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知人善任
章邯和扶苏在沅茝殿里聊天的时候,秦王嬴政正和蒙恬在政事殿的书房里商议着之后的战局计划。
事实上,王翦早已将自己的建议写成奏章呈了上来,他提出的由自己领军南征淮南及百越,由王贲调头追剿赵、燕残余的想法深得嬴政之心。不过,对于他提出的由蒙恬率军攻打齐国的主张,嬴政却有些自己的想法,还需要和蒙恬多做些确认。
当他把王翦的意思告诉蒙恬的时候,蒙恬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
“怎么?不愿去?”嬴政猜出了他的顾虑,挑眉问道。
蒙恬连忙拱手解释:“王上给臣立功的机会,臣自当赴汤蹈火。只不过……上次与李信伐楚惨败,臣已经辜负了您的托付,令您在朝臣和天下人前丢了颜面,臣不敢……”
嬴政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硬生生将他打断:“你是不敢,还是不能?”
蒙恬心中咯噔一声,忙抬头看去,但见他眼神凌厉,似乎已经看穿自己心里所有的顾虑。
“臣……臣愿为王上效犬马之劳,替王上平定齐国。”
听到这句话,嬴政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显露出笑意:“这才是寡人认识的蒙恬!失败一次算什么?那次失利,寡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岂能全部怪你?这次王翦平定楚国,你在他后方及时剿灭了昌平君的叛乱,这才使他无后顾之忧,免受腹背受敌之苦。你已经替寡人争回了颜面,就无需再自责了。”
说着,他又意味深长地朝蒙恬看了一眼:“至于李信……他也已经认识到自己的不足,还需多加历练才可独当一面。所以,寡人准备让他先去王贲麾下,助王贲尽快铲除燕赵余孽。”
“让他去协助王贲将军?”蒙恬有些迷惑,转眼间却又明白过来,“不管怎么说,之前因为更换主帅的事,李信和王翦将军之间有些过结,若是将他重新归于王老将军麾下,一来李信自己的面子挂不住,二来也可能会引起将帅间的不和。王上这么做,果真为他想的周到啊。”
“他伐楚失利,寡人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作为君主,怎可出了事就把责任悉数推到臣下身上?李信是个人才,寡人相信他的能力,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弃之不用。”嬴政笑了笑,“你说的没错。虽然王翦为人豁达,不会为难李信,可军中其他的将帅就不好说了。以防万一,还是让他和王贲一路吧。攻打韩赵燕时,他数次立下奇功,还曾孤军奔袭斩获燕太子丹。既然他善于奔袭,索性就让他再去和老对手周旋,把赵嘉和燕王喜赶紧给寡人揪回来,省得夜长梦多。”
一番话听的蒙恬心服口服:“王上知人善任,臣实在佩服。”
“若君不知臣,这国还怎么治?”嬴政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不过说起攻齐,寡人确实有自己的考量。这次去巡视楚地,让寡人明白一个道理。六国之人对我秦国说是恨,更多的乃是惧怕。他们不了解秦国、不了解寡人、不了解秦军,只听谣言以讹传讹便轻信我秦国乃是虎狼之国,暴虐无道、毫无人性。他们自己在内心里筑起一堵高墙,不愿与我们亲近,视我们如洪水猛兽。这个时候,强行镇压绝不可取,只会激起更大的仇恨和反抗。所以,必须要采用怀柔之策,笼络住人心。寡人的话他们不信,可扶苏的话他们却是信的,只因为扶苏的母亲曾是楚国的公主,他们便坚信扶苏与他们有着血脉上的亲近。你祖上由齐国迁入秦国,你之于齐人正如扶苏之于楚人。六国不足惧,以秦军之勇,纳天下入我疆域只如探囊取物,可寡人所要的不仅仅是齐国的土地,寡人想要的是齐人之心,是天下人之心。蒙恬,寡人的心意你可能明白?”
嬴政之心,蒙恬岂能不知?他使劲点点头:“王上放心,待攻下齐国,臣一定会竭尽所能安抚住齐人之心,让他们心悦诚服归入我大秦。”
“好!”嬴政猛一拍书案,振奋之情溢于言表,“寡人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事成之后,寡人必会论功行赏!”
蒙恬垂下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臣不求重赏,只求能替王上分忧。”
嬴政饶有趣味地盯着他,言语中多了些暗指之意:“寡人臣下众多,最熟悉的是你,可有时候,反倒最看不透的也是你。”
蒙恬一惊,不知他是何意:“臣对王上毫无隐瞒,王上此言让臣诚惶诚恐。”
“寡人并不是责备你欺君。”见他如临大敌一般紧张,嬴政微微笑着示意他不必害怕,“你对寡人、对秦国皆是忠心不二,寡人若是不信你,岂不真的成了昏君?可寡人也明白,毕竟君臣有别,很多时候你有顾虑,不敢将心里话告诉寡人。说起来或许你不信,可寡人真的很想听听你最真实的想法。”
嬴政语气和缓,神色诚恳而真挚,令蒙恬心中的紧张消除了大半。他凝视着嬴政投来的目光,多年培养出的默契让他立刻就明白了这话中的深意。
蒙恬顿了顿,将脑中的思绪迅速理了一遍。
“臣不该对王上有所隐瞒,臣确实……确实很担心扶苏公子眼下的状况。昌平君与项燕密谋刺杀王上,扶苏公子无辜被牵连其中。虽然王上命臣严守审讯实情,可……可那晚刺客当众叫嚣,只取您的性命,不愿伤及扶苏公子。当时有那么多人在场,这话早已被传了出去。公子心思敏锐,这些时日自然也察觉到了一丝异状。他定是自觉委屈,却又不敢为自己辩解,这才病了起来。王上,您明知公子无辜,为何对此事只字不提,让他一个人独自惶恐呢?”
