有意的。单从技术上说,我觉得每一个人的历史都从头说起,很浪费文字空间。A的一段历史完全可以是B的,在同样一种境遇中,你可能往东,也可能往西,其实两个人、两种命运就是这样分开的。天壤之别的两种命运,常常是一个非常细微、非常偶然的差别决定的,外界的或内在的非常小的差别。然后,也许在某个时候,他们又合在一起,就像非常不同的两个人有时候也会经历一种相同的心绪。这样的人物,就不再是客观的人物,而是我的印象,这样的人物并未在空间里存在过,只是在雕铸我的心魂的意义上存在过。所以我说,不是我负责塑造他们,是他们在塑造我。塑造人物似乎是小说的金科玉律,什么“这个人物是丰满的”“这个人物是完整的”,可我总觉得,那只是某种理论期待下的丰满和完整,实际上一个人几乎写不出另一个完整的他人。

  赵为民:也写不出另一个真实的人。

  史铁生:对,一个真实的、完整的他人,我觉得几乎是不可能塑造的,而现实中一个人的完满性也在于他身上有好多其他人。就是我在这篇小说后头有一段说的,“我在哪儿?”肉体的我是一个生理结构,精神的我呢?排除外在的很多东西,“我”还能成为“我”吗?所以“我”很可能是联结着这个世界的很多信息的一个点。

  赵为民:读者好像更重视一种像电影、电视的那种观赏性的东西,在你小说里好像很少。

  史铁生:你是说可读性的问题?

  赵为民:不是可读性,而是形象性的东西很少。比如说王朔式的语言,读者就爱看。应该说,更多的时候风格在于思想。

  史铁生:王朔最先肯定也没有想到这些。王朔式的语言是一种新东西,一种新东西的出现,实际上不会太多地考虑到读者,考虑不了,还没有呢,你知道读者喜欢吗?不知道。

  赵为民:那是否可以说写作是一种随心所欲的事情,先写出自己的感觉再考虑其他?

  史铁生:我觉得真正的写作应该是这样。

  赵为民:这部小说思想浓度太大,大概不是所有的读者都能读下去的。

  史铁生:很有可能。我写完这个长篇之后就想,你说写作是职业啊,还是信仰?后来我发现是命运。当你感到那片混混沌沌在那儿时,你只是想怎么把它抓来。也不是说一点不考虑读者,比如说我在《务虚笔记》中过分强调我的写法时,就是因为怕读者听不明白。像你跟别人谈话一样,总是想让别人能听懂啊。但一开始就拣读者熟悉的话说,可能倒把你自己独特的话给耽误了。当你要写一个特别想写的东西的时候,你要下一个决心:这可能是废物点心一块,可能谁也不要,谁也不爱看,谁也不承认。

  赵为民:原来看你写的书里,印象最深刻的是里面有很多自问自答的话题,感到你想得特别痛苦。写完这部小说,这种精神上的困扰还有吗?

  史铁生:写这部小说的这几年,可能没工夫,但是还要经常想。一本书看半天,经常有一片东西在脑子里让我想。这可能和我的处境有关系。我是一个过于用脑的人,这样的人肯定不是天才。

  赵为民:这可能是因为人的行动空间越小,思想的空间就会越大。你写作的产量怎么样?

  史铁生:我算了算写作也有十七年了,十七年的总产量大概是一百四十万字。

  赵为民:一年不到十万字。

  史铁生:不到十万字。这两年我觉得还多了呢。一开始对文学的理解就是得“干预社会”,那时对特权深恶痛绝,就专写这些。

  赵为民:后来什么时候转过这个弯来的?就是不再“干预生活”了?

  史铁生:也不是存心不干预,而是觉得存心去干预,对文学来说反而不妙。现在回过头来看,从“四人帮”之后文学走过的路,刚开始太幼稚了,为一些幼儿园水平的问题嚷嚷得天翻地覆,“要不要写人性”呀,“艺术和政治是怎么一个关系”呀,还有人道主义什么的,吵得不亦乐乎。但也就是受这个影响,开始写一些真正心里的事儿了。如果说变化,大概是在一九八五年前后。

  赵为民:有一个问题,我在问其他作家时,经常忍不住要问:你在“写什么”上花的精力多呢,还是“怎么写”上花的精力多?我在看很多人的小说时,觉得它的内容和形式可以区分得很清楚。可是看这部小说,觉得是粘在一起,拆不开的。

