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速之客
赵高微微眯着眼睛,嘴角得意上扬,一副居高临下的盛气。
“陛下登基不久,朝中上上下下的事都要我亲自处理,凡事需分轻重缓急,这一时半会还没轮到章将军,没想到你自己却已经坐不住了,竟然大半夜溜回咸阳。如此着急,是赶着回来向陛下献殷勤吗?”
望着他小人得志的嘴脸,章邯一腔怒火喷涌而出。所有的不幸皆赖此人所赐,可他却如无事人一般站在这里发笑。章邯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叫嚣着要手刃此人。他几乎就要冲上去掐住赵高的脖子,狠狠将他扭断。
赵高早就料到他是这个反应,随即神色夸张地叹惋:“唉,也是,想那蒙恬蒙毅昔日里如何耀武扬威,如今还不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己的命被别人捏在手心里,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真是可怜呐。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章将军亲眼见到这血的教训,回来讨饶也是情理之中。”
赵高之言极尽挑衅,听的李斯一阵心惊。这个时候,只要章邯没忍住动了手,赵高想要给他安上一个以下犯上、蓄意谋反的罪名可谓轻而易举。
“赵大人误会了。”李斯上前几步,拦在赵高与章邯中间,满面笑意,“章将军是得知先帝驾崩的消息后悲痛欲绝,所以连夜赶回来想让我带他去见先帝最后一面。”
一边说着,他偷偷推了章邯一把,令其与赵高拉开了些距离。
赵高一双眼睛死死盯在章邯面上,没有察觉到李斯的小动作,挑着眉轻蔑地笑了几声:“要说还是相国大人人缘好,连章将军这样桀骜不驯的人物都直接投奔你府上,可真是让我羡慕啊。”
“嗨,赵大人说的哪里话?”听出话里的嘲讽之意,李斯面上难堪又紧张,“赵大人日理万机,章将军就算有心也不敢去搅扰你啊。”
章邯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滑稽可笑、可悲可恨。
昔日畏首畏尾的赵高摇身一变,趾高气昂将李斯踩在脚下,可叹曾几何时权倾朝野的李斯却无任何与之争锋的能力。
章邯明白,赵高是在挑衅自己的底线,只等自己一怒之下钻进他的圈套。若要赢得一线生机,他必须不能冲动。
然而眼前的一切同样令他越发清醒,按照李斯的那一套根本不可能扳倒赵高。
赵高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轻蔑地斜眼瞧着他。饶是章邯再怎么理智,被他如此连续激将,心中怒火呼啸肆虐,直冲脑门,再也压不住。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赵高自己送上门来,又是这般狂傲恣肆,那就不能怪他章邯不客气了。章邯打定了主意,不动声色探向腰间的匕首。今日若是能取他狗命,便是为扶苏和蒙氏复了仇,若是不能,只当自己为朋友尽了最后一份心意。
赵高被李斯所挡,看不见章邯手中的动作,可李斯却看的清清楚楚。李斯顿时猜到他要做什么,猛地按住他的手,拼命朝他使了个眼色:“章将军,你既然回来了,我该领你先去面见陛下才是。”
李斯发了狠劲,牢牢钳在章邯的手上,章邯试着挣扎了一下,竟纹丝不动。
章邯不悦,又担心被赵高察觉一样,便狠狠瞪了李斯一眼。然而李斯满面正色,冷峻异常。正是这一眼,令章邯猛地抽回了神智,咆哮的内心瞬间平静了下来。贸然动手,还有如此多的羽林军在侧,他的胜算太小了。
章邯拧眉不语,手下却默默卸了力,重又垂在身侧。
“见陛下?”赵高似是听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李大人可朕会说笑,这都什么时辰了?陛下是说见就能见的吗?此等乱臣贼子只配丢进大牢,哪里有资格见陛下?”
说着,他后退一步,猛一挥手:“给我将章邯拿下!”
羽林军将士一拥而上,章邯一掌将李斯推向一边,敏捷避过一名军士的剑刃,捏着他的手腕卸了力,再顺势一转,将他紧紧禁锢在身前。众人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他已经接起坠落的剑,堪堪架在了那人的肩上。
“你们谁敢?”章邯低喝一声,目光扫过之处,无人再敢贸然上前。
“反了!反了!”赵高气急败坏,“章邯,你竟敢在相府撒野,谋害朝廷命官!你这是谋逆!谋逆!”
