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内圣外王
胡亥果真是受了寒,在那种湿冷的地方睡一觉,不病才怪。
扶苏和章邯把他送到兴乐殿的时候,赵夫人急得都快哭了出来。好歹夏无且及时赶了过来,察看了一下并无大碍,一屋子的人这才安下心来。
扶苏松了口气,又不愿久留,便与章邯趁空溜了出去。
出了门,扶苏好笑地看着章邯没什么表情的脸,揶揄他道:“你这脸色怎么比胡亥还难看?难道你也病了?”
章邯没好气地瞪了回去:“方才你就不该惯着胡亥,我送他回来就好。你是堂堂的长公子,身份尊贵,就连朝中重臣见到你都得礼让三分。你却背着胡亥满宫中跑,若是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笑话什么?我和他是兄弟,他病了,我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理吧。”扶苏摆了摆手,继而又疑惑地瞄了他一眼,“你怎么对胡亥有这么大的敌意?”
章邯微微皱眉,又将宫灯提近了些,好照清扶苏脚下的路:“每每想到赵夫人利用太后的事挑唆我和你的关系,我就火大。何况还有赵高那个小人从中作梗,几次三番想要针对你,所以,我怎么也没办法对他们母子抱有什么好感。”
“看不出来啊,一向宽容待人的章将军竟然还有这么记仇的时候。”扶苏歪头调笑,“看来以后我得小心点,可不敢轻易得罪你了。”
章邯不满地啧了一声:“我不是记仇,我是替你担心!以前王后在的时候,总是尽量避免与兴乐殿的那几位有什么接触,我觉得她那么做是对的。如今,你也要尽量远离那帮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我知道。”扶苏收起戏谑之意,认真地点了点头,“胡亥还小,生病闹脾气也是正常,我之所以顺着他的意思,主要是想尽快把他送回去,免得又让父皇为这些琐事操心。”
听他这么一说,章邯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你一心为了陛下着想,却没想过自己吗?虽然你认为哥哥背一下弟弟没什么,但若传到有心人耳中就会变了味。他们或许会说你是故作姿态、笼络人心,又或许会说你行为莽撞、失了皇长子的威仪,总之人心难测、人言可畏,你还是该小心一些。”
扶苏猛地停住了步子。章邯一顿,立刻转回身来:“怎么了?”
扶苏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继而又轻轻笑出声来:“你还记得那年我染了风寒,你来沅茝殿看我,见我身上披着昌平君送来的蜀锦,把我数落一顿的事吗?”
章邯一愣,不知他怎么突然想起此事:“嗯,记得。不过我可没数落你,我只是……劝了你几句罢了。”
“对对对,你是‘劝说’我。”扶苏换了个措辞,眼中却依旧泛着笑意,“不过,那次听你说完,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在他人心中的地位,不会因为外在的变化而变化。我穿着绫罗绸缎是长公子,难道换了身粗布麻衣就不是长公子了吗?庄子曾说,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源于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内圣外王方为正道。只要我修德行于内,秉持法治于外,就足以被人认可、尊敬。至于偶尔背着生病的胡亥回去,又算得了什么呢?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只要守住内心的道,那便足够了。”
章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似乎眼前站着的是个陌生人。
“怎么了?”扶苏扬起眉。
章邯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脸上的惊诧之意收起,竟似有些不好意思:“你说得对,是我纠缠于细枝末节,反而忘记了最该坚守的东西。”
扶苏轻轻杵了他一下,又缓缓迈步:“那次在楚地遇险之后你来看我,说我过于看重父皇对我的态度,容易迷失自我的本心。后来我想了许久,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父皇光彩夺目,在他那耀眼的光芒下,我或许显得有些渺小。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需要自信、自强,更需要守护住内心所秉持的大道。”
听他语气坚定,章邯甚为宽慰,不由地笑了起来:“如今,我是真的要对你五体投地、刮目相看了。”
事实上,人就是如此,不管内心如何想,往往摆脱不了周遭人事的影响。芈昭彤活着的时候,扶苏总是会被动地陷入两难境地,腹背受困之下他便想尽可能地从中周旋,好让父亲和母亲都能满意。时间久了,他便形成了一种习惯,凡事总要先顾及别人的感受,总想让所有人都满意,最后才会想到自己。尤其是面对着对自己充满期许的父亲,他更是将自己放在了最最微不足道的位置,显得畏首畏尾。
如今,芈昭彤已经不在了。虽然这对扶苏而言是一件伤心事,但从某些方面而言,却也是让他重整旗鼓的契机。没有了左右为难的挟制,他慢慢学会用自己的心、用自己的眼睛来看待周围的人和事,并在嬴政有意无意地扶植之下渐渐找回了身为王者的自信。
身为扶苏的近臣,章邯由衷为他高兴。可扶苏却谦逊地摇了摇头:“我还差得远。”
“不惧人言,专心做自己的事,这便是第一步。”章邯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看来,我得抓紧一些了。若是不能严以律己、用心做事,只怕日后就不配做你的左右手了。”
扶苏只是笑,没再多说什么。不知不觉,二人已经回到了沅茝殿外。
“就到这里吧。”扶苏从章邯手中取回宫灯,“时候不早,你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一早还需上朝。”
“陛下出巡这段时间只靠你一人留守在咸阳,想必也是辛苦,你也早些休息吧。”章邯点点头,刚要转身忽然又犹豫着顿了一下,“那个……”
扶苏一脸了然地笑了起来:“若是德音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被人看透的心思,章邯猛地红了脸,吭吭哧哧哼了几声,转头快步离去。
翌日退了朝,嬴政简单问起了昨日胡亥的事情。宫中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想来他还是听到了些风声。
“胡亥简直就是胡闹。”嬴政微微拧着眉,可眼中却没有一丝怒气,“你作为长兄,怎么能任由他折腾?”
