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孤家寡人
扶苏终于将压在心头许久的悲怆悉数发泄了出来,身边又有好友相伴,心情比方才好了许多,然而一见到满池中凋零的荷叶,忍不住又触景伤怀:“来年荷花还会再开,可母亲再也见不到那样美丽的景色了。”
顺着扶苏的视线望去,章邯忽而生出一丝感慨:“你若思念母亲,还能回忆起与她的点点滴滴,可我却连母亲的样子都不曾记得……”
话一出口,立刻牵起了蒙毅的心绪。他与章邯一样,出生后不久便没了母亲,从未真正体会过母亲的呵护。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的母亲是何样貌,每次想要怀念她的时候,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章邯一听,知道自己的话惹蒙毅伤心了,又想到扶苏好容易平静下来,赶紧撑起一丝笑意,猛地一拍大腿:“说这些做什么!虽然我们的母亲都不在了,可她们一定会在天上保佑我们的,所以我们更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能让她们担心!”
“嗯嗯!对!”蒙毅舒了口气,“长路漫漫,咱们还需往后看!”
扶苏从未想过他们二人的身世,如今听来忽生感慨,又见他二人如此坚强,一心要哄自己开心,便也跟着点点头:“嗯,我们都得好好活着,才能不辜负爱我们的母亲。”
见他终于想通了些,蒙毅与章邯默默松了口气。蒙毅性子最闹腾,为了让扶苏情绪能好一些,他费劲了脑汁说了许多宫里宫外发生的趣事,到最后终于逗得扶苏顶着红肿的眼睛笑出了声。
相比起来,章邯反而少了许多话,他安静地在坐在扶苏身旁,悄悄观察着扶苏面上的变化,时不时也会顺着蒙毅的话接个茬,好让气氛更加轻松一些。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考虑到扶苏明日一早还须去政事殿,章邯和蒙毅准备起身告辞。
“谢谢你们能来。”扶苏将他们二人的手握在一处,眼中闪着明亮的光芒,竟似要盖过天上的星斗,“秦风有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虽然我与你们明有君臣之别,可我从未将你们看做臣子,只当自己的哥哥。”
“谢什么?”章邯笑了笑,“你将我们当做哥哥,我们也将你看做弟弟。”
“就是!”蒙毅猛地拍在扶苏的手上,“我们三人就是自家兄弟,既是兄弟,就不要再说什么谢不谢的了。”
扶苏还想说些什么,然感动之情涌于喉头,除了点头以外,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章邯见状,默默握紧了他的手,待他终于平复下来,又将宫婢唤了进来仔细叮嘱一番。待确认扶苏已经无碍,这才缓步退下。
出了宫门,二人各自牵过自己的坐骑。章邯刚要上马,就被蒙毅低声唤住。
“怎么?还有事?”
蒙毅看了看天色:“离宵禁尚有些时辰,一起走走吧。”
章邯点点头,牵着马与他并肩而行。
“方才在沅茝殿,你一直没怎么说话,是在想什么吗?”蒙毅瞄了他一眼,果不其然见他仍是一副恹恹的模样。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章邯自嘲地笑了笑,“听到扶苏说王后的事,不知怎么的,我就想到了韩非先生。”
蒙毅猛地停下脚步,这动静吓了章邯一跳。待章邯回头看他时,却见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怎么了?”章邯回头寻他,刚走到他身边,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当年韩非先生到底是怎么死的?所有人都说是李斯害了他,可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那样一个旷古奇才,怎么可能就如此无声无息地死了?我私下问过大哥,但他什么都不肯说。当初韩非先生去云阳时是夏无且随行照顾,我记得他死后不久,夏无且曾经鬼鬼祟祟送给你一瓶药,那时你明明没有生病,却故意骗我。而且,韩非遇害之前,也是你去找的李斯。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可是这些年你一直刻意和李斯保持距离,想来还是对他有些芥蒂。其实,些问题的根源全都在韩非先生身上,对吗?”
章邯默不作声,试图将手收回来,却被他死死摁住。
“每次提到韩非,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大哥曾与我说过,韩非先生并非殉国,而是殉道。我想来想去也想不通,若他仅仅只是被李斯毒害,又何来的殉道一说?”
蒙毅语气坚定,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章邯拗不过他,只得长叹一声:“好,我告诉你真相,不过你绝不可告诉他人,更不能去向蒙恬将军求证。”
蒙毅闻言,这才松开了手:“嗯,我保证!”