“我章邯绝无谋逆之心,你休要血口喷人!”章邯神色凛然,并无惧色,“我只求面见陛下!”
“痴心妄想!”赵高冷笑,“给我上!抓活的!”
羽林军不能违抗郎中令之命,纵然这些人之前都曾与章邯有些旧识,听到赵高发号施令,也只能硬着头皮再度冲上来。
眼见挟持人质已是无用,章邯一脚将他踹开,持剑准备与这帮人殊死一搏。
然而尚未交锋,只听门外又是一阵高呼。
“住手!”
德音一步踏进房门,第一眼便瞥见被重重围堵的章邯。她微张的嘴唇轻轻颤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
许久未见,德音依旧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她着了一身素服,除去金银钗饰,未施脂粉,眼睛红肿的厉害,腮边还挂着泪痕。
她转向赵高,面色冷若冰霜:“深更半夜,赵大人领着羽林军杀入相府,不知意欲何为?”
赵高愣了片刻,被她一瞪,立刻回过神来。即便德音再无权无势,毕竟是嬴政的女儿,是胡亥的姐姐,赵高再怎么嚣张跋扈,也不敢在明面上与她为难。
赵高深知德音不是什么好惹之人,便想赶紧敷衍着将她打发,随即换了副面孔,谄笑着俯首揖了一礼:“原来是靖安公主驾到。公主有所不知,臣也是无奈啊。章邯又一次擅离职守,不经允许便逃回咸阳,臣只是奉命行事,前来拿他问罪罢了。”
德音淡淡扫了他一眼:“奉命?奉谁的命?”
“自然是奉陛下的命。”
赵高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是掩不住的鄙视。区区一个公主罢了,自己给足了她面子,她却较起真来。
德音微微垂眸,声音仍是波澜不惊:“方才我在外面都听见了。你既口口声声说是奉陛下之命来捉拿他,那么他要见陛下,你为何不肯?难道你并非是奉陛下之命,而是背着陛下公器私用,公报私仇?”
直到此时,赵高才察觉到德音周身弥漫的寒意,同时也真正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姑娘到底是谁。她是个弱女子,手无寸铁,可她却是嬴政最宠爱的女儿,她身上流着始皇帝高贵而又霸气的血脉。
赵高尴尬地笑了几声:“公主说笑了,臣哪里敢。臣确实是奉了陛下的诏令,前来捉拿罪臣章邯回去复命。”
“谁和你说笑?”德音抬眸,目光冷冽,“赵大人这几日是阿谀奉承的话听多了吧?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在和谁说话。”
有那么一瞬间,赵高有些恍惚,仿佛与自己视线交错之人不是德音,而是那个令自己恐惧了大半生的高高在上的男人。
不知怎的,赵高生出一丝惊慌,仿佛嬴政正透过德音的眼睛审视着自己。鬼使神差一般,他慌了阵脚,呼吸也跟着开始紊乱。
德音就那么静静盯着他,那个眼神、那个几乎不易察觉的微扬嘴角,压得他抬不起头,只能踉跄着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伏地叩拜:“臣赵高拜见靖安公主。”
其余的人被这一幕惊的目瞪口呆,尤其是李斯和章邯。上一刻还不可一世的赵高,此时竟然乖顺地跪在了地上,实在是匪夷所思。
羽林军将士面面相觑,随即收剑入鞘,纷纷跪下叩拜。
德音默默握紧了拳,极力保持着面上的威严:“章邯擅离职守犯了法,陛下要捉拿他,可眼下时辰已过,不便送他入宫。这样吧,今晚先由丞相大人派人将其拘在府中,明日一早,由他亲自押送入宫。”
赵高有些迟疑,并不愿就此妥协:“公主,章邯既然触犯国法,理应关押入狱……”
“入狱之后呢?”不待他说完,德音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入狱之后依旧还是要由陛下亲审,既是如此,何必舍近求远,多费周折?再者,父亲是丞相,又在廷尉府任职多年,素来秉公执法、刚直不阿。你如此推脱,是信不过他,还是信不过我?”
