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白露为霜
嬴政与自己的王后在沅茝殿中待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昏他才一个人缓步走了出来。
章邯与扶苏立刻冲了上去,却见他面色凄怆,并无任何说话的意思。
嬴政默默看了他二人一眼,然后走到扶苏面前,声音沙哑,透着深深的无力:“好好照顾你母亲。”
扶苏刚应了一声“是”,他已经转身往门外走去。
章邯与扶苏相视一眼,千言万语只凝于一个眼神。扶苏心中明了,默默退开一步,回身进了殿去。
自从面见过秦王,王后便下令将沅茝殿的大门紧闭,任何人不得入内。
而秦王嬴政也没有再在人前提过王后之事,只照旧每日按时问朝,接见臣下,批阅奏章。
又过了三日,扶苏命人打开沅茝殿宫门。他亲自来到政事殿,哭着将王后离世的消息告诉了嬴政。
秦王悲恸难抑,罢朝三日。
秦廷上下听到这个噩耗皆震惊不已。朝臣们虽很少直接与这位王后接触,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温顺而谦恭地端坐在秦王的后宫,以难得的仁慈心肠关照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尽管嬴政因为一些原因与她有些疏离,却从未真正对她动过怒、发过狠。群臣的心都是通透的,嬴政嘴上没有说过,但他从心底里认可、尊重自己的妻子,否则也不会因为她的撒手人寰如此痛不欲生。
然而,随之而来的一道诏令满朝文武瞠目结舌:撤回芈昭彤的王后封号,以楚夫人的名义归葬楚国王陵。
一时之间,满朝哗然。芈昭彤回到咸阳宫之后曾与嬴政见过一面,之后便令人紧闭沅茝殿大门,看来这位王后最终还是惹恼了自己的夫君。
正当朝臣们暗自揣度,并暗暗替扶苏担忧时,嬴政又传出旨意,命嫡长公子扶苏亲自扶灵,右将军蒙毅和中郎将章邯随行护送,以王后的仪制将楚夫人安葬于故土。
无王后之名却仍享王后之尊,虽有王后之尊却不能再与秦王合葬。朝臣们完全看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隐隐察觉到这位曾经的王后在嬴政心中的分量,便心照不宣地紧闭了口,坐看事态的发展。
两个月后,扶苏一行从楚地归秦,向秦王嬴政复了命。
嬴政整个人瘦了一圈,但好在扶苏已归,大事已了,他便又全身心地投入到繁杂的国事中去了。
经历过丧母之痛,扶苏一夜之间似乎沉稳了许多。尽管看上去还有些神色萧索,但却坚 挺着没有病倒,很快又回到了政事殿继续辅助自己的父王处理朝政。
所有人都为扶苏在这次事件中所表现出来的冷静气度所折服,然而只有章邯和蒙毅心里多了几许担忧。他们最了解扶苏,知道他这看似平常的外表之下到底隐藏着多少伤痛。
这一日,扶苏如往日一般向嬴政告了退,孤身一人回了沅茝殿。
正殿与德音所住的侧殿皆是一片漆黑,只有他自己居住的寝殿里亮着些微光。
芈昭彤已经不在,正殿从此再无人住。德音之前随扶苏一道送葬,眼下还留在楚地,说是想再多陪陪自己的母亲。
看着毫无生气的正殿,扶苏不知为何忽然蕴出一丝怒气,唤来看守的宫婢劈头骂道:“这殿里为何不掌灯?”
扶苏一向待人亲和,几乎从未在下人面前红过脸。听他难得一见地发了火,宫婢吓得直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公子,这正殿已经没有人住了……”
“混账!”扶苏怒不可遏,刚要再骂,忽觉一阵酸涩涌上心头。
宫婢瑟缩在地上,等着一顿狂风骤雨,可过了半晌只听得一声叹息:“算了,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宫婢如获大赦,连忙挥手示意其他人一起退下,只留扶苏一人在这空旷的院中。
扶苏愣了片刻,缓步进了正殿,将殿中的宫灯一一点燃。殿中瞬间亮如白昼。
“母亲,儿臣已经把所有的灯都点亮了,您就不会迷路了。您若在天有灵,就回来看看吧。”
扶苏喃喃低语,视线开始模糊。火苗映在泪光里,变成了点点跳跃的璀璨繁星。
他抬手抹了抹眼睛,恍惚着走到殿外,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夏暑已过,天气渐凉,草木摇落,白露为霜。池中的荷叶早已枯死,衰败的朽叶耷拉着,在月光的映照下镀上一层惨淡的银白。
扶苏望着一池枯叶兀自出神,眼前又浮现出幼年与母亲、妹妹在池边戏耍的景象。那时荷花开得正盛,满池袅娜,与母亲美丽的面容交相辉映。
物非人亦非。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扶苏抱着膝盖,下巴轻轻点在双臂上,只如呆滞一般放任自己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
他想的太入神,完全没有意识到从门外进来的人影。待那两个人影直直立在自己身前,他才匆忙将脸埋进袖中狠狠擦了一把,迅速抬起头来。
“你们怎么来了?!”
见扶苏泪痕未干的脸上满是震惊,章邯上前一步在他左侧坐下:“放心不下你,所以过来看看。”
“是啊,总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不问啊,这可不符合兄弟道义。”蒙毅跟着轻笑一声,继而在他右侧坐了下来。
见这二人皆是笑意盈盈,扶苏感动不已,随即又担心地问道:“你们怎么过来的?父王知道吗?”
