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完璧归赵
在德音无微不至的照料和鼓励下,章邯的状况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然而这好转也仅仅只流于表面,只要心中的症结未除,他就永远也无法真正得到解脱。
很快,咸阳就传来了消息。正如章邯所料,即便子婴再有雄心,然而大势所趋之下他已是独臂难撑。
迎着咸阳十月凛冽的北风,子婴主动打开了城门,牵马奉玺,向刘邦请降。
章平提心吊胆将这个消息告诉章邯,但他面上除了淡淡的哀伤之外,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撕心裂肺。
“子婴不是刘邦的对手,他能撑到今日,已经尽力了。”
看他尚显冷静,章平忙不迭跟着说道:“是啊,王上到底是心忧大秦的黎民黔首。他知道即便坚持顽抗,也抵挡不住刘邦攻入咸阳的步子。一旦城破,刘邦一定会为了报复而屠城。为了守护一方百姓,他只能这么做了……我听闻王上在请降时曾涕泪交加向刘邦哀求,请他千万不要伤及咸阳百姓,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咸阳的安宁。”
章邯轻轻点点头,继而又阖上眼睛,不再说任何话。
刘邦抢先一步入关,令项羽十分恼火。尽管这二人之间的摩擦一触即发,但这已不是章邯能过问的事情了。本以为项羽会将他当做负累扔下,没想到项羽却坚持将他带着,准备直接杀入咸阳,与刘邦一较高下。
项羽气势汹汹,怀揣满腔怒火准备和刘邦决一死战。大军驻扎戏水之西,项羽摆下了鸿门宴,誓要斩下刘邦的项上人头以泄心头之恨。
没想到,刘邦竟然真的带着寥寥数人前来赴会,并且从危机四伏里全身而退。章平闻说之后惊诧不已,连声感叹刘邦是个奇人。
可章邯听后只是笑笑:“他哪里是什么奇人,不过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位不世出的大才罢了。”
对于刘邦如何侥幸逃生,章邯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反而是对戏水,他有着难以言喻的感情。在这里,他曾大败周章叛军,戏水之西是他领军出征的起点。兜兜转转许久,他竟然重新回到了这里,而且,是以败军之将的身份。
临着浩浩荡荡的江水,章邯迎风而立。忆起往昔,他忽然觉得那些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星星点点勾勒出一段段的轮廓,却怎么也拼不成完整的画面。
咸阳尽在咫尺,章邯伫立此处,恍惚中似乎看见了咸阳宫那一方擎天的飞檐。高耸入云,隐在半空里,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熟悉的味道充斥在鼻间、喉间,逼得他无所遁形。
德音站在他身侧,悄悄握住了他的手:“邯哥哥,我们终于回家了。”
章邯睁眼看着她,苍白的嘴角扯出一丝弧度,比哭还难看:“我有何颜面再回来……”
德音鼻间一酸,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刚要安慰他,却见他回身望着西方的天际。青空中游荡过柔软而朦胧的白云,倾泻着斑驳的阴影,影影幢幢。
“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章邯喃喃自语,到最后,泣不成声。
咸阳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兀自诉说着这些年经历的繁华与落寞。然而咸阳城和记忆中的样子又不大一样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变得落寞寂寥,少了昂扬洒脱,多了恹恹垂暮。
刘邦果然没有大开杀戒,他约法三章,不许将士劫掠城中百姓,不许骚扰朝中官员,更是对子婴礼敬有加,没有任何苛待为难。于活下来的人而言,这不啻为不幸中的万幸。
据说,刘邦还是做了让步,在项羽的兵马进驻之时,他便将自己的人悉数撤出咸阳。双方交接的时刻,章邯此生第二次见到了刘邦。
彼时,他只是大秦沛郡里一个小小的亭长,与高高在上的章邯有天壤之别。然而造化弄人,此时他成了胜利者,而章邯却成了阶下囚。
项羽明显没有把刘邦放在眼中,匆匆应付过场便扬长而去。若是放在常人身上,必定会心生不满,然而刘邦却仿佛并没有将这令人难堪的一幕放在心上,依旧笑呵呵的。
“章将军,别来无恙!咸阳街头一别多年,物是人非,你也和当初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将军不一样了。”
刘邦慢悠悠走上来,眼中满是笑意。如今已经统御千军万马,他却还和未发迹之前一般随和。他的笑容里仍旧透着些痞气,一双看透世间百态的眼眸中透着数不尽的人间烟火。下颌上整齐的胡须依旧,只不过已经不似当初那般黝黑,竟也夹杂了些许灰白。
他随意地拍着手,站在他身侧的,便是那个让人看不太透的张良。
对于刘邦保全咸阳的举动,章邯到底心存了一丝感激。他淡淡一笑,笑容里满是沧桑和疲惫:“初见面时,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比那时也苍老了,不过精气神却依旧硬挺,着实令人羡慕。”
“嗨,我那个时候也是莽撞,说话没轻没重,惹你见笑了。”忆起往事,刘邦的神色忽然暗下去一些,他望着巍峨的咸阳城门,笑着叹道,“还好,这么多年我一直也没有放弃。这人啊,还是得有些追求的东西,要不然哪里活得下去?”
