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外柔内刚
章邯与蒙毅做了商议,随即兵分两路,蒙毅去向蒙恬求助,而章邯则去向扶苏呈明眼下的计划。
翌日一早,章邯入宫向秦王请了安。嬴政正与蒙恬商量战事,便没与他多说什么。
章邯正准备退下,忽闻他又将自己叫住:“扶苏从楚地回来之后似是微恙,兴许是被刺客吓到了,又兴许是经不住车马劳顿。你去看看他吧,再让夏无且好好为他诊治一下。”
章邯不知扶苏病了,心头一紧,赶紧应声领命快步退了出去。
他急匆匆去医馆找到夏无且,带着他一路狂奔进了沅茝殿。
扶苏确实是病了,整个人看起来透着股惨白。夏无且立刻诊脉、开方、抓药,待看着扶苏将那碗黑乎乎的苦涩药汤一股脑喝下去,他才算是稍稍安下些心来。
“公子,你身上并无大碍,只不过长途跋涉过于劳累了。喝了这药,再休养几日便可痊愈。”
“嗯。”扶苏淡淡一笑,“有劳夏御医了。”
夏无且取回药盏,知道章邯和他还有事要说,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待他一走,扶苏忍不住嗓间的干痒,轻轻捂着嘴咳了几声。
“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呢?”章邯忍不住摇头,转身又给他倒了盏热水递了过来。
岂料扶苏却将茶盏推开了些,抱歉地笑了笑:“以前你总说我不知道休息,迟早累坏身子,我还不信。只不过去楚地转了一圈,回来就病倒了,传出去岂不惹人耻笑?想必父王也很是失望吧。”
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最在意的仍旧是父亲对自己的看法。
“怎么会呢?他听闻你病了,特意让我将夏御医请了来。”章邯将茶盏放在书案上,旋即坐了下来,“你这病不在肌理,而是在心中。”
扶苏苦笑:“那夜刺客大喊不可伤我时,我便隐隐有了不安。我只是想不通,父王为何不直接问我?就算他骂我一顿也是好的。”
“他为何要骂你?这件事本就和你无关。”章邯无奈地看着他,然后又将和蒙毅分析的情况向他仔细说了一遍。
扶苏虽有不甘,但还是忍着心绪应了下来:“好,在昌平君押解回咸阳之前,我绝不会主动在父王面前提起此事。”
说罢,他转首看向搁置在兰錡上的承影剑:“韩非先生说过,承影看似温润,实则削铁如泥,将锋芒都掩盖在他那毫无杀气的外表之下。外柔内刚不宜弯折,可我怎么才能做到像他说的那般?”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否则蒙恬将军和我大父也不会如此记挂你。”章邯安慰他道,“若说我和蒙毅是因为与你向来交好,或许存了些偏袒之心,可他们二人皆是当世的英雄,他们能认可你,将你奉为储君,时刻替你着想,那就说明你足以胜任储君之位了。”
扶苏望着他,因笑意而弯起的眉眼里蕴着一丝淡淡的怅惘:“也罢,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见他似乎想开了些,章邯转身朝门外看了一眼:“怎么不见王后?”
事实上,他最想问的是德音的下落,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听到王后之名,扶苏好容易明亮些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母后一直郁郁寡欢,身子也大不如前,夏无且想了各种办法也不见起色。我随父王去楚地巡视时,母后又大病了一场。夏无且便向父王提议,让她搬去章台宫,说是换换地方或许能让她舒缓一下心境。父王同意了,让德音陪她一同搬了过去。不过,父王下了令,不许我擅自去章台宫见她……”
“不许你去见王后?”章邯一惊。
“嗯。”扶苏眼中满溢着悲伤,“昌平君勾结项燕作乱,又暗使刺客,想必父王心中对母后还是有怨气的吧……这样也好,他们两人不见面,也就不会再生出什么争执了。”
章邯闻言皱起眉头:“可你眼下正病着,万一觉得不舒服,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
“满宫中的下人不是人?”见他又开始为自己担忧,扶苏摆摆手,“夏无且不都说了,我这病根本就没什么大碍,出不了岔子。”
章邯欲言又止,憋了半天说道:“我只是怕你万一心情不好,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扶苏无奈地牵起嘴角,勉强笑了笑:“就算母后她们在这里,我也不会和她们说什么,徒增伤感罢了。再说了,不还有你和蒙毅呢吗?既然你回了咸阳,以后便会常在宫中行走,想见面还不是易如反掌?”
