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节南山》之什
节南山
《节南山》，家父刺幽王也。
——毛诗序
节彼南山
①
，维石岩岩
②
。
赫赫师尹
③
，民具尔瞻
④
。
忧心如惔
⑤
，不敢戏谈。
国既卒斩
⑥
，何用不监
⑦
！
节彼南山，有实其猗
⑧
。
赫赫师尹，不平谓何？
天方荐瘥
⑨
，丧乱弘多。
民言无嘉，憯莫惩嗟
⑩
！
尹氏大师，维周之氐
；
秉国之均
，四方是维。
天子是毗
，俾民不迷。
不吊昊天
，不宜空我师
。
弗躬弗亲，庶民弗信。
弗问弗仕，
勿罔君子。
式夷式已，
无小人殆。
琐琐姻亚
，则无膴仕
。
昊天不傭
，降此鞠讻
！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
君子如届
，俾民心阕
。
君子如夷，恶怒是违。
不吊昊天，乱靡有定。
式月斯生
，俾民不宁。
忧心如酲，谁秉国成
？
不自为政，卒劳百姓
。
驾彼四牡
，四牡项领
。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
方茂尔恶
，相尔矛矣
。
既夷既怿
，如相酬矣。
昊天不平，我王不宁。
不惩其心，覆怨其正
。
家父作诵
，以究王讻。
式讹尔心
，以畜万邦
。
那高峻终南山上，巨石高峻而堆积。
权势显赫尹太师，民众对他侧目看。
忧国之心如火烧，谁也不敢发牢骚。
国脉眼看已全断，为何没有觉察到！
那高峻终南山上，丘陵地多么广阔。
权势显赫尹太师，执政不公竟为何？
苍天屡次降灾荒，死丧祸乱太动乱。
民怨纷纷没好话，还不惩戒来反省！
尹太师啊尹太师，本是周室的柱石；
朝廷大权握手中，四方靠你来维系。
天子靠你来辅佐，百姓靠你把路指。
老天实在没长眼，民脂民膏被他刮。
国事从不亲自办，百姓对你不信赖。
不咨询耆旧不任用少俊，
岂不是欺罔了君子贤人。
施政应当平等应当躬来，
不应该与那些小人亲近。
裙带姻亲既无能，不应偏袒委重任。
老天真是不公平，降下如此大祸乱！
老天实在不仁爱，降下如此大灾难！
君子如果能执政，民众愤怒可平息。
君子如果被排除，民众反抗怒火烧。
老天实在不良善，祸乱从来不曾停。
生灵涂炭命难保，百姓生活不安宁。
忧国之心如醉酒，究竟谁能掌好权？
如不躬亲去施政，憔悴仍是众百姓。
驾上四匹大公马，四马都有大脖颈。
举目四处是祸乱，道路狭窄难驰骋！
你们作恶真不少，恰似一柄杀人矛。
除去恶人开心时，举杯欢庆乐融融。
老天降祸显不平，我朝天子也不宁。
君王不惩尹氏恶，反而怨怒谏劝臣。
家父作诗自长诵，追究王朝祸乱恨。
希望君王心意转，以德治国享太平。
【注解】
①节：高峻的样子。
②岩岩：山石堆积的样子。
③赫赫：地位显盛的样子。
④具：通“俱”。
⑤惔：火烧。
⑥卒：尽，全。
⑦何用：何以，何因。
⑧有实：实实，广大的样子。
⑨瘥：疫病。
⑩憯：曾，乃。
氐：柢，根柢。
均：通“钧”，古代制造陶器所用的转轮盘。
毗：犹“裨”，辅助。
吊：通“叔”，善。昊天：皇天，上天。
空：穷困。师：众民。
琐琐：卑微渺小的样子。
膴仕：厚任。
傭：公平的意思。
鞠讻：极乱。讻，祸乱，昏乱。
戾：灾难。
届：临。
阕：平息，止息。
月：折断、扼杀。生：生灵，指老百姓。
成：平。
卒：终于，最后。
牡：雄性禽兽，此指公马。
项领：肥大的脖颈。
蹙蹙：局促不得舒展的样子。
茂：盛。
相：视。
怿：喜悦。
覆：反而。正：规劝纠正。
家父：此诗作者。诵：诗。
讹：改变。
畜：养。
正 月
《正月》，大夫刺幽王也。
——毛诗序
正月繁霜
①
，我心忧伤。
民之讹言
②
，亦孔之将
③
。
念我独兮，忧心京京
④
。
哀我小心，癙忧以痒
⑤
。
父母生我，胡俾我瘉
⑥
？
不自我先，不自我后。
好言自口，莠言自口
⑦
。
忧心愈愈，是以有侮。