  史铁生:要真是这样我会特高兴。我觉得内容和形式应该是区分不开才好呢。至于“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个话题其实特别玄。“写什么”和“怎么写”这个话先要界定一下,有时人们指的恰恰是相反的。要让我说,什么都可以写,所以怎么写是更重要的,但这绝不是说怎么写都可以。说到形式和内容,我想,有一种形式是窗口,它可以装内容,比如传统的现实主义写法,它那个容器基本是不变的,而装的内容是不一样的。再有一种形式,它不是窗口。它是形式本身就要说话,就是常说的“形式即内容”。比如一种情绪,我要是用文字说这情绪,这情绪就没了。那就要用一种方法,比如文字的结构性、韵律性——这就是形式,使你感受到这种情绪。我说电影总是有小说所不能达到的,就是它全部信息“啪”的一下就全来了,情绪就是一下子涌来的,不能靠文字一层一层地说明。可小说要一行一行写。

  这可能就需要字面以外的东西来达到,这就是形式。毕加索的画,要让你感到战争的恐怖,于是画一些牛头马面,没有任何飞机大炮,但它给人造成的恐怖是与战争给人造成的恐怖同构的。有些编辑不太理解这个意思,说这个地方你前面说了,怎么又说一遍呢?他大概不注意音乐,音乐有没有回旋这一说?有没有主题重复这一说?他只相信形式是容器。用文字经常感觉到这个麻烦,那片东西就在那儿,你用文字怎么也觉着不是它,你用文字就没法说了,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实际上还是有这个问题。就是你说的,是粘在一块儿的,拆开就没了。所以我觉得,一切艺术都在趋向音乐。

  赵为民:你在操作上怎么让人觉得那是一种同构的东西?

  史铁生:就是要靠形式使人们得到一种感受,而不见得是一种很明确的意思。因为文字必须一行一行写,我写下来,从字面上看似乎有点文不对题,这时候文字更像是音符。比如,有人说你说这句话多余,但没准儿恰恰是这句多余的话造成一种气氛、印象。

  赵为民:是不是说有时候模糊的东西比实在的东西更好一些?

  史铁生:对,有时候是需要这样。有时候,在形式不大重要的时候,倒也无所谓。但比如说我写“爱”的那一段,写了好几天啊,最后也不满意,心想反正我这点儿文字能力也就这样了,这时候我就觉得文字与影视和音乐无可比拟。

  赵为民:过去只能靠写字儿的时候,没有电影、电视的时候,就得靠“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史铁生:那时候也有在字面之外获得妙处的办法,比如诗。诗的逻辑就是印象,一种扭转,不是靠词意本身,而是靠结构唤起联想。像“山丹丹开花”紧跟着的一句似乎跟它没什么关系,但两句联起来,就让你生出一种情绪。我写这小说,就想到电影的“蒙太奇”。剪接方式有的是靠故事的发展,有的是靠时间顺序,有的是靠人物关系……我想来想去这部小说就是要靠印象,印象是怎样连接的,就怎样。

  赵为民:“蒙太奇”是一种很具象的东西,这样,观众特别容易就看懂了。但是一旦到了你精神上的浓度这么大时,再“蒙太奇”,读者一上来就会莫名其妙了。

  史铁生:反正有时候没法照顾读者,我觉得最痛苦的是我想达到那个效果,没达到,或者是我的能力压根就达不到。我经常就觉得有一片东西,甚至觉得它就在脑子的这一块,飘着一片,什么颜色、什么形状、什么味儿……都有,可就是找不到文字给它固定下来。我觉得写作,就是用文字把它捉拿归案。

  赵为民:关于这部小说,你比较满意的是什么?比较遗憾的是什么?

  史铁生:前半部分可能是我下的力气比较多,自己感觉就好一点。后边,大概离结尾还有几万字的时候,觉得特别疲惫,好像有点写不动了似的,好像敏感和激情都要没有了似的,再写,总觉得有点把握不住了。写完了给朋友看,都说后边比前边好些,我也糊涂了。皮皮说,你对你的这种方式过分强调,是在为这种方式做一种解说,好像有两个作者,一个在写这个小说,一个在不断解说这个东西。不断地解说——我觉得这确实是一个败笔。

  赵为民:写完了这部小说,总的来说,你自己满意吗?

  史铁生:写完了,我就发晕,写完了我就没感觉了,就不知道了。有时候看着,又想改,就劝自己别这样,这可没有头,永远改不完。

  载《海上文坛》1996年第9期

  注释:

  [1]赵为民,时为《中国青年》杂志记者。 史铁生作品全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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