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各安其命
回到咸阳之后,项羽意外地让章邯回了自己的府第,并派了人将他严密监视了起来。
进门的瞬间,章邯忍不住腿上失了劲,幸亏被德音扶着才没有摔下去。旧物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的身上总会携着过往的记忆,这记忆是曾经的一种心态、是远逝的一段关系,与他人有关、与自己纠缠。
德音小心地搀着他,感受到他每走一步都在颤抖,直到扶他落座,才听他缓缓叹了一口气。
明明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天色变得昏黄晦暗。章平将书房里的灯掌上,好让这里看起来不那么惨淡。
“章平,你去探听一下,看看我何时才能见到子婴。”
“是。”章平方下手中的火折,与德音对视一眼,这才安心出了门去。
德音倒了一杯热水,仔细递到章邯手边。章邯接过来抿了一口,这才发现德音一直眼含笑意望着自己。
“怎么了?”章邯放下茶盏,不解地问道。
德音眨了眨眼睛。这段时日,只要四下无人,她几乎总是暗自垂泪,因此眼睛一直微微泛着红肿,看起来十分惹人怜惜。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几年前,我从不敢想自己可以陪在你身边,住进你的小院,可如今这一切竟然成了真。”
看着她日渐憔悴的面容,虽然仍和旧日一样美丽,却少了那暖心的明媚和张扬的飒踏,章邯忍不住心疼,伸手将她揽在身前:“对不起,这些日子让你担惊受怕、让你受委屈了。”
“担惊受怕是真的,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委屈。”德音安心地闭上眼睛。
“虽然回了咸阳,可我们仍然前途未卜。我已经猜不出项羽到底会怎么做了,我只担心你会被我连累……”
德音摇头,搂住他的肩头。不知为何,从踏上咸阳土地的那一刻开始,她便释然了:“邯哥哥,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就算项羽最后容不下我们,要将我们处死,我也不怕。只要能死在咸阳,我这心里就是满足的。而且还有你陪着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你会照顾我、保护我的。”
章邯没有回应,陷入了沉默。德音一个担心,忙直起身来,却见他怔怔望着自己。
“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见她一副紧张的模样,章邯淡淡笑了笑:“没有。我只是有些感慨,我何德何能,此生能遇到如此多重情重义的至交,还有你这般不离不弃的知己。”
德音含着羞情笑了笑,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乖巧地蜷在他身侧。环顾四周,章邯忍不住悲从中来。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走的时候一模一样。你知道吗?当年我被罚去骊山,临走那日扶苏和蒙毅两个人一起来送我。他们就站在那个门口,尽力地看着我笑,想重新振作我低落的心情。”想到这辈子最好的两个兄弟,章邯的声线隐隐有些不稳,“我们说好了等我从骊山归来再把酒言欢,可是……我曾以为我和他们的离别只是暂时的,说了后会有期就一定能再见……”
感受到他气息的不稳,德音一手轻轻抚在他的心口处:“邯哥哥,别想了,休息一会吧。”
“有些话再不说,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章邯深深吸了一口气,温柔地抚弄着她的鬓发,示意她不用担心,“这段时日我什么都做不了,脑子里就总是回忆起以前的事情。如果当初我没有偷偷从上郡跑回来,就不会被罚去骊山,扶苏和蒙毅遇险的时候就不会孤立无援,后面那一切灾难也就不会出现。我每每为自己的鲁莽而痛心疾首,却又无计可施。事情一旦发生便成定局,再后悔也是枉然……”
“是啊,我们脚下走的每一步路,都决定着我们的结局,迈出去的步子就收不回来。”德音抽了抽鼻子,噙着泪光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新月,“邯哥哥,不要再去想那些事情了,不要再用回忆折磨自己。你要做的就是尽快好起来,我们已经回到咸阳,想必很快项羽就会有新的动作,你只有养足了精神才能与他周旋。咸阳还有这么多人,子婴哥哥也还在,他们都需要你。”
听到子婴的名字,章邯惨淡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些起色。
“是啊,我该振作起来。亡羊补牢,只要做了就比什么都不做的强。”他的目光无比真诚,说话的时候目不转睛盯在德音脸上,“公主,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若不是你照顾我、安慰我、鼓励我,恐怕我已经撑不下去。或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可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恰如其分敲在我的心上。有你在,真好。”
章邯不是一个擅长将内心吐露于人前的人,虽然情到深处他也会说些甜蜜的话来哄德音开心,然而如此直接的褒奖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德音略显诧异地愣了片刻,随即羞着红了脸:“说这些做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不离不弃的吗?”