忧心惸惸
⑧
，念我无禄
⑨
。
民之无辜，并其臣仆。
哀我人斯，于何从禄？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
⑩
。
民今方殆，视天梦梦。
既克有定，靡人弗胜。
有皇上帝，伊谁云憎？
谓山盖卑
，为冈为陵。
民之讹言，宁莫之惩
。
召彼故老，讯之占梦
。
具曰“予圣”
，谁知乌之雌雄？
谓天盖高？不敢不局
。
谓地盖厚？不敢不蹐
。
维号斯言，有伦有脊
。
哀今之人，胡为虺蜴
？
瞻彼阪田
，有菀其特
。
天之扤我
，如不我克。
彼求我则
，如不我得。
执我仇仇
，亦不我力。
心之忧矣，如或结之。
今兹之正，胡然厉矣？
燎之方扬
，宁或烕之
？
赫赫宗周，褒姒烕之！
终其永怀
，又窘阴雨。
其车既载，乃弃尔辅
。
载输尔载，将伯助予
。
无弃尔辅，员于尔辐
。
屡顾尔仆，不输尔载。
终逾绝险，曾是不意
！
鱼在于沼，亦匪克乐。
潜虽伏矣，亦孔之炤
。
忧心惨惨
，念国之为虐。
彼有旨酒，又有嘉殽。
洽比其邻，昏姻孔云。
念我独兮，忧心慇慇
。
佌佌彼有屋
，蔌蔌方有谷
。
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
。
哿矣富人
，哀此惸独！
四月下霜不正常，使得我啊心忧伤。
民心已乱谣言起，谣言流传沸沸扬。
独我一人愁当世，忧心忡忡萦绕长。
可怜担惊又受怕，忧思成疾病难当。
父母生我不逢时，为何令我遭祸殃？
祸乱不早也不晚，此时恰巧我碰上。
好话都从嘴里出，坏话也全口中讲。
忧心忡忡不合时，因此受侮遭中伤。
郁郁不乐心里忧，想我无福可消受。
平民百姓无罪过，却成奴仆居末流。
可悲我们这些人，利禄功名哪里求？
看那乌鸦将止息，飞落谁家屋檐头？
远望树林成一片，粗细只能当柴烧。
百姓正在危难中，老天糊涂不知道。
如果天命已确定，没人胆敢违你命。
上帝老爷我问你，究竟恨谁请相告？
山丘为何如此低，实为高峰耸半空。
民间谣言纷纷起，不去制止哪能行。
但见老臣受征召，请他占梦测吉凶。
都说自己最灵验，乌鸦雌雄谁分清？
人说天空多么高？我却不敢不弯腰。
人说大地多么厚？我却不敢不蹑脚。
高声说出这些话，有条有理不瞎编。
我要悲叹今世人，为何像蛇一样毒？
请看山坡田地里，一片禾苗长得茂。
上天这样折磨我，唯恐无法打倒我。
当初朝廷需要我，唯恐推辞不应召。
得到我后搁一边，不再重用与倚靠。
心中忧愁无法解，好像绳结不能解。
当今政治真难说，为何越来越暴虐？
大火熊熊烧正旺，难道有谁能扑灭？
辉煌显赫周王朝，褒姒竟然将它灭！
忧伤满怀将终身，又遇天阴雨绵绵。
车箱已经装载满，竟然抽去车挡板。
等到货物遍地撒，才将大哥来叫唤。
车上挡板不要扔，加固辐福牢又安。
时常关照你车夫，装载货物莫丢失。
这样终能过险境，莫将此事不在乎！
池沼之中鱼成群，并非快乐能安宁。
即使深潜不敢出，水面清澈看得清。
愁思满怀很不安，忧虑国家多虐政。
他有美酒醇又香，山珍海味任品尝。
四邻五党多融洽，姻亲裙带联结广。
想我孤独无依靠，郁郁不乐心忧伤。
卑鄙小人居好屋，庸劣之徒有五谷。
今世黎民太不幸，老天降灾伤无辜。
富贵人家多欢乐，可怜这里却孤独！
【注解】
①正月：正阳之月，夏历四月。
②讹言：谣言。
③孔：甚，很。将：大。
④京京：非常忧虑的样子。
⑤癙：幽闷。痒：病。
⑥俾：使。瘉：灾祸、患难。
⑦莠言：坏话。
⑧惸：忧郁不快。
⑨无禄：不幸。
⑩侯：语气助词。薪、蒸：木柴。
盖：通“盍”，为什么。
惩：警戒，制止。
讯：问。
具：通“俱”，都。
局：弯曲。
蹐：轻步走路。
伦、脊：条理，道理。
虺蜴：毒蛇与蜥蜴，古人把无毒的蜥蜴也视为毒虫。
阪田：山坡上的田。
有菀：菀菀，茂盛。
扤：动摇。
则：语尾助词。
执：执持，指得到。
扬：旺盛。
宁：岂。
终：既。怀：忧伤。
