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一眼如昨
送走赵高,李斯心中七上八下没个着落。想到方才若不是自己拦着,章邯已经与赵高白刃相向,他忍不住又是一身冷汗。
他快步折回书房,却在进门的瞬间停了下来,拧着眉头思忖片刻,蹑手蹑脚退回到院子里站定。
一干人等终于清了个干净,书房里只剩下章邯与德音四目相对。章邯想说些什么,但胸中被一口气堵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德音脉脉无语,一步一步走近他身前,将额头抵在他胸前,两手抓着他的衣袖,嗓间湿糯哽咽:“你不该回来的。”
章邯只觉脑中一声嗡鸣,整个气息都乱了。他抬手环住眼前的人,一颗滚烫的心似要蹦出来。
“咸阳城里有我的一切,我的根在这里,我怎能不回来?”
他说的时候,浓浓的苦涩溢满了心田,逼着两行清泪涌出眼眶,顺着面颊滑过下颌,滴入德音的青丝中。
德音埋首于他颈项间,那熟悉的气息将她层层包围。压抑许久的情绪瞬间汹涌澎湃,她来不及多想,便被铺天盖地的哀愁与伤痛挟制,陷入无法自抑的痛哭中去。
章邯轻轻拥着她,一动不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替她阻隔世间所有的悲伤。
过了许久,德音攀着他的肩头缓缓起身,流涕痛哭已经变成了隐隐呜咽。章邯微微俯身,拇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试图将那些泪珠撷去。然而德音的眼泪根本无法止住,白玉般的面容上泛着盈盈水光。
“我曾经以为父皇很快就能结束东巡,以为哥哥明年此时便能返回咸阳……”德音抬头望着他,因为哭得狠了,眼前一片模糊,只能见到一个朦胧的轮廓,“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离开了。我以为这是个噩梦,可我怎么都醒不过来,除了哭,我没有任何办法,我被困在这里了……”
章邯心如刀绞,捧着她的脸极尽温柔:“我不是回来了吗?有我在,你就不用怕了。”
这语气过于熟悉,德音有那么刹那的恍惚,仿佛还是那年岁月静好,自己不过是在沅茝殿的水榭边做了场梦,梦醒了,一切如旧。
咬紧的下唇不停颤抖,她抬手去触碰章邯的脸,指尖感受到冰凉湿意的瞬间猛然从幻想中醒过来,重又坠入无尽黑暗。
“你不能回来,你不该回来。”德音拼命摇头,“父皇不在了,哥哥不在了,就连蒙恬和蒙毅也危在旦夕,咸阳城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赵高早有预谋,他不会放过你,你快走,趁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快走!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我不能走!”章邯断然拒绝,见她还要再说,一把将她拉进怀中,轻声哄劝,“扶苏死的不明不白,蒙毅和蒙恬又相继惨遭毒手,就连陛下的死都存在着巨大的谜团,你让我怎么走?!他们如同我的亲人一般,若是不能查明真相,替他们报仇,我死不瞑目!还有你,咸阳城里杀机四伏,我不能让你一人涉险。你今日拼命从赵高手下救了我,若我一走了之,他必不会放过你。之前是我无能,未能履行对你的承诺,我发誓,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让你一人受苦。德音,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撑多久,也不知道是否有这个能力护你周全,但我会尽我所能,倾我所有。所以我必须留下来,我们一起面对这一切!”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唤她的名字,除去公主的身份,她只是章邯心里那个最纯粹美好的姑娘,她的名字就是章邯此生唯一的魂牵梦萦。
德音伏在他肩头,没有再说话,默默感受着他颈侧跳动的脉搏。那般温暖、那般沉稳有力,让她伶仃漂泊了许久的心终于得到一丝安宁。
“可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担心……”
话说到一半,德音嗓间一软,酸涩涌上心头,再也说不下去。
知道她是在担心什么,章邯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只要你在我身边,死又有什么可怕?”
死亡的阴影,已经在德音的心中盘旋了许久。亲人、朋友接连罹难,让她对死亡充满了恐惧。然而躲在章邯的怀抱中,听他坦然说出这个字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
“嗯。”德音轻轻点头,双手环在他的腰间,紧紧揪着他的外衣,一刻也不敢松开。
待情绪稍稍安定一些,她仰头凝望着章邯线条分明的下颌:“父皇绝不会下诏逼哥哥自裁,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父亲说过,他以后要将大秦交到哥哥手中,他对哥哥严厉,也只是因为他在哥哥身上寄予了全部的期望。哥哥不会自尽,他那般聪明,一眼就能看破这其中的诡诈。就算他一时没能看破,还有蒙恬将军呢?蒙将军睿智果决,最知父皇心思,他一定会劝说哥哥的!哥哥满腔抱负尚未来得及施展,怎么就……我想不通,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听她气息渐渐不稳,章邯轻轻拍着她的后心,试图令她放松一些:“这些我也想过。方才我问过李斯,他告诉了我当日的情况。从胡亥请求跟随陛下东巡时,这一切就都显得极为巧合。巧合太多,便是有人精心为之。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得出来这事与赵高脱不了干系,不仅仅是扶苏、蒙恬、蒙毅,就连陛下的死因都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
“父皇他?”德音抽了一口冷气,猛地直起身来盯着他,“你的意思是……”
章邯伸出食指压在她的唇上,随即警惕地朝门外探了一眼,又将德音拉近身前,几乎是凑在她耳边,声音压得极轻:“这件事过于复杂,也过于危险,你只当没有听过。眼下胡亥已经继位,他便是大秦唯一的君主,在一切弄清楚之前,你千万不可与他决裂。我们的首要目标是赵高,他才是主宰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只有除掉他,才能为死去的人报仇。”
德音倏然睁大了眼睛,她从未想过竟然有人敢对自己的父亲下毒手。震惊之下,她几乎抑制不住地颤抖。
察觉到她的异样,章邯吓了一跳,连忙握紧她的手:“怎么了?”
