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讲一个故事(1)
然而我还没有等到梅花开,却等来了另一个人。
是穆子秋。
她又来了。
我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她的到来。
这个冬天不冷,但我知道,她的心,一定像冰。颜朝本已稳定的病情出现了反复,严重到陷入昏迷状态;而穆子谦,因为太过努力的想要找回那丢失的记忆,头痛频繁发作,意识一度变得混乱;而原本可以心无旁骛的颜曦,一对幼子双双染疾,体弱的颜琸更是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一直精神矍铄的颜老爷子,在儿辈孙辈层出不穷的状况里,也一病不起。昔日热闹欢快的颜宅,而今,却是暮气沉沉,一派悲伤气息。
在这样一种情形下,穆子秋哪还能安安静静,她自是要努力寻找一个突破口。
她以为那个突破口是我。
也有一定的道理。
因为,时至今日,我是一切风波的始作俑者,已毋庸置疑。
只是,她以为她上门,我就会抬一抬手,放过她,放过颜氏?
怎么可能?
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是为了看到那个家族的恓惶、落魄、分崩离析?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不过,我的猜测,到底还是有所偏差。
我猜错了穆子秋会来,却猜错了她的意图。
她站在我面前,黑色的丝质长裙,黑色的羊绒大衣,黑色的及腰长发,黑色的盈盈双眸。
唯有一张脸,是白的,未施脂粉,却透着玉样的光泽。
只是那脸上的光泽,也像那眼里的光泽一样,仿佛带着一种悲悯的情怀。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她说
“我却未必愿听。”我笑。
“你一定要听。”
“这又是为何。”
“因为,听完这个故事,你会得到你一直想要的答案。”
我还待说一句,她却转向一旁的无嗔——后者微微拧着眉,唇也抿得很紧,一副警觉而肃穆的表情。
“傅先生,”穆子秋红唇轻启,扯出一个曼妙的微笑,“来者是客,你不介意为我这冒昧的客人倒杯茶吧。”
无嗔神情一震,不过疏忽功夫,神色已是如常,他亦微笑着,如平日里一样,带着几分文气:“当然,颜小姐大驾光临,傅某荣幸至极,这就去备珍藏多日的香茗,请颜小姐稍候。”
“多谢。”穆子秋微一点头,眸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拣了张离我最近的圆凳坐下,“从哪里说起呢?这些年来,我一直习惯于听故事,自己讲故事,却是不多,竟不知要怎样开头才好。”
“随便,顾某洗耳恭听就是。”我不再摆出抵触的姿态,从她唤无嗔一句“傅先生”,我已经知道她为这次所谓冒昧的拜访,做了太多功课。
傅先生?无嗔姓傅吗?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我想到了傅斯铭,那个在书画界名声斐然的独身男人,无嗔的姓,可和他一样?
“还是用一个古老的开头吧,因为,这的确是一个太过久远的故事。”穆子秋把一缕长发锊到耳后,眼光似乎也迷离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书香世家,风流的男主人在女主人怀孕产子的当儿,没有耐住寂寞,和俊俏的小保姆偷起情来,一来二去,小保姆怀孕了,两人偷情的事儿不可避免的败露。女主人性子刚硬泼辣,哪里容得了这样的事,当时就闹了个天翻地覆,甚至剪伤了男主人的命根,还欲带着一大一小一双儿子,远走他乡。后来,在家族长辈的干预下,事情终于勉强平息下来。保姆被强行堕胎,赶出家门,男主人赌咒发誓,认错悔过,求得了女主人的原谅,夫妻俩似乎又重归于好。然而,这却只是表象,原本郎才女貌,两情相悦的两个人,经过这样的风波,已是貌合神离。何况,男主人不仅风流,还多情,对那被赶出家门的保姆,怀着赎罪心理,依旧悄悄的给予关照。而那保姆呢,原本就爱慕男主人倜傥的外表,又仰慕他的才情,如今在男主人的关怀下,更是爱他到一发不可收拾,对他温柔似水,极尽取悦之能事。在家里时不时被女主人奚落讽刺,重提丑事的男主人,在另一个女人那里,找到了他想要的尊严,时日一久,竟有了几分真情。于是,他们再度走到一起,小保姆也再次怀孕。
“只是这一回,男主人想给自己的小情人一个名分,他回到家里,主动坦白一切,要求离婚,愿意答应女主人提的任何条件。可好强的女主人,哪里容得了这样被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仅仅比自己年轻的小保姆打败,她宁愿守着这名存实亡的婚姻,也不肯成全他们。她抱着小儿子,牵着大儿子,找到丈夫藏新欢的家,意欲再次逼迫保姆堕胎,无奈保姆宁死不从,她的意图未能实现。
“男主人事后得知女主人这一行径,对她最后一点愧疚的情分,也荡然无存。在一个平常的日子,他留下一封书信,抛妻弃子,和小保姆悄然而走,至此杳无音信。
“那之后不久,便是一段疯狂而混乱的年月,有人饿死,有人病死,有人被冤死、有人被斗死,原本受人尊重的书香世家,成了世人眼里下九流的人物,我不知道在那样的年月,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还要天天被拉出去批斗,这要怎样坚韧的心劲,才能熬了过来。我只知道,在女人最灰心最绝望时,又一封书信,被一个陌生人送到她手里,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