辅：车两侧的挡板。
将：请。伯：对男子的敬称，相当于现在的“大哥”。
员：增益，指加固。
不意：不在乎。
炤：明晰易见。
惨惨：忧愁不安的样子。
慇慇：忧愁的样子。
佌佌：渺小，卑微。
蔌蔌：鄙陋。
椓：打击。
哿：欢乐。
十月之交
《十月之交》，大夫刺幽王也。
——毛诗序
十月之交
①
，朔日辛卯
②
。
日有食之，亦孔之丑。
彼月而微，此日而微。
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日月告凶，不用其行
③
。
四国无政
④
，不用其良。
彼月而食，则维其常
⑤
。
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⑥
！
烨烨震电
⑦
，不宁不令
⑧
。
百川沸腾
⑨
，山冢崒崩
⑩
。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
皇父卿士
，番维司徒
，
家伯维宰
，仲允膳夫
，
棸子内史
，蹶维趣马
，
楀维师氏
，艳妻煽方处
。
抑此皇父
，岂曰不时
？
胡为我作
，不即我谋？
彻我墙屋
，田卒汙莱
。
曰“予不戕
，礼则然矣”。
皇父孔圣，作都于向
。
择三有事
，亶侯多藏
。
不慭遗一老
，俾守我王。
择有车马，以居徂向
。
黾勉从事
，不敢告劳。
无罪无辜，谗口嚣嚣。
下民之孽
，匪降自天。
噂沓背憎
，职竞由人
。
悠悠我里
，亦孔之痗
。
四方有羡，我独居忧。
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
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
九月底来十月初，十月初一辛卯日。
天上太阳已被食，这真是个大凶兆。
此前月亮才被蚀，如今太阳光芒失。
如今天下众黎民，非常哀痛难抑制。
日食月食示凶兆，运行法则不遵照。
全因天下无廉政，空置贤才用不了。
此前月食也曾有，习以为常心不扰。
现在日食又出现，此事不善怎奈何！
电闪雷鸣轰隆隆，天不安来地不宁。
江河条条如沸腾，山峰座座尽坍崩。
高山竟然成深谷，深谷却又变高峰。
可叹当世执政者，何曾将此当警戒！
皇父显要为卿士，番氏官职是司徒，
朝廷典籍家伯掌，仲允御前做膳夫，
内史棸子管人事，蹶氏身居养马职，
楀氏掌教官师氏，美妻惑王势力盛。
叹息一声这皇父，难道真不识农时？
为何调我去服役，事先未曾与我议？
拆我墙来毁我屋，田被水淹终荒芜。
还说：“不是我凶残，礼法如此不含糊。”
皇父实在很圣明，远建向都避灾殃。
选择亲信作三卿，确实富豪多珍藏。
不愿留下一老臣，让他守卫我君王。
看中富家有车马，迁往向邑来居住。
任劳任怨做公事，辛苦劳烦不敢言。
本来无错更无罪，七嘴八舌将我谗。
黎民百姓受灾难，灾难并非从天降。
当面融洽背后恨，罪责应由小人担。
绵绵愁思长又长，劳心伤神病恹恹。
天下之人多欢悦，独我忧深心不安。
众人全都享安逸，唯我劳苦不敢闲。
天命无常难预料，不敢效友苟偷安。
【注解】
①交：刚刚进入。
②朔日：农历每月初一日叫朔，这天是辛卯日。
③行：轨道，规律，法则。
④四国：泛指天下。
⑤则：犹。
⑥臧：善。
⑦震：雷。
⑧宁：皆指安宁。
⑨川：江河。
⑩冢：山顶。崒：通“碎”，坍塌。
憯：曾。惩：警戒。
卿：官名，总管王朝政事。
番：姓。
家伯：人名。
仲允：人名。膳夫：掌管周王饮食的官。
棸子：姓棸的人。
蹶：姓。趣马：养马的官。
楀：姓。
艳妻：指周幽王的宠妃褒姒。
抑：通“噫”，感叹词。
不时：不顾农时。
我作：让我服役。
彻：拆除。
卒：尽，都。
戕：残害。
向：邑名。
三有事：即三卿。
亶：诚然，确实。侯：助词，维。
慭：愿意。
徂：到，去。
黾勉：努力。
孽：灾害。
背憎：背后相互憎恨。
职：主要。