“你放心吧!”蒙毅一手拍在他的肩头,故作轻松地眨了眨眼睛,“我们向王上请示时,他二话没说就应允了。”
“王上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你的。我们能过来陪陪你,想必他也安心一些,所以才会答应地那么痛快。”章邯笑了笑,伸手指向门外,“方才来的时候,见宫婢们都被你赶去外面了。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扶苏轻轻抽了抽鼻子,因为刚刚哭过,说起话来有些憋闷,“我回来时见正殿一片漆黑,便动了怒。其实她们也没错,母亲已经不在了,这殿里已经不需要再点灯了。是我没道理胡乱发火……”
说着,他忍不住哽咽难言,又将头深深埋进了衣袖里。
章邯回首看向灯火通明的正殿,顿时明白了一切。他转回身来,见蒙毅亦是一脸忧伤地盯着殿中的灯火暗自叹息:“王后那么爱护你,虽然她人已不在,可是她的魂魄一定会继续保佑你的。”
蒙毅本是有心宽慰,没想到这句话却如一把刀狠狠戳中了扶苏的心。
扶苏依旧埋着头,哽咽变成了抽噎,身体也随之不停颤抖。蒙毅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看向章邯,却见章邯轻嘘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
蒙毅明白了他的意思,安安静静坐在一边,耐心等着扶苏将心里的悲怆纾解殆尽。
过了许久,扶苏颤栗的肩头渐渐平稳,隐忍的泣涕声也渐归宁静。他深深呼吸几下,待平复好心绪才缓缓抬起头来。他哭得太久,眼睛已经明显肿了起来,脸上全是湿润的泪痕,连鼻尖上都挂着一颗晶莹的泪滴。
章邯和蒙毅心疼不已,几乎同时从怀中掏出干净的锦帕递了过来。
扶苏一愣,朝两人看了一眼,那两人亦是觉得好笑,尴尬地挤着眉眼。
见这二人的窘迫模样,扶苏破涕为笑,伸手将两方锦帕都抓了过来,使劲在脸上擦了一把,然后又分别塞了回去。
“哭完就舒服多了!”扶苏抚着被揉皱的衣袖,上面因为沾了眼泪,摸起来湿湿凉凉,“只不过让你们见笑了。”
“谁还没个伤心事?谁还没哭过?”蒙毅撇撇嘴,尽量哄着他,“我哭的时候你没见过,那阵势排山倒海,跟我比你可差远了。”
“哭还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吗?”章邯白了他一眼,“堂堂大秦右将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是丢人!”
“这有什么丢人的?”蒙毅不在乎地摆摆手,“喜怒哀乐乃人之本性,岂能违背?”
说着,他又看向扶苏:“王后离世之后,你一直像个木头人一样,脸上没什么喜色、也没什么忧色,我真是担心,就怕你压抑得太狠,把自己给憋坏了。这下好了,你痛痛快快哭一场,心里就会轻松许多,我也就放心了。”
“嗯,谢谢你们。”扶苏感激地冲他扯起一抹笑意,然而却比哭好看不到哪里去,“王后……母亲已经不是王后了……”
说到这里,章邯猛地凑近了些,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王上为何要撤回王后的封号?”
扶苏为难地看了他一眼,重重叹了口气:“这是母亲自己的意思。”
“王后自己的意思?”蒙毅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随即又与章邯交换了眼神,噤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日父王走后,母亲便将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请求父王宽宥昌平君的家人,父王顾念夫妻之情便同意了。可她却心有愧疚,说自己只为一己私利而枉顾国法,不配为秦国的王后。母亲说,父王对她情深义重,是她自己有太过顾虑,没能跟上他的步伐,没能陪在他身边,没能尽到妻子的责任。”往事历历在目,扶苏忍不住又开始哽咽,“母亲这一生都在楚国公主和秦国王后这两个身份之间苦苦挣扎,我曾以为她终会在秦楚之间做出抉择,要么放弃自己的母族,要么放弃父王和我,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最后舍弃的竟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的命。”
听他说完,章邯与蒙毅恍然大悟。
“难怪王上驳回了李斯的奏议,将昌平君的家人由斩首改为流放,原来是王后求的情。”蒙毅若有所思,“王后几乎从未因为楚国的事向王上提过什么要求,也真是难为她了……不过,王上心里还是将她看得很重,否则也不会赦免昌平君一族,毕竟那可是叛国弑君的大罪。”
“嗯。”扶苏轻轻点头,“父王素来不会将情绪放在脸上,只把所有的思念都藏在心里。虽然他撤回母亲的封号,却仍旧坚持以王后的仪制安葬。尽管他从没在我面前提过母亲,可我看的出来,母亲离世对他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作为儿子,我实在不忍心再让他为我担心什么,所以只能尽力在他面前克制住内心的伤痛,不惹他触景生情。”
蒙毅比他大了几岁,几乎将他看做自己的弟弟,眼见他痛失至亲却还要强忍坚强,忍不住心疼:“你为王上考虑,所以不愿他在面前流露伤痛之情,可我们亲如兄弟,你若真的难受,便来和我们说。”
说着,他又抬眼催促:“章邯,你说是不是?总憋着一定会憋出病来的。”
岂料章邯有些走神,乍一听他叫到自己的名字,明显有些错愕。
“你想什么呢?”蒙毅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章邯立刻收回神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没什么……对,你说得对。扶苏,你有什么难处就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会陪你一起共渡难关。”
“嗯。”
扶苏望着眼前两张真诚的脸,鼻间又是一酸,“有你们在,我什么都不怕。”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