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步之遥
子婴听到嬴政赦免自己的消息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章邯指了指身后的一帮内卫:“你有什么要带走的,我让他们帮你收拾。”
子婴张了张嘴,依旧还是没能反应过来。
知道他是被这个好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章邯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想一想有什么要收拾的。”
子婴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脑中翻涌的思绪收了回来,虽然脸上除了震惊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表情,但不住颤抖的声线却将他内心的激动表露无遗:“除了你和蒙毅给我送来的衣物、书籍,就没有什么了。”
“陛下有令,以后你的衣食用度皆与诸公子相同,还怕没有好吃好穿的?把那些书带上吧,其余的就不要了。”
章邯刚要回身吩咐内卫,忽然被子婴一把拉住:“可否让我把你第一次送来的那件皮裘带走?就算是当个念想。”
见他一副哀求的模样,章邯好笑地将他拉开:“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子婴安下心来,想了想还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王上……哦,不,是陛下,陛下真的愿意赦免我?”
章邯笑了笑,转身吩咐好内卫,待他们各自散开去屋中收拾东西,才感怀不已地重新走到子婴面前站定。
“陛下其实一早就知道我们来看你的事情了,可是他并没有阻止,甚至算是纵容了这一切。我想,陛下心里应该还是记着与你父亲的兄弟之情,所以不愿见你受太多的苦。如今六国毕、四海一,陈年旧事都已过去。方才在书房里,他说自己既然能对曾经抵抗秦军的六国将士既往不咎,为何单单不能赦免与他有血脉亲缘的你?子婴,我曾说过,陛下有朝一日一定会放你出去,你看,这不就应验了?”
子婴将交杂着悲喜的酸涩之意死死压在心口:“我懂你的意思。不论当年有何隐情,父亲终归是背叛了秦国、铸下了难以挽回的大错。陛下法外开恩留我一命,我本已无所求。如今他愿意宽宥我,我自当安分守己,若有机会,必当为陛下、为秦国尽绵薄之力。”
“一定会有机会的!”章邯信誓旦旦,末了又小声提醒,“眼下虽然放你出去,但暂时还不能让你随意走动,所以只能委屈你先待在桂陵殿里。桂陵殿紧挨着扶苏居住的沅茝殿,陛下的意思是可以让他多照应你一些。”
章邯刻意隐瞒了嬴政让扶苏留心监视子婴的事,换了一个更加委婉的说辞,好让子婴感到安心一些。
果不其然,子婴并没有过多纠结于这个细节:“嗯,我明白。这些年你和蒙毅常来看我,扶苏虽然知情,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守了这个秘密。他是长公子,不能违逆陛下之意,便只能以这种方式尽量让我活得好一些。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若能承蒙他的照顾,我心里踏实许多。”
见他再无什么挂碍,章邯后退一步,煞有介事地伸手一引:“公子,请吧。”
子婴笑了笑,面上有些不自然:“你不要这样,我怕承受不起。”
“有什么承受不起?你可是名正言顺的皇族!”章邯朝他眨眨眼,“走吧,扶苏在桂陵殿等你呢。”
子婴自是不敢让扶苏久等,收起七上八下的心随章邯往外走。刚一出门,他忽然又顿了脚步,返身朝斑驳的院门看去。
章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从此以后,你就再也不会困囿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了。”
子婴紧紧抿着的唇微微抽动了几下。
虽然有章邯和蒙毅的救济,可他平日的生活依旧清苦。常年的煎熬使得他清瘦无比,甚至站在同龄的章邯身后,都不会让人察觉到他的存在。近二十年的幽禁生活里,虽然他也刻意用搬山石的方式来训练体力,但整个人依旧还是透着些病态的白皙。
眼下,他沐浴在明亮的阳光里,皮肤竟似有些透明,甚至可以看得见那薄如蝉翼的肌肤之下游走的血脉。
不过,他的眼神无比坚毅,虽然还残存着些许震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章邯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见他缓缓收回视线,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迈出这道院门,一步之遥,便是重生。
又到了咸阳的六月天,宫中各处已是繁华如锦。子婴从未见过这般姹紫嫣红的景色,虽然甚是好奇,但还是生生压住了心中的欲望,目不斜视地随章邯匆匆而行。
穿过繁复的廊芜,终于到了桂陵殿。
二人刚一进门,就见扶苏正站在院中的桂花树下,翘首等着他们。
“子婴,这便是扶苏。”虽然章邯相信子婴一定可以从衣着上认出扶苏,但出于礼节,他还是周到地做了介绍。
子婴刚要拱手作揖,就被扶苏一把拉住:“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如此见外。”
子婴顿时有些无措,不知是该继续揖礼,还是该顺势起身,只好求助地望向章邯。见章邯一脸轻松的笑意,他这才松了口气,迅速回身站好。
“你这也太瘦了……”扶苏上下打量着他,“回头我让御医过来替你瞧瞧,让他给你开些滋补的药。”
方才扶他起身时,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臂,竟然一点肉也没有,瘦的硌手。