此时的张良一改往日的滔滔不绝,只是微微笑着陪在刘邦身侧,一句话也不说,丝毫不抢他的风头。章邯与他默默对视一眼,但见他眼中除了笑意,还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与刘邦说话,难免有今非昔比的挫败感。德音察觉到章邯的失落,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你大病未愈,别站在风口里,还是赶紧走吧。”
刘邦好奇地盯着她打量了几眼:“这位应该就是章夫人了吧?久仰大名!对了,那时我也见过你,你穿了一身戎装,与当今的秦王并辔而行。那时我就感叹,你说说,始皇帝陛下怎么生出这么多好儿女?男儿英姿勃发、女子不让须眉,真是羡慕不来。嗨,说到底,他这辈子英明神武,可惜就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生了胡亥这么一个混球。这个混账玩意儿,数百年的基业啊,全毁在他一个人手里了。若我有这么个儿子,非得活活打死他不可!”
刘邦不是读书人,说起话来十分随性,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完全不顾忌对方的感受。这话说得实在,也是事实,但德音听在耳中总是有些刺耳。人在屋檐下,她不得不收起自己的脾气,尽力表现出自己的大度,但话里话外却依旧绵里藏针:“龙生九子,各有千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只知道,若父皇还活着,哪里能容许鼠辈横行?”
不仅是胡亥,就连刘邦这些自诩天下英豪的人都被她暗暗骂了一通。刘邦虽然不通诗书,可头脑却异常精明,立刻就听出了德音指桑骂槐之意,面上隐隐浮现出些许尴尬。
章邯见状不好,将德音拉至身边。还未待他开口周旋,就听刘邦抚掌哈哈大笑几声。
“哎呀!只可惜女子做不了皇帝,不然当初让你继承皇位,你们秦国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惨状!”刘邦笑得前俯后仰,末了收了笑声,晶亮的眼中竟然含着些许赞许,“你和你父亲还真有些像,还有扶苏,那次我也见到了。要我说,他这么多儿女中,就你和扶苏最像他!”
说着,他似是想起什么,苦着脸拐了张良一下:“子房,你说为什么刘盈一点都不像我呢?果然是被家中的婆娘宠坏了!”
听他说话越来越没边,张良笑了笑:“公子年纪还小,哪里看得出来?”
听出他是在替自己收回话题,刘邦得了意思,顺势嘿嘿笑了两声,没再继续往下掰扯。
张良转头看向章邯和德音:“武安侯入关之后,严禁劫掠百姓、不许妄杀秦国朝官,就连咸阳宫里的珍宝他也一个没动。咸阳是秦国的咸阳,武安侯算是完璧归赵、原物奉还。你还记得我当日在秦军大营和你说过的话吗?”
“不知你指的是什么?”
“人心才是天下的主宰、天命的根本。”
章邯明白了他的意思,意味深长地瞄了刘邦一样,却始终没有再说什么。
张良微微点着头,将他面上的细微变化看在眼中:“将军,秦王眼下就在咸阳宫。碍于情势,我们不便亲自引你去见他。若你们见面,烦请代为问好。”
章邯微怔片刻,摇晃着退了一步,俯下身子恭恭敬敬揖了一礼:“多谢。”
这份感谢他发自肺腑,不仅为子婴,更是为了秦国的百姓。
待章邯与德音上了马车,一行人渐行渐远消失于咸阳那纵横交错的街坊,张良才收回凝重的眼神,缓缓转回了身子。
刘邦朝那车马的背影撇了撇嘴,脸上没了方才的嬉笑:“以前你顾忌章邯的势力,所以让我对他客气一些。我想着反正他确实也放过我一马,客气就客气吧。可是现在项羽坑杀了他所有的兵马,就等于剪断了他的羽翼,饶他是凤凰也飞不起来了。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看他那气色,如枯槁一般,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已经是万幸了,你怎么还这么在意他呢?”
张良玩味地抿着嘴角,又朝那静谧的街坊望了一眼:“是啊,他都已经这样了,项羽为何还要留着他的命呢?项羽可不是什么大善人啊!”
刘邦似乎明白了一些,一手摩挲着下颌,坚硬的胡茬刺地指腹有些痒:“项羽的野心太大了,秦廷这些人落在他手里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算了算了,我现在已经是自身难保,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情收拾干净吧!可惜了,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到最后竟然是给他人做嫁衣,真是气死人!你看看方才项羽那副趾高气扬的神态,我除了忍,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罢,他恨恨朝城门瞪了一眼:“我竟然两手空空地走了,真是可恨!”
“怎会两手空空呢?”张良不以为然地笑道,“你虽然人走了,却也带走了这咸阳城里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
见他神色狡黠,张良挑眉:“始皇帝一生严谨,将天下的百姓、土地皆详实记载,收录于国朝。萧何不是已经把这些版籍全都连夜运走了吗?比起金银财宝,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简牍才是真正的财富。有了它,你足不出户就可以将天下尽揽于怀了。”
“哈,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知道已经被他看穿,刘邦索性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其实我也不太懂!你不知道,那日入咸阳宫,萧何那家伙一看到那些黑漆漆的简牍乐得手舞足蹈,吓我一跳!后来他和我解释之后我才明白,要不说嘛,这读书人平时看起来文绉绉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好像没什么用,可一到关键时刻,那可是个顶个的精!”
这话也不知道到底是夸文人还是在骂文人,张良无奈摇头,又凑近了一步:“除此以外,你还带走了一样至宝。”
“哦?”
张良盯着他,神色越发严肃:“你保住了咸阳,也就留住了秦人的心。”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