知道他是有心安慰自己,章邯便也打起了精神,摇头笑道:“你真以为王宫就和街坊酒肆一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罢了罢了,我和蒙毅都在咸阳,怎么说也会比之前好很多。你有事就随时遣人来找我们,千万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
“我知道。”扶苏故意拖长了尾音,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沉重,“对了,你若有时间就去看看德音吧。自从你上了战场,她总是魂不守舍,如今你不仅平安归来,还立了大功,该去给她报个平安,让她高兴高兴。”
听扶苏主动提到让他去见德音,章邯忽然红了脸,整个人就像坐在火盆上一样,眨眼的功夫竟沁出了一脑门汗。
“嗯,我会找个机会去看看她和王后。”
扶苏似乎并没有对他局促的样子起什么疑心,只长长舒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眸。
章邯以为他是累了,正准备起身请辞,就听院中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扶苏公子?”令官站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令官是秦王身边的近侍,饶是扶苏也不敢轻慢他,便立刻将他唤了进来。
“想必是父王有令,我该跪下聆诏才对。”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令官一脸谄笑将他阻下,“王上听夏无且说了您的病状,心里放不下,所以遣臣特意过来一趟。您坐着就行,千万别再乱动伤了元气。”
令官虽是好意劝阻,可话里话外却夸大了扶苏的病势。他素来不喜欢别人将他看做羸弱的贵公子,脸上微微漾起些尴尬。
章邯察觉了他的心思,轻声劝道:“令官大人也是关心你,大家都盼着你能尽快好起来。”
令官在嬴政身边久了,察言观色的功力自是一流。他虽然不明白扶苏为何突然脸色有些难看,可一听章邯这话,立刻顺水推舟地连连点头:“是呀是呀!章将军说得对!公子,王上也盼着您赶紧痊愈,他让臣给您捎句话,请您这两日先好好歇着将养将养,待五日之后再请您回政事殿继续辅助他处理政务。”
“继续处理政务?”扶苏一愣,“好,我知道了。烦你回去告诉父王,让他放心,五日后我定会准时去政事殿的。”
令官完成了嬴政交待给自己的任务,随即颤巍巍地告了退。
待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扶苏才放任自己内心的喜悦,轻轻拍着书案,笑着说道:“父王还愿意让我助他处理朝政,就说明他并没有因为昌平君的事而猜疑我!”
见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章邯无奈地摇着头:“之前不是与你分析过了吗?王上并没有怀疑你,可你非不信,非要自己在心里瞎琢磨,弄得疑神疑鬼、心神不宁。”
“我知道,我知道。”扶苏不住点头,“可是父王对那件事避而不谈,我实在是心里没底,不知道他到底如何看我。”
章邯无意再去指责他什么。毕竟扶苏身上肩负的东西太多了,他能坚韧地走到今天已是不容易。
见章邯没有说话,扶苏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我这样患得患失,你一定会觉得我优柔寡断,愚蠢可笑吧?你们不是我,不懂我的处境。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因为母后的原因,才不遗余力地想在父王面前表现地更好,好取得他的欢心,保住自己储君的位置。可事实上,这并不是我真正在意的东西。父王是天生的王者,当年天下雄主林立,他便比其他君王高出一等。如今天下一统指日可待,到那时他便是古往今来第一人,成为了不可逾越的神话。他是我的父亲,我发自内心崇敬他,并希望能追随他的足迹一路向前。但是他太过耀眼,让我常常会怀疑自己是否配为他的儿子。他对我寄予厚望,可这期望越高,我心里就越惶恐。我真的怕辜负了他的良苦用心令他失望,所以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想做到更好,想让他更满意。我不求什么王储之位,只愿自己可以成为他众多儿子里最令他引以为傲的那一个。”
听完他隐藏在心底多年的真心话,章邯久久没有开口。扶苏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刚一抬头,却见他正担忧地望着自己。
“王上确实太过耀眼,身为他的嫡长子,你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你想努力地向他靠近,这没有错,可是你无须看轻了自己。过于看重王上对你的态度,只会令你失去对自己最公允的评价。”章邯缓缓说着,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我从不认为你优柔寡断,就像韩非先生当初对你的断言一样,蕴机锋于温润之下,这就是你异于常人之处。”
扶苏默默看着他,嘴角微微抽动。过了片刻,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身体里的滞郁统统吐了出去:“嗯,我明白了。”
说完,他又轻轻笑道:“你方立下赫赫战功,正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你就不要总陪我在这里待着了,赶紧回去忙你的正经事吧。”
“正经事?还能有什么比来看望你更为紧要?”章邯佯装不满地拧起眉头,“也罢,看来是我说的太多,让你听累了。你就好好休息吧,逐客令这种东西不必用在我身上,我懂得察言观色。”
扶苏好笑地目送他起身:“行了,多少人想要当面恭贺咱们的中郎将呢,你可别他们等太久了。”
章邯懒得再与他斗嘴,只笑着拱手让了礼,然后便退出了门去。
刚出沅茝殿不久,忽然又见蒙毅迎面走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章邯几步上去,“又是来找我的?”
蒙毅翻了个白眼:“我可是有公务在身的人,没事干嘛总找你?眼下王上和大哥他们商议国事,不需要我在旁边戍守。听说扶苏病了,王后又不在宫里,我便过来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你放心吧,我刚见过他了,没什么大碍。”章邯摆摆手,“他与我说了半天话,有些疲惫,我就先出来了。”
“那好吧,我就不去叨扰他休息了。既然你已与他聊过,想必也没什么事了。”蒙毅撇撇嘴,“对了,大哥那边我还没来得及问,毕竟他人刚回来,忙得不可开交,我连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这件事也着急不来,反正扶苏那边暂时已经无事,你还是等你大哥闲一些再和他说吧。”
蒙毅想了想,似乎也只能这样:“好吧,那我再等等。”
章邯抬头看看天:“许久未见子婴,不知他眼下如何,我想去看看他。”
蒙毅点点头,“你不在的时候我去看过他两次,给他送了些吃穿用度和书籍。他也很是想你,眼下天色尚早,你去找他吧。不过要注意一些,不要让人发现。如今这宫中多了许多耳目,尤其是兴乐殿的那一位……”
章邯明白他指的是赵夫人,便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声:“好,我会小心。”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