里：悝的假借字，忧愁。
痗：病。
雨无正
《雨无正》，大夫刺幽王也。雨自上下者也，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政也。
——毛诗序
浩浩昊天
①
，不骏其德
②
。
降丧饥馑，斩伐四国
③
。
旻天疾威
④
，弗虑弗图。
舍彼有罪，既伏其辜
⑤
。
若此无罪，沦胥以铺
⑥
。
周宗既灭
⑦
，靡所止戾
⑧
。
正大夫离居
⑨
，莫知我勚
⑩
。
三事大夫
，莫肯夙夜。
邦君诸侯
，莫肯朝夕
。
庶曰式臧
，覆出为恶
。
如何昊天！辟言不信
。
如彼行迈
，则靡所臻
。
凡百君子，各敬尔身
。
胡不相畏
，不畏于天？
戎成不退，饥成不遂。
曾我暬御
，憯憯日瘁
。
凡百君子，莫肯用讯
。
听言则答
，谮言则退
。
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
维躬是瘁
。哿矣能言
，
巧言如流，俾躬处休。
维曰于仕
，孔棘且殆
。
云不可使，得罪于天子。
亦云可使，怨及朋友。
谓尔迁于王都，曰予未有室家。
鼠思泣血
，无言不疾
。
昔尔出居，谁从作尔室？
浩浩苍天广阔无边，你的恩德太不长久。
降下那些丧乱饥荒，全国百姓都遭祸殃。
皇天大帝太过暴虐，思虑图谋总不周全。
放掉那些真正罪人，将其罪行全部掩盖。
而像这些无罪好人，反而陷入痛苦无限。
周室如今惨遭灭亡，人们已无定所可去。
正官大夫早已离散，有谁知道我的苦劳。
三事大夫虽然还在，不肯早晚辅佐君王。
封国国君各方诸侯，不为国家早起晚息。
希望他们改过迁善，谁知恶事反都做到。
皇天大帝该怎么办！恨王不听正确谏言。
就像路上乱跑的人，不知他要走到哪边。
所有君子众卿大夫，各自谨慎小心一点。
为何互相不知畏惧，难道不畏天命尊严？
战祸已起恐难排除，天降饥荒总难消亡。
为何我这小小侍臣，天天这么劳苦忧伤。
所有君子众卿大夫，都不愿去劝谏我王。
顺耳的话爱听可说，批评的却遭斥难说。
可悲可怨忠言难进，并非是我舌拙嘴笨，
实在身心憔悴多病。能说会道会得赞许，
口若悬河巧言逢迎，享受福禄身处优势。
如今要说出仕做官，实在非常艰难危险。
若说这事不能去做，得罪天子多多不便。
若说这事可以办好，又会遭到朋友埋怨。
我劝你们迁往王都，你们却说没有家住。
只有忧伤泪中带血，没有话不遭到嫉恨。
当初你们各自出走，谁为你们建造房屋？
【注解】
①浩浩：广大的样子。昊天：皇天。
②骏：长久。
③斩伐：残害。
④疾威：暴虐。
⑤既：尽。辜：罪。
⑥铺：同“痡”，痛苦。
⑦周宗：即“宗周”，指镐京。
⑧止戾：安定、定居。
⑨正大夫：上大夫。
⑩勚：劳苦。
三事：指三司，古代的三个官署。
邦君：封国的君主。
莫肯朝夕：不肯为国事早起晚息。
庶：表希望。式：语首助词。臧：好，善。
覆：反。
辟言：合乎法度的话。
行迈：出走，行走。
臻：至。所臻，要到达的地方。
敬：谨慎。
胡：为何。
暬御：国王左右亲近之臣。
憯憯：忧伤、忧愁的样子。瘁：劳苦，憔悴。
讯：劝谏。
听言：顺耳之话。
谮言：进谏的话。
躬：亲身。
哿：赞许。能言：指能说会道的人。
维：句首助词。于仕：去做官。
殆：危险。
鼠：通“癙”，忧伤。
疾：通“嫉”，嫉恨。
小旻
《小旻》，大夫刺幽王也。
——毛诗序
旻天疾威
①
，敷于下土
②
。
谋犹回遹
③
，何日斯沮
④
？
谋臧不从
⑤
，不臧覆用
⑥
。
我视谋犹，亦孔之邛
⑦
！
潝潝訾訾
⑧
，亦孔之哀。
谋之其臧，则具是违
⑨
；
谋之不臧，则具是依
⑩
。
我视谋犹，伊于胡底
！
我龟既厌
，不我告犹
。
谋夫孔多，是用不集
。
发言盈庭，谁敢执其咎
？
如匪行迈谋
，是用不得于道。
哀哉为犹，
匪先民是程
，匪大犹是经
；
维迩言是听
，维迩言是争
！