“那个孩子,便是男主人与小保姆的私生子,彼时六岁。他的母亲,没有熬过被吐唾沫,扔烂菜叶的时光,自缢于梁头;他的父亲,对尘世心灰意冷,选择了逃避,遁入空门。只是,他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幼子,所以用光了最后的尊严,以一封书信,把幼子托付给曾经的枕边人。
“女主人虽然坚强,却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着与普通人一样的憎恶。她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私生子,因为他的脸上几乎写着背弃两个残忍的大字。可她也做不到把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就此赶出家门——在那样的年月流落街头无疑是宣布他死的结局——她再恨自己的男人,可到底还有着女人天生的慈悲。思忖再三,她把这孩子,以流浪乞儿的名义,悄悄送到与傅家交好的郭家——郭家男人彼时在部队,状况比傅家实在是好了太多。因为多年的情谊,他们明面上虽几乎断绝来往,但暗地里,郭家还是对傅家多次施于援手。
“孩子就这样被寄养着,就像养了一条小猫小狗。他在郭家,虽然能吃饱穿暖,甚至到了读书年龄,也被送去学校。然而也仅限于此,其他的爱与关怀,却是没有的。
“郭家男人那时有两个孩子,儿子郭正,女儿郭雯霞。郭正比寄养的小男孩大了太多,玩不到一起去,而郭雯霞,却不过比这小男孩大两岁,所以倒是常常和他玩的——尽管这样的玩,其实更像一种主人和奴仆的关系。她喜欢使唤他,让他帮忙捉蛐蛐,做弹弓,或者干脆以他当人梯,爬上院墙去摘果子,有时她拿他当马骑,他跑不快,她便用小树枝抽他……
“尽管如此,可他却从来不恼,他喜欢和她一起玩,愿意对她惟命是从。他短短的人生一直都是孤独寂寞的,跌沛流离的。他没有朋友,在他最初的记忆里,便是世人的白眼,他们骂他父亲是臭老九,骂他母亲是狐狸精,骂他是小杂种,他们不许自己的孩子靠近他,仿佛他是个麻风病人。他见过麻风病人,被所有人赶着,赶离了村庄,赶到远远的山脚,扎一个草棚,一个人生活在那里。他曾经心怀畏惧却又忍不住好奇的去看过,然而远远的却只闻到一股腐臭,他还待靠前去看个究竟,却被随后赶来的母亲强行抱了回去。母亲边走边哭,回到家里抽泣着跟父亲说什么死了埋了,他听了个似懂非懂。那天夜里,父亲身上围满了薄膜,,头上脸上也围了母亲破旧的围巾,外面又围了薄膜,一手拿了铁揪,一手拿了油灯,在母亲琐琐碎碎的叮嘱声里出了门。
“半夜的时候,他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睁眼看时,却是父亲回来了。他睡意朦胧中只听到什么入土为安,又听到什么有没有被人发现,还有父亲反反复复洗澡的水流声……
“那个夜晚,母亲拿艾叶一直不停的熏屋子。他对母亲最后的温暖的记忆,便是那满屋子艾叶的熏香。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便被一阵高过一阵的喧哗声吵醒了。是村里的人,举着竹竿,闹哄哄的站在他家门口,要赶他们走。我走了没老师呢,孩子没法读书呢。他听到父亲卑微的哀求。父亲是这个村小学里唯一的老师,本来之前还有二个老师,但似乎受不了被用绳子牵出去游街示众,受不了被破鞋子打脸,一个走了,不知去向,另一个跳崖了,也不知去向。这些,他也是在自己睡意朦胧时听母亲细细碎碎说的。母亲总在他睡了后说一些他似懂非懂,却又分明觉得害怕的事情。
“不过父亲的哀求,显然没起到什么作用。村民还是要赶他们走,他们不需要老师,他们开始用竹竿抽父亲,母亲跑过去,抱住父亲,竹竿落到母亲身上,母亲大喊,麻风病是我埋的,我走就是,我走就是。
“那是一个让人永生难忘的恐惧的画面,他在被窝里,看着门外恶狠狠的人群,死死的咬着被子一角,不让自己害怕的哭出来。他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真的会走,他不知道他们还能走到哪里,他们似乎才从别的地方走到这里,他甚至还不熟悉这房子周边的每个角落。
“然而母亲到底还是走了,当屋外的人群不知怎么终于愤愤的散去,父亲来抱他起床,父亲给他穿衣服,还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他听到母亲说,你带娃子去扯把野菜回来,我给你们炖野菜粥。父亲低低应一声好,便牵了他的手出去。他们才走到山坡上,父亲却忽然说一声不好,弯腰抱了他,飞快的往回跑,回到家里,他看到母亲的身子挂在堂屋里,长长的舌头吐出来,眼珠子圆睁着,像鬼。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你解脱了,父亲倚着门框,慢慢的滑了下来,嘴里喃喃着,脸上有笑,却又有湿湿的泪,滴到他的前额,一滴一滴,似乎没有穷尽。” 深圳爱情故事4暮色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