“不离不弃……不离不弃……”章邯垂首看着她那温软的柔荑,喃喃自语,“好,好。”
二人相顾无言沉默了片刻,章邯忽然忆起一事:“那年蒙毅冒雪去骊山见我,告诉我扶苏去上郡监军的原委,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相见。那日临别时,蒙毅脸上泛着笑意,我问他发生了何事,他却卖了个关子,说是天大的喜事,等东巡之后我们重聚咸阳时才告诉我。这些年我忙于军务,差点将这件事忘记了。眼下回到这里,睹物思人才记起来。”
“到底是何事呢?那时我也在咸阳,可并未听说他有什么喜事啊?”德音疑惑地想了想,随即又痛心地叹道,“哥哥离京的时候,我身在相府,寸步难行。虽然与蒙毅只见过几面,可他每次见我都尽力劝慰我,让我安心、不要胡思乱想。仔细想想,从小到大,他一直将我看做妹妹一样。对于他,我始终存了一份愧疚,若不是因为我,容兮也不会被罚去看守王陵。有情人被生生分拆两地,蒙毅心里应该还是会责备我的吧。”
“怎么会呢?他心胸豁达、达观豪爽,再者,你自己也说了,他把你当做自家妹妹,绝然不会和你计较的。那些事情来龙去脉都极其复杂,我们身在局中,皆是身不由己,你就不要自扰了。”想到容兮,章邯的神色又沉下去些,“蒙毅出事之后,我曾让章平派人去王陵寻过容兮,可她竟然凭空消失了,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人海茫茫,也不知她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德音不忍他再伤心神,缓声劝道:“各安天命吧,我们能做的,就是祈祷她可以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章邯似是听了进去,垂着头不吭声。片刻过后,他拉过德音的手,一脸凝重:“公主,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客气话?说吧,何事?”
“蒙氏这几年遭了大难,蒙恬、蒙毅的夫人和孩子都受了不少苦,好容易回了咸阳,我想去看看蒙氏。可是项羽顾忌我在朝中的地位,一定不会同意。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走一趟?”德音立刻猜出了他的想法。
“对!你虽然身为公主,但不涉及朝政,对项羽没有什么威胁。蒙恬的夫人是王侯之女,说起来和你也是亲戚,你去看望他们理所应当。”章邯忙不迭点头,“我会让章平好好打点一下,尽量说服项羽。”
“好!我也很想去看看他们!”德音一口应下来,“因为胡亥,他们蒙受了不白之冤,我想亲自去向他们请罪。”
“嗯,那就辛苦你了。”
德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而又有些担心:“邯哥哥,你说项羽到底会如何处置我们?会如何处置咸阳的人?我不怕死,可我担心咸阳。”
见她一双娥眉紧蹙着纠结起来,章邯抚着她的手,轻声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项羽会如何做了。可若我是他,定然会将咸阳完好无损地还给子婴。”
“为何?”
“因为刘邦做得太好了。”
德音明白过来,想着方才在城门处的那一场相遇,忍不住感叹:“刘邦对张良先生很是敬重,虽然他自己没什么学识,却能采纳张先生之言,以民心为重。他不伤咸阳一兵一卒,又对子婴哥哥礼敬有加,即便他暂时不是项羽的对手,可也足以俘获秦人的心了。若是项羽想树立自己在秦人中的威 信,就必须做得比刘邦还要好。不管是他想彻底吞并秦国,还是想暂立傀儡帮他管住这片土地,他都需要收服这里的人心,化解仇恨、消除对立。”
“嗯。”章邯苦笑,“以前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我害怕秦人会因此而消磨了志气,忘记了屈辱。可如今我无一兵一卒在手,反而怀着侥幸,希望项羽可以手下留情,不再为难秦国的百姓。我真的很矛盾,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明白他心中的苦楚,德音暗自哀叹,话还未出口,就听章平慌慌张张冲了进来。
“将军!大事不好!项羽已经决定要处死王上!”
“什么?!”章邯一个气急,撑了几下却没站起来,扶在案上喘着重气,“到底怎么回事?为何要处死子婴?”
章平缓了一口气,紧张和愤怒交织于心,说起话来肩头不停颤抖:“项羽与其手下早就有了打算,说是要杀了王上替楚国战死的将士复仇,他们要用王上的人头来祭旗,以彰显楚军的威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章邯变了脸色,拼了命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冲,“不行,我必须要见到项羽!他不能这么做!绝对不能!”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