德音此言并非全然占理,但也不是胡搅蛮缠,况且她一扫素日的温和,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持。赵高瞄了李斯一眼,但见他躬身垂首,一点为自己辩解的意思都没有。
赵高偷偷衡量了一下,自知再硬挺下去得不到什么好处,随即又恢复了乐呵呵的模样:“公主说的哪里话,公主与相国皆忠心为国,臣哪里敢质疑。既然公主发了话,那今夜暂且将章邯关押在相府里,明日一早臣会派人来领其入宫面见陛下。”
“赵大人深受陛下器重,国事繁忙,明日我也会随行入宫,就不劳烦你了。”德音轻飘飘瞥了他一眼,默默往一旁挪了几步,让出路来。
赵高知道她这是要下逐客令,知趣地伏地再拜,准备请辞。
李斯虽然未曾抬眼,一双耳朵却警惕地听着屋内的动静,听出赵高要走,他忽然站了出来,神色恭敬而谦逊:“公主,赵大人为陛下分忧,不辞辛苦,不如让臣去送送他吧。”
知道李斯是有心打个圆场,不让双方闹得过于僵持,德音没有反对,颔首应了下来。
出了门,赵高不悦地看着李斯:“公主才是这相府里最大的人物,有她在,堂堂相国大人可是一句话都插不上。”
听出他是不满自己方才没有替他说话,李斯尴尬着笑了笑:“赵大人在她面前不一样失了底气?”
赵高眉眼一瞪,刚要发作,脑中又浮现出德音那冷漠的眼神,不由悻悻然甩了甩衣袖:“公主发怒的时候像极了先帝,令人心惊啊……”
李斯微怔,旋即明白了过来。他与自己皆是一样,做了那样的亏心事,永远不可能再心安理得。
想到这里,他似是自嘲,又似悲叹:“唉,我有时候会忍不住在想,先帝若是在天有灵,此刻会不会正在天上盯着我们?”
赵高不由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意由脚底直冲脑门。他猛地一甩脑袋,将这个可怕的念头压了下去:“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哪里来的灵魂?荒谬!”
说着,他一步逼近李斯身前,警惕而狐疑地盯着他:“你不会是想退缩了吧?”
李斯苦笑摇头,眼底刮过凄风骤雨:“我哪里还有退路?事到如今,我已身不由己。方才我不替你说话,那是为你好。公主毕竟是陛下的姐姐,你若与她闹僵,只恐难以收场。何况,你们又是在我这相府里争执,一旦传了出去,天下人怎么看你?蒙氏的事已经遭到宗族与朝臣不满,他们嘴上不说,那只是慑于你的强硬罢了。树大招风,名高引谤,你刚辅佐陛下继承大统,还是该适时收些手,以免激起众怒,到时候不仅是你,就连陛下恐怕也会不好过。”
李斯神色哀伤,可说的道理却是不容置疑。赵高静默片刻,缓缓后退一步,眼色也没了方才的狠厉。
“李斯,我只提醒你一句,不要忘了当日在沙丘我与你说过的话。虽然我是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可你若真想为先帝尽忠,大可引颈就戮,成全自己的名节。但你没有!当我告诉你扶苏曾经说过,一旦他继位为帝,就会任蒙恬为相时,你就屈从了。你心里没有先帝,也没有大秦的社稷,你心里有的只是你的功名利禄。你和我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人,谁也不比谁干净。如果你想半途而废,甚至想与我作对,那么蒙氏的下场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话一说完,赵高满意地发现李斯的眼神蓦然黯淡下去,灰蒙蒙的,没有一丝光亮。
想起沙丘那晚李斯面上的惊恐与慌乱,赵高至今仍觉得好笑。他算到李斯一开始定会装腔作势坚守底线,果不其然,当李斯听闻他的计划时,立刻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然而当自己将那个精心编造的谎言说出来,说扶苏曾在聊天时向胡亥透露,以后要任命蒙恬为相的时候,李斯就明显动摇了。
李斯心里惦念的,始终只有他的相位罢了。赵高看透了他,当即让阎乐领兵包围了他的住处。威逼利诱之下,在李斯面前的路只剩下一条,那便是妥协。
本就是同样的人,却非要在人前摆出一副高尚的忠义姿态,赵高忍不住作呕,却又得意非常。
见李斯惨着脸不再说话,他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