扶苏涨红了脸,低着头等着挨训。章邯看不过去,想要替扶苏辩解几句,却见扶苏偷偷以眼神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这些小动作岂能逃过嬴政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但他却没说什么,只当做无事一般将目光收了回去。
“算了,这事怎么说都是胡亥的错,若不是你及时找到他,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
听嬴政猛地转了话头,扶苏暗自松了口气:“胡亥尚年幼,调皮一些也属正常。父皇不必担忧,待过几年自然就好了。”
嬴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人与人生而不同,虽说也需后天打磨,但资质乃为天赋,难免各有所异。你像他这个年纪,早就已经熟读诸子学说……也罢,胡亥耐不住静,指着他用功读书难于登天。只要不捅出什么天大的篓子,朕也懒得管他了。”
扶苏听出他无意深究,拱手说道:“儿臣身为父皇的长子,是众位弟弟的兄长,以后儿臣会抽出时间多督促他们读书用功,以免荒废大好时光。”
“你有这个想法,朕很欣慰。不过……”嬴政满意地点点头,忽然又止住了话头,眼神令人捉摸不透,“除了这些弟弟之外,你还有个哥哥。虽然朕从未与你提过,不过想来你也并不陌生。”
扶苏一愣,随即明白了他所指何人。
关于子婴,虽然他也从章邯和蒙毅口中听到一些,知道他们二人常偷偷给他送些吃穿用度和书籍,但仔细算起来,自从幼年那次不期而遇之外,他并未再和他有任何直接的交集。
他不知道嬴政为何突然会提到子婴,便本能地朝章邯看了过去。
章邯听到嬴政这话,心里早已七上八下,被扶苏这么一看,他立刻惊醒过来。
“陛下,臣有话说。”章邯一步站出,因为甲胄在身只能单膝跪在地上,“之前一直都是臣偷偷去见子婴的,与扶苏公子没有任何关系。”
“哦?”嬴政似是早有预料,饶有兴致地扬起眉,“你倒是承认的快。私自接触朝廷重犯,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吗?”
以为嬴政是要秋后算账,扶苏赶忙劝道:“父皇,章邯并没有恶意,他只是……”
“只是什么?”嬴政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扶苏,秦法严明,只以行为定罪,从不诛心,他是不是恶意无人可以断言,但他的行为却已经明显触犯了律法。”
见扶苏无言以对,嬴政又转首看向章邯:“你还有什么话说吗?或者,你还有什么同谋?”
“没有。”章邯笃定否认,“一切都是臣一人所为。臣不敢隐瞒,请陛下降罪。”
章邯所虑,乃是绝不可牵连到蒙毅和扶苏。既然嬴政已经知晓,索性便干脆利落地将所有罪名一并揽下,以求速战速决,以免波及到更多的人。
“可是你随王翦出征之时,宫中仍有人给子婴送衣物,这又怎么说?”
听嬴政这么说,章邯明白他一定已经掌握了所有的事。那一年多的时间,章邯人不在咸阳,子婴全赖蒙毅接济。虽然事实如此,但章邯并不想将蒙毅扯出来,便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那时是臣委托宫中的小公公去替臣看望子婴的。”
“委托的是何人?朕要一个名字!”嬴政不依不饶地追问。
章邯心里一慌,不知该如何去圆这个谎,一时间后心被冷汗湿透。
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嬴政轻轻摇了摇头:“不就是蒙毅吗?你们真以为能骗得过朕?”
章邯吓了一跳,抬头想要解释,却见嬴政面容平静,甚至还带了些好笑的意味。
“行了,你起来吧。”嬴政抬手,语气里没了方才的强势,“这件事朕早就知道了,若想罚你们还须等到今日?”
扶苏与章邯皆是一愣。
看着阶下两张疑惑的脸,嬴政轻笑:“朕一直没想好怎么处置子婴,所以就将他软禁在宫中。成蟜已死,他的错无须再强压在子婴身上了。之前战事频繁,朕没有精力多考虑这些。如今天下大定,朕既然能赦免那些曾与我秦国势不两立的战俘,又为何不能赦免一个小小的子婴呢?说到底,他终归是我秦国皇室的血脉。”
“父皇是要赦免子婴?”扶苏听出他的意思,惊讶不已。
嬴政点点头:“朕已经与李斯商议过了,即日起便下令赦免他。章邯,你带人去将子婴安置到桂陵殿。朕已经命人清理过了,那里虽然小了些,但总比他之前所住的地方好许多。而且,桂陵殿就在沅茝殿后侧,凡事扶苏也能多留意一些。他毕竟是罪臣之子,即便赦免也不能大意。”
上一刻还惴惴不安如临深渊,下一刻便已经沉浸在意外和震惊的喜悦里了。不管怎么说,能让子婴脱离那个狭窄破败的小院,已经足够令人欣喜。
“是,臣这就去办!”
嬴政轻轻嗯了一声,转头又吩咐扶苏:“子婴搬入桂陵殿后,衣食用度与诸公子一样即可。不过,他身份特殊,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他随意出入。你们终归有血脉之亲,兄弟虽睨于墙,然却可外御其侮。朕就不去看他了,待他安顿好,你替朕走一趟。”
看着他渐渐柔和的神色,扶苏心头一软:“是,儿臣必谨记于心。”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