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
。
国虽靡止
，或圣或否。
民虽靡膴
，
或哲或谋，或肃或艾
。
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
！
不敢暴虎
，不敢冯河
。
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战战兢兢，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苍天苍天太暴虐，灾难降临我国土。
政策谋略全错了，不知何时能停止？
善谋良策难采用，歪门邪道反而用。
我看朝廷的策谋，确是弊病多了些！
小人叽喳相诋毁，是非不分我悲伤。
若有什么好谋略，他们全都相违背；
若有什么坏计策，他们全都会同意。
我看朝廷的谋划，不知弄到何境地！
我的灵龟已厌恶，谋划再不与我谈。
谋臣策士实在多，议来议去无结果。
议论纷纷满庭中，指出弊病有谁敢？
就像谋划要实行，真到路上没效果。
如此谋划我悲痛，
古圣先贤不效法，常规大道不遵从；
近僻谗言王爱听，肤浅之见还争辩！
就像宫室建路上，当然不会获成功。
国家虽然没法度，人有聪明有糊涂。
人民虽然不富足，
还有明哲有善谋，有能治国有干才。
国运就像那流水，终将败亡拦不住！
不敢空手打虎去，不敢徒步渡江河。
人们只知这危险，不知其他灾祸临。
战战兢兢过日子，
就像面临那深渊，就像脚踏那薄冰。
【注解】
①旻天：苍天、皇天。疾威：暴虐。
②敷：布施。下土：天下、人间。
③谋犹：谋划、策谋。回遹：邪僻。
④沮：停止。
⑤臧：善、好。从：听从、采用。
⑥覆：反而。
⑦邛：弊病、忧患。
⑧潝潝：低声附和的样子。訾訾：诋毁、诽谤。
⑨具：同“俱”，都。
⑩依：依从。
于：往、到。胡：何。
龟：指占卜用的灵龟。厌：厌恶。
犹：策谋。
用：犹“以”。
咎：罪责。
匪：彼。
匪：非。先民：古贤者。程：效法。
大犹：大道、正道。
迩言：近言，指肤浅而无远见的话。
争：争辩、争论。
溃：通“遂”，顺利、成功。
靡：没有。止：礼。靡止，犹言没有礼法、没有法度。
膴：肥。靡膴，不富足、尚贫困。
艾：有治理国家才能的人。
败：败亡。
暴虎：空手打虎。
冯河：徒步渡河。
小 宛
《小宛》，大夫刺幽王也。
——毛诗序
宛彼鸣鸠
①
，翰飞戾天
②
。
我心忧伤，念昔先人。
明发不寐
③
，有怀二人
④
。
人之齐圣
⑤
，饮酒温克
⑥
。
彼昏不知，壹醉日富
⑦
。
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⑧
。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
螟蛉有子
⑨
，蜾蠃负之
⑩
。
教诲尔子，式榖似之
。
题彼脊令
，载飞载鸣。
我日斯迈，而月斯征。
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
。
交交桑扈
，率场啄粟。
哀我填寡
，宜岸宜狱
。
握粟出卜，自何能榖？
温温恭人
，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小小斑鸠在鸣叫，展翅高飞上云天。
我的心中很忧伤，想起故去的祖先。
直到天亮睡不着，心中想念父母亲。
有人正直又聪明，饮酒克制又从容。
也有糊涂无知者，沉醉酒中难自拔。
各自作风要慎重，国运一去不再来。
田野长着野豆苗，人民一齐去采摘。
螟蛾生子长成虫，细腰土蜂捉回巢。
教导你的亲生子，使他向善继承好。
看看那些小鹡鸰，一边飞翔一边鸣。
我要天天去奔波，你要月月在外奔。
早起晚睡不停歇，切莫辱没父母名。
青雀叽叽叫不停，沿着禾场啄米粒。
可怜穷困无依靠，还吃官司进牢房。
抓把小米去占卜，何时才能得吉利？