听他终于愿意坦诚直言,嬴政不由舒了口气:“提?怎么提?难道你以为寡人将他叫来,告诉他寡人信他,不会怪罪他,他心里就能安生吗?你教导他多年,不会比寡人了解他少。扶苏心思细腻,凡事总是多思多虑,这不是寡人一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寡人一直想保护好他,不让他走寡人的老路,可现在想想,他与寡人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相似。寡人曾因为自己的身世而痛苦不已,如今他也同样如此。诚如你所言,他确实无辜,可你想想,他身上的楚人血脉是真的,他和楚王室错综复杂的关系也是真的。若他一日不能正视这个事实,就一日不能摆脱心魔。寡人可以保护他一时,却不能保护他一世。若他无法迈过这道坎,便不能成为我秦国未来的王。”
听完这话,蒙恬豁然了一些,可他想了想,仍旧有些不放心:“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王上有意磨练扶苏公子,为他的将来着想,可……您对此事避而不谈,会不会让人误以为您是对扶苏公子有了成见?会撼动他在朝中的地位?”
“所以你没见寡人让令官去传话,命扶苏五日后回政事殿辅助寡人处理政务?”嬴政缓缓靠在凭具上,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蒙恬恍然大悟:“继续让公子处理朝政,便说明王上您对他的信任一如既往,这既让公子安下了心,也狠狠堵上了朝臣们的嘴。”
嬴政露出欣慰的神色:“那日在淮水大营,他替楚人求情,虽然语气执拗了些,但想法颇有见地,初现人君的气度。他是个聪明孩子,不会辜负寡人的。”
看着嬴政毫不掩饰对扶苏的赞许,蒙恬觉得心中舒畅了许多。有些事,过去便是过去,无须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作为现任秦王与未来的秦王,嬴政要让扶苏去受些摔打,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暗中保护扶苏,以保证其不会偏离正确的道路。
想到这里,蒙恬倍觉轻松:“那日臣不在帐中,没亲眼见到公子直谏的样子。不过后来听章邯说了经过,他也对公子胸怀全局的气度大为钦佩。”
扶苏到底是嬴政的儿子,听人这么夸他,嬴政心中受用,嘴上却不肯承认:“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呢。”
知道嬴政这是心情大好,蒙恬便又坐着与他聊了些琐碎闲事。这边君臣二人聊得正欢,那边章邯已经偷偷摸摸到了子婴的小院,与他大谈军中趣事了。
许久不见,子婴也不再如当日那般阴冷执拗。有了章邯、蒙毅的关照,他变得开朗了许多。这些年,章邯他们总是偷偷给他送些书籍过来,他本来也是闲人一个,便整日泡在诸子学说之中。时日一久,虽无名师提点,却也触类旁通,大有满腹经纶之意了。
相较之下,章邯竟有些自叹不如。他在军中事务繁杂,平日里看书的时间反而少了。听着子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章邯由衷赞叹,下定决心回去之后一定要挤出时间来好好看书。
“王上用人不拘一格,只要是大才他就会破格提拔。”章邯抚掌笑道,“你这般才华横溢,若是王上知道,定会委以重任。”
子婴淡淡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我哪是什么大才,这都是些皮毛罢了,根本入不了王上的眼。何况,他也不会用我……”
闻言,章邯意识到自己踢到了他的痛处,刚要安慰他一番,就听他又忍不住叹息:“其实我很羡慕你和蒙毅,年纪轻轻却已为秦国立下汗马功劳。我是秦人,身上流着的是王族的血脉,也想为秦国献上自己的微薄之力……只可惜,我是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怎么会呢?”章邯赶忙宽慰他,“人只要活着,就总该抱着希望。”
子婴苦笑着看了他一眼:“我早已不奢求可以在朝堂上建功立业了。我现在唯一所愿,便是可以离开此地,走遍秦国的每一寸土地,领略每一处风景。我不想到死都不曾见过真正的秦国是什么样子……不过看起来,我这一生,怕是只能困在这一方天地里了。”
章邯听着心酸。他是秦国的王族,可到现在为止,除了头顶这一方天空,他还不曾见过秦国的壮阔。
“总会有机会的。”章邯看着他,“你要相信王上,也要相信自己。”
子婴默默抿着嘴角,眼神飘向窗外。
“嗯,我会等着这一天的。”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