章邯捂着被他捏得生疼的手腕,慢慢将尘封已久的往事说了出来。
蒙毅静静听着,到最后忍不住一阵慨叹歔欷:“原来是这样啊……先生不能背叛韩国,所以不能为王上所用;可他早已明白天下大势、人心所向,既不愿逆天违命,又不愿辜负王上的知遇之恩,所以才借助李斯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好替王上摆脱困境,扫除统一之路上的障碍。”
“韩非先生如此,王后亦如此。”章邯深深垂下头去,看着脚下的影子,心中涌起一丝凄凉,“她活在秦国王后这个封号的阴影之下,要顾念与王上的夫妻之情,要顾全自己的一双儿女,还要安抚秦国朝臣和百姓的心。她虽然时刻念着楚国,却不敢在人前泄露半分,强撑着心力恪守王后的责任。她只是个女子,如何承受得住这样撕心裂肺的煎熬?活着的时候,她是秦国的王后,是王上的妻子,是扶苏的母亲;死了以后,她唯一的心愿便是可以重新做回楚国的公主,以自己的魂魄守护故土和那里的子民。她与韩非先生一样,既想保护自己的母国,却又明白天下大势已定,两难之下,他们别无选择,唯一能做的便是牺牲自己。”
虽然已经知道了真相,可蒙毅全无透彻之后的舒畅:“斯人已逝,即便活着的时候万般无奈,可他们已经不在了,所有的挣扎苦闷皆化作烟云,反而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这锥心蚀骨之痛。想来最为痛苦的人便是王上了吧,明明是知音却无法挽留,明明是深爱之人却无法言明,走到最后仍旧是独自一人。”
章邯深深吸了一口气,强撑起精神朝蒙毅笑了笑:“韩非选择一死以解王上困境,王后选择一死以减少王上负累,王上虽伤心,但一想到这些,应该还是会心有慰藉的吧。何况,他还有扶苏。扶苏那么努力想要追随他的脚步,必不会再令他觉得孤独了。”
听他这么一说,蒙毅也释怀了一些:“也是,扶苏俨然已经成为了王上的得力助手,只要他能尽全力辅助王上,陪着王上,王上心中的遗憾就能弥补些了。”
章邯点点头,忽而生出一丝疲乏。他确实有些累了,并非单纯因为说了过多的话,而是往事袭来,令他感到难以排解的无奈。
察觉到他的疲态,蒙毅一掌拍在他的手臂上:“天色不早,你也赶紧回府休息吧,明日一早还需入宫巡值。”
“嗯。”
章邯回身上马,虚手抱拳与蒙毅拜别,继而策马回了上将军府去。
夜凉如水,更鼓漏断,渲起一副水墨长天。
令人伤怀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东方的军团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捷报。
齐王田建抵不住王贲与蒙恬的攻伐之势,主动开城投降。山东六国中的最后一国终于在纷飞的战火中结束了数百年的国祚,自此华夏一统,天下皆归于秦。
秦廷闻讯欢欣沸腾,阴郁许久的嬴政终于在这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中重获了一个君主应有的风发意气。秦国历代先君的夙愿终于得偿,嬴政梦寐以求的功业终于耀世,他心中明白,青史之上,他必将成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又将成为千世万世难以超越的神话。
为了这一天,所有的努力和割舍都有了意义。
然而,他并没有被这亘古未有的功名冲昏头脑,短暂的兴奋和激动之后,他又重新以审慎和冷静的态度回归到日常的事务中去。
随着战事的结束,王翦、王贲、蒙恬等主将陆续返回咸阳。有了楚国的前车之鉴,攻齐之前嬴政便做了周密的安排,让蒙恬出面来安抚齐地降民之心。蒙恬果然没有辜负他的苦心,没有再让齐地出现楚地那样的乱象。战火一息,各地百姓便及时回复到日常的耕作中去了。
虽然如此,嬴政仍不放心。六国逃亡贵族仍在,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出现下一个项燕。于是,他命王翦调派出军队,分驻各重要关隘,对各地进行严密防控,大肆搜捕逃往的贵族公卿。
除此以外,他否定了丞相王绾分封诸王子的提议,采纳了廷尉李斯之言,废分封行郡县,一改华夏大地往日诸国林立的局面,设天下为三十六郡,每一郡设郡守、郡尉、郡监,所有的政令及官吏任免皆由嬴政一人出,大大巩固了他于四海之内的唯一权威。
天下初定,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不过,嬴政既以眇眇之身诛暴乱、平天下,立此旷古烁今之功勋,秦王之号已不足以与他所建立的功绩所匹配。
嬴政下了令,他要更换名号,令群臣商议帝号。
王绾、李斯等重臣皆认为,古有天皇、地皇、泰皇,以泰皇最为尊贵,请嬴政尊为“泰皇”,其命为制,其令曰诏,天子自称“朕”,以示尊崇。
嬴政虽觉尚可,但仍觉得有些不满。毕竟之前的任何一个君主都不曾拥有过如此广袤的疆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六合之内,人迹所至,皆为秦之版图。
嬴政心中隐忍了数十年的骄傲在这一瞬间悉数迸发,他认定自己的功劳已远远超过三皇五帝,便取皇、帝二字,号为皇帝。群臣咸服。
嬴政自己的尊号已定,但仍有其他的问题尚存。群臣纷纷建言献策,一时间书房案头的奏章堆得竟有一人高了。
有王绾、李斯等重臣相助,棘手之事一一厘定,然而有几份奏章却被嬴政压在案头许久,迟迟没有回音。
说起来,这些奏章所提议之事,相比上面那些军国大事而言要简单许多。然而这些事若是处置不当,会令秦王室在天下人的面前颜面无光。
山东六国素来讲究仁义教化,常常笑话秦国不通文学、不识礼仪。嬴政虽然颇为不齿,但还是尽量小心翼翼,避免让他们寻得肆意嘲笑的借口。
而这几份奏章所提,便正好与此相关——商讨嬴政父亲秦庄襄王异人与母亲王太后赵姬的尊号,以及始皇后人选的议定。
关于异人自是毫无异议,嬴政向来敬爱自己的父亲,决定尊封其为太上皇。
至于自己的母亲和皇后,他却还有些顾忌,而这些顾忌又绝不能对李斯等外臣明言。
思来想去,他心中难以决断,还是决定找最为亲近的蒙恬来商议一番。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