温和恭顺的人们，好像栖身大树上。
惴惴不安多小心，就像面临那深谷。
恐惧谨慎战兢兢，就像双脚踏薄冰。
【注解】
①宛：小的样子。
②翰：高。戾：到达。
③明发：天亮。
④二人：指父母。
⑤齐圣：聪明正直。
⑥温：同“蕴”，自制。克：克制。
⑦壹：语气助词。
⑧不又：不再。
⑨螟蛉：螟蛾的幼虫。
⑩蜾蠃：细腰土蜂。
榖：善。似：通“嗣”，继承。
题：看。
忝：辱没。
桑扈：鸟名。
填：穷困。
岸：牢房。
温温：柔和的样子。
小 弁
《小弁》，刺幽王也。太子之傅作焉。
——毛诗序
弁彼鸒斯
①
，归飞提提
②
。
民莫不榖
③
，我独于罹
④
。
何辜于天
⑤
？我罪伊何？
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⑥
？
踧踧周道
⑦
，鞫为茂草
⑧
。
我心忧伤，惄焉如捣
⑨
。
假寐永叹
⑩
，维忧用老
。
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
维桑与梓
，必恭敬止
。
靡瞻匪父
，靡依匪母
。
不属于毛
，不罹于里
。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
菀彼柳斯
，鸣蜩嘒嘒
。
有漼者渊
，萑苇淠淠
。
譬彼舟流，不知所届
。
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鹿斯之奔，维足伎伎
。
雉之朝雊
，尚求其雌。
譬彼坏木
，疾用无枝
。
心之忧矣，宁莫之知。
相彼投兔
，尚或先之
。
行有死人
，尚或墐之
。
君子秉心
，维其忍之
。
心之忧矣，涕既陨之
。
君子信谗，如或酬之
。
君子不惠，不舒究之
。
伐木掎矣
，析薪扡矣
。
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
君子无易由言
，耳属于垣
。
无逝我梁
，无发我笱
。
我躬不阅
，遑恤我后
。
乌鸦乌鸦多快活，安闲飞翔向巢窠。
人们生活都美好，独独是我遇灾祸。
我对苍天有何罪？我的罪名是什么？
心中无比地忧伤，对此我又能如何？
平平坦坦那大道，到处长满那青草。
我的内心很忧伤，忧伤如同棒槌捣。
和衣而卧长声叹，忧伤使我容颜老。
心中无比地忧伤，头疼心烦真焦躁。
看到桑树梓树林，恭敬顿生敬爱心。
无时不尊我父亲，无时不恋我母亲。
谁非爹生皮和毛，谁非和娘血肉连。
老天如今生下我，哪里有我好时运？
株株柳树真茂盛，上面蝉鸣声声急。
一潭池水深又深，周围芦苇真密集。
我像漂流的小舟，不知漂流到哪里。
我的内心很忧伤，无法安心睡个觉。
看那野鹿奔跑快，舒展四蹄真轻巧。
听那野鸡早晨叫，雄鸟尚且求雌鸟。
我就像那有病树，病得长不出枝条。
我的内心很忧伤，无人知晓我悲伤。
看那野兔入罗网，尚且有人把它放。
尸体若横在路上，尚且有人把他葬。
父亲大人却狠心，为何残忍这模样。
我的内心很悲伤，使我眼泪落千行。
父亲大人信谗言，竟然任人把酒劝。
父亲大人不慈爱，不究谣言何由生。
伐树得用绳牵引，砍柴刀顺纹理间。
竟然放过有罪人，罪加我身任意编。
不高就不是山峦，不深就不是水潭。
君子不能轻发言，有人耳朵贴墙边。
不要把我鱼梁拆，不要打开我鱼笼。
自身已经无处去，后事哪有心忧虑。
【注解】
①弁：快乐。鸒：鸟名，今名乌鸦。斯：语气词。
②提提：群鸟安闲翻飞的样子。
③榖：美好。
④罹：忧愁。
⑤辜：罪过。
⑥云：语气词。
⑦踧踧：平坦的状态。
⑧鞫：堵塞。
⑨惄：想。
⑩假寐：不脱衣而睡。永叹：长叹。
用：而。
疢：热病。疾首：头疼。
桑梓：桑树、梓树是古代宅边常见的树，因以比喻家乡。
止：语气助词。
靡：不。瞻：尊敬、敬仰。匪：不是。
依：依恋。
属：连。
罹：通“丽”，附着。
辰：时运。
菀：茂盛的样子。