德音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簌簌落下,滴在章邯的手背上。
似曾相识的触感。章邯猛然忆起当年自己离开咸阳赶赴上郡前与德音在沅茝殿话别的情景。那时的她亦是这般泪眼婆娑,冰凉的眼泪掉在手背上,竟如火灼一般炙热。
“邯哥哥,你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一定尽全力帮你!”德音反手拉着他,指尖掐进他的肌肤,几乎要渗出血来。
她眼底里的哀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寒若冰霜的冷冽,映在灿如宝石一般的瞳孔里,越发令人心惊。
章邯微微愣住,他忽然明白方才为何赵高会腿软。这个眼神酷似嬴政,冷静、坚毅,看似内敛,却蕴藏着强大的、不容置疑的迫力。
德音不知他心中所想,以为他是在犹豫,又唤了一声。
章邯收回神,轻轻抚着她是手,沉声问道:“这段时日你在咸阳可有发现什么异状?”
德音垂首仔细回想:“父皇灵柩回宫时,我回过咸阳宫。可是胡亥下了旨,不许任何人去见父皇最后一面,所以我们兄弟姐妹只能在父皇灵位前磕了头,并没有见到他的遗体。”
“这就对了。”章邯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胡亥此举欲盖弥彰,陛下的死一定有问题。”
“我那时没想太多,只是觉得痛心再见父皇一面,便想私下问问夏无且,想问问他父皇临终时是否受了苦,是否安详。可是我找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他的踪影,后来才得知胡亥悲伤过度伤了身子,就将他留在宫中随时照应。”德音慢慢回忆着当日的情景,心中越发担忧,“你说,夏无且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章邯抿着唇听她说完,轻轻哼了一声:“赵高他们若是想弄死夏无且,不会费这么大周折。夏无且是陛下的随行御医,若是这个当头遭遇不测,别人定会起疑心。他暂无性命之忧,应该是被软禁在宫中。不过他既知实情,等风头过去终难逃一死。我得想个办法,尽快见到他。”
“你怎么见他?如今赵高虎视眈眈盯着你,你怕是寸步难行。”
见德音一脸愁容,章邯轻柔地抚着她的面颊:“只要我见到胡亥,总会有办法。”
“见他?”德音不解,“方才我听见你与赵高争执,想要见胡亥。虽然我不知你为何执意要见他,却还是顺着你的意思将赵高赶走。你见他能做什么?”
章邯苦笑,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别过耳后:“要复仇就必须活着,能让我活下去的人只有胡亥了。迫不得已,我只能效法勾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是要向他示好?”德音微微蹙眉,随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是啊,他已是皇帝陛下,是死是活皆在他一念之间。我听说蒙毅和蒙恬之前一直请求面圣,可都被赵高阻了下来。他不敢让蒙氏见胡亥,应该也是怕胡亥起了恻隐之心。你是哥哥的挚友,赵高当权,必会将你们斩草除根,面见胡亥是你唯一活下去的机会,明日我亲自送你入宫。我毕竟是公主,赵高他不敢拿我怎样。”
“你不必出面,有李斯在就行。”章邯按在她的肩头,认真说道,“我说过,眼下你不能与胡亥他们闹不和。何况,你已是李斯的家人,他们对你更多了一层顾忌,你若出面,我怕胡亥会多想。”
“你的意思是?”德音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胡亥不相信李斯?”
章邯轻阖眼睑:“不止胡亥,还有赵高。我听李斯说,李由已经被限制回京,想来他已是危机重重,只怕祸事不远……所以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千万不可陷入他们两派的斗争中。只有你安全了,我才能心无旁骛。”
德音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念又问道:“方才你说李斯告诉你了沙丘的真相,可他也不知父皇的死因到底如何,他到底是同谋还是被迫?”
章邯沉默片刻,冷冷嗤了一声:“他只是告诉了我一部分真相,仅仅是对他有利的那部分而已,并非全部。这个人可以利用,却不能全信。你在他身边,一定要小心谨慎。”
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那把匕首,紧紧塞到德音手中:“这匕首是蒙毅送我的,我常年配在身上。明日入宫,我不能带着它,所以先交给你,以作防身之用。”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