子婴感激地看着他,一时间心间千头万绪,然而话到口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想了半天,他终于憋出来一句:“你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扶苏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不由地笑出了声:“那时我还小,误打误撞闯进了你的地盘。你那个时候可是真凶啊,吓得我都直接躲到蒙毅身后去了。”
“公子竟然还记得!”子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过分紧张而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那时我不懂事理,冲撞了你,还请你见谅。”
虽然之前曾与扶苏有过一面之缘,而且之后也常从章邯和蒙毅的口中听闻他的事情,但如今扶苏是嬴政最为信任和重用的公子,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子婴虽然深知他的为人,但依旧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生怕说错一句话。
“陈年旧事都已过去,就不必介怀了。”扶苏察觉到他的心思,一把拉过他就往屋里走,“走吧,外面太热,我们还是去里面说话。”
进了屋,子婴不由目瞪口呆。殿内不算宽敞,但窗明几净,到处皆是被人用心摆设过的样子。他一直住在那个凋敝的小院中,哪里见过这样整洁明亮的殿宇,只觉得一阵欢喜,心跳也快了起来。
更为重要的是,殿中漾着丝丝凉意,清爽无比。子婴与章邯方才只顾赶路,行到桂陵殿皆已出了一身汗。这殿中的清凉正好将他二人的燥热散了去,只剩下从头到脚的畅快。
“这里怎么会如此凉快?”子婴脱口问道。
扶苏拉他行至冰鉴前,指着镂空的顶盖:“我已经让人放好了冰块,想来就不会让你觉得热了。不过,看你这么瘦,身子也不算太好……若是你觉得不舒服,我就让人搬走。”
“不用,不用!”子婴连连摆手,“我虽然瘦了些,但并没有那么羸弱。你想得如此周到,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了。”
“谢什么?”扶苏笑着按在他的肩头,依旧觉得很是硌手,“父皇交代过了,他说你是我们的亲人,要我好好照顾你。按道理,你比我大些,我还得尊你为兄长。你若如此见外,倒让我无所适从了。”
“扶苏说的对,你就不要如此客气了。”章邯一步上前,满是笑意看着子婴。
子婴只觉鼻子一酸,强压了半天的情绪差一点喷涌而出。他撇过头去使劲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才笑着转回来:“嗯,我知道了。”
话音方落,忽听门口处一阵响动。扶苏还未来得及去看,就见一个人影如旋风一般裹到了身前。
“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扶苏惊讶地看着眼前之人:“你昨晚不是病了吗?怎么……”
胡亥得意地转了个圈:“我好了呀!幸亏你昨晚送我回去的及时,我喝了御医的药,睡了一夜就好了!”
“那也不能到处乱跑,还需再多养几日。”扶苏拧眉,知道章邯打心里不喜欢他,便想尽快找个理由将他送走。
“躺在屋里太憋闷了,我才不要。”胡亥退了一步,摆出一副夸张的痛苦表情,“若是让我闷在屋里,还不如让我去死呢。”
眨眼间,他又恢复了雀跃的神色:“刚才我出来闲逛,发现平日里冷清的桂陵殿竟然热闹了起来,所以就想进来打探一番,没想到哥你也在!”
“你又是一个人乱跑吗?”扶苏一边问着,一边朝院中看去,正好看见仲广缩着脑袋、毕恭毕敬候在外面。
胡亥朝外面努了努嘴:“放心吧,有那个讨人厌的家伙跟着呢。”
收回视线的时候,胡亥一眼瞥见了章邯,见他绷着脸,不由有些好奇:“章将军,你都不会笑的吗?我怎么从来没见你笑过?”
章邯尴尬地干咳一声:“公子说笑了,臣当然会笑。只不过公子遇见臣的时候,臣基本都在巡值,公务在身便不敢放肆言笑。”
“哦,这样啊。”胡亥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算是饶过了他,转头又看向扶苏,“哥,你不是答应我今日让人把瓜果送去的吗?”
方才章邯被胡亥一顿质问,扶苏正暗自偷乐,听见这一问,猛然回过神来,面露难色:“御医说你病了,那些生冷之物就不能再吃了,所以……”
胡亥明亮的眼睛猛地暗了下去,他翻了个白眼,目光扫过之处,正好看见案上摆着的瓜果。
“所以你就言而无信,把这些东西拿到这里来了?”
胡亥怒气冲冲地指着那一盘水灵灵的瓜果,厉声质问。
子婴在一旁听了半天,已经大致猜出了事情的原委。扶苏一定是将原本准备留给胡亥的东西送给了自己。
他很是感动,却又觉得不安。自己刚被赦免,绝不能在这个时候与公子们发生任何不快。
想到这里,他轻声向扶苏说道:“若是这位公子喜欢,你就让他拿走吧。”
扶苏刚要说话,就见胡亥狠狠推了子婴一把:“你是何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扶苏着急想去拉他,但是隔着胡亥实在无法够着。幸亏章邯眼疾手快,一把将子婴扶住。
“不得无礼!”扶苏动了怒,“他是子婴,是我们的兄长!”
扶苏一向好脾气,眼见他难得一见地冷下脸来,胡亥也不由生出了些胆怯。
“子婴?”胡亥低着头,一双眼睛却暗暗瞄向身边的人,那个人穿着麻布粗衣,怎么也不像皇室中人,“我怎么没听说过?穿成这个样子,还比不上宫中的下人……”
扶苏听不过去,皱着眉打断了他:“这件事说来话长,有机会我再告诉你。不过父皇有交代,任何人不许为难子婴,你若再胡闹,我就将你交由父皇处治了。”
扶苏当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打扰嬴政,这么说纯属是为了震慑胡亥,免得他再肆意妄为。
果不其然,胡亥暗自吐了吐舌头,可怜兮兮地拉住扶苏:“哥,我不闹就是了,你可别和父皇告状。”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