蜩：蝉。嘒嘒：蝉鸣的声音。
漼：水深的样子。
萑苇：芦苇。淠淠：茂盛的样子。
届：至、到。
伎伎：舒展的样子。
雉：野鸡。雊：野鸡鸣。
坏木：有病的树。
疾：病。
相：看。投兔：入网的兔子。
先：开、放。
行：道路。
墐：埋葬。
秉心：居心、用心。
忍：残忍。
陨：落。
酬：劝酒、敬酒。
舒：缓慢。究：追究。
掎：牵引。
析薪：劈柴。扡：顺着纹理劈开。
佗：加。
浚：深。
由：于。
属：连接。垣：墙。
梁：拦水捕鱼的堤坝，亦称鱼梁。
发：打开。笱：捕鱼用的竹笼。
躬：自身。阅：收容。
恤：忧虑。
巧 言
《巧言》，刺幽王也。大夫伤于谗，故作是诗也。
——毛诗序
悠悠昊天
①
，曰父母且
②
。
无罪无辜，乱如此
③
。
昊天已威，予慎无罪
④
。
昊天泰幠，予慎无辜。
乱之初生，僭始既涵
⑤
。
乱之又生，君子信谗。
君子如怒
⑥
，乱庶遄沮
⑦
；
君子如祉
⑧
，乱庶遄已。
君子屡盟
⑨
，乱是用长。
君子信盗，乱是用暴。
盗言孔甘，乱是用餤
⑩
。
匪其止共，维王之邛
。
奕奕寝庙
，君子作之。
秩秩大猷
，圣人莫之
。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跃跃毚兔
，遇犬获之。
荏染柔木
，君子树之。
往来行言
，心焉数之。
蛇蛇硕言
，出自口矣。
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
。
无拳无勇，职为乱阶
。
“既微且尰
，
尔勇伊何？
为犹将多，尔居徒几何？”
辽阔高远的苍天，说是人们的父母。
人们无罪无过错，祸乱大得真可怕。
苍天在上太威严，我确实没有罪过。
苍天在上太暴虐，我确实是真无辜。
祸乱刚刚出现时，谗言传开被听取。
祸乱再次发生时，君子又信进谗人。
君子若怒斥谗人，祸乱很快会停止；
君子如能用贤人，祸乱也能快平息。
君子谗人屡结盟，祸乱因此越增长。
君子如若信谗言，祸乱因此更凶暴。
谗人巧言又巧语，祸乱因此越增加。
不是他们尽职守，是为君王造忧患。
高大宫室和宗庙，是由先王来建造。
明智治国的大计，是由圣人来谋划。
他人心中的诡计，我能揣度来得知。
蹦蹦跳跳的狡兔，遇上猎犬命难逃。
这边柔软的树木，是由君子把它栽。
传来传去的流言，心中明了分得清。
轻率无信的大话，都是谗人口中出。
花言巧语如吹簧，脸皮太厚真痛恨。
他是怎样一个人？住在河流的岸边。
没有才能没智勇，祸乱根源就是他。
“腿上生疮脚肿大，
你的勇气怎不见？
玩弄诡计真可恶，你的同伙有几个？”
【注解】
①悠悠：遥远的样子。
②且：语气助词。
③幠：大。
④慎：诚然，确实。
⑤僭：谗言。涵：容纳。
⑥怒：指怒责谗人。
⑦遄：快。沮：终止。
⑧祉：福，指任用贤人以致福。
⑨盟：结盟。
⑩餤：增加。
邛：病。
奕奕：高大美盛的样子。寝庙：宫室和宗庙。
大猷：治国的大道；指典章制度、谋略。
莫：谋划，筹划。
跃跃：跳跃的样子。毚兔：狡猾的兔子。
荏染：柔软的样子。
行言：流言。
蛇蛇：欺骗的样子。硕言：大话。
麋：水边。
职：主要。
微：小腿生疮。尰：脚肿。
何人斯
《何人斯》，苏公刺暴公也。暴公为卿士，而谮苏公焉，故苏公作是而绝之。
——毛诗序
彼何人斯
①
？其心孔艰
②
。
胡逝我梁
③
，不入我门？
伊谁云从
④
？维暴之云
⑤
。
二人从行
⑥
，谁为此祸？
胡逝我梁，不入唁我
⑦
？
始者不如今
⑧
，云不我可
⑨
！
彼何人斯？胡逝我陈
⑩
？
我闻其声，不见其身。
不愧于人？不畏于天？
彼何人斯？其为飘风。
胡不自北，胡不自南？
胡逝我梁，只搅我心！
尔之安行，亦不遑舍
。
尔之亟行
，遑脂尔车
。
壹者之来，云何其盱
！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
。
还而不入，否难知也
。
壹者之来，俾我祗也
。
伯氏吹埙
，仲氏吹篪
。
及尔如贯
，谅不我知
！
出此三物
，以诅尔斯
！
为鬼为蜮，则不可得。
有靦面目，视人罔极
。
作此好歌，以极反侧。
那究竟是什么人？阴险狡诈真可恶。
为何去看我鱼梁，却不进入我家门？
现在还有谁跟他？只有他那暴虐心。
他跟暴公齐同行，究竟是谁惹此祸？
为何去看我鱼梁，却不进门来慰问？
当初可不像现在，竟骂我不是好人！
那究竟是什么人？怎会与我穿堂行？
只听见他脚步音，却总不见他身影。
你不愧对于他人？连上天也不畏惧？
那究竟是什么人？一阵暴风由此过。
为何不从北边走，为何不从南边行？
为何去看我鱼梁，只是搅乱我的心！
车行缓缓你出行，竟然没空住一晚。
急急忙忙你要走，却又添油把车停。
为了你这来一遭，心中盼望眼望穿！
归家你入我房来，我的心儿就愉悦。
归家你不入我房，原因又有谁知道。
为了盼你来一次，简直使我忧病了。
长兄吹奏那陶埙，二哥吹奏那竹篪。
我与你呀心相连，你却不知我真心！
我愿神前供三牲，诅咒你竟背盟誓！
倘若真是那鬼蜮，行径也就难猜测。
你有脸面是人样，行为表现没准则。
我只能作这好歌，揭穿反复无常人。
【注解】
①斯：语气助词。
②艰：此指用心险恶难测。
③梁：鱼梁。
④伊：他。从：跟从。
⑤维：只是。
⑥二人：指暴公和他的一个党徙，即上面所说的“何人”。
⑦唁：慰问。
⑧如：像。
⑨可：通“哿”，嘉、好。
⑩陈：由正房到院门的通道，俗称穿堂。
遑：空闲。舍：止息。
亟：急。
脂：用油脂涂车轴，即给车轴上油。
盱：忧、病。
易：悦。
否：不。
俾：使。祗：病。
埙：古陶制吹奏乐器。
篪：古竹制乐器。
及：与。
谅：诚。
三物：猪、犬、鸡。
诅：诅咒，求神降祸于别人。
罔极：无准则，指其心多变难测。
巷 伯
《巷伯》，刺幽王也。寺人伤于谗，故作是诗也。
——毛诗序
萋兮斐兮
①
，成是贝锦
②
。
彼谮人者，亦已大甚！
哆兮侈兮
③
，成是南箕
④
。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缉缉翩翩
⑤
，谋欲谮人。
慎尔言也，谓尔不信。
捷捷幡幡
⑥
，谋欲谮言。
岂不尔受，既其女迁
⑦
。
骄人好好
⑧
，劳人草草
⑨
。
苍天苍天！
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⑩
！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
杨园之道，猗于亩丘
。
寺人孟子
，作为此诗。
凡百君子，敬而听之。
五彩丝啊色缤纷，织成贝纹图锦缎。
爱造谣的害人精，坏事做绝太过分！
张开嘴巴何其大，好比夜空簸箕星。
爱造谣的害人精，谁愿和他去搭腔！
往来窃窃私语声，一心想把人来害。
劝你说话负点责，不然往后无人信。
唧唧喳喳信口编，一心造谣又说谎。
并非没人来上当，总有一天现真相。
捣鬼的人竟得逞，受害的人却消沉。
苍天苍天快开眼！
管管那些害人精，可怜可怜受害人！
嚼舌头的害人精，谁愿和他去搭腔！
抓住长舌害人精，丢给荒山豺虎吞！
如果豺虎不肯食，丢到北极喂野人；
如果北极也不要，交给苍天来严惩。
一条道路通杨园，小路越过山坡顶。
我是宦官名孟子，受人陷害编首诗。
诸位君子大老爷，请君为我倾耳听。
【注解】
①萋、斐：文采交错的样子。
②贝锦：织有贝纹图案的锦缎。
③哆：张口。
④南箕：星名，即箕宿。四星相联成梯形，形如簸箕，夏秋之间出现于南方，故称南箕。
⑤缉缉：交头接耳小声说话。
⑥捷捷：信口雌黄的样子。
⑦女：同“汝”。
⑧骄人：指得志的谗人。
⑨劳人：指被谗者。
⑩畀：给予。
有昊：苍天。
亩丘：丘名。
寺人：阉人，宦官。 诗经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