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棋行险招
章邯几乎一夜无眠,数月来发生的事情在脑中来来回回辗转数遍。
咸阳城被巨大的阴谋覆盖,赵高挟着胡亥一步一步将整个局势控制在自己手中,只手遮天。这两个人朋比为奸,沆瀣一气,德音千方百计在这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上撬开了一角,然而因为自己的疏忽,刚刚有些转机的局面再一次陷入了死局。
没有证据在手,章邯在胡亥面前就没有立场。他反复思量,最后决定见机行事,先探探胡亥的态度,然后再因势利导。
翌日,骊山大雾。雾绡云轻,遮天蔽日,千里素缟,哭声动天。
然而,胡亥却没有出现。
咸阳传来消息,昨夜胡亥为先帝守灵,却在半夜时分遇刺。刺客胆大包天,闯入咸阳宫,如入无人之境。虽然阎乐救驾及时,使胡亥侥幸逃过一劫,但他却受了严重的惊吓,突发急症,已经无法下榻。
令官虽是这么解释的,但章邯却明显察觉到了情势的微妙。不仅是胡亥没有出现,就连赵高和李斯都不见踪迹。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如此重要的场合,核心人物却齐齐缺席,咸阳城里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而这大事绝不仅仅是刺杀这么简单。
章平撒出人手,一面继续寻找容兮的下落,另一面探查咸阳的动静。
三日之后,派去咸阳的探子终于回来。按照二人心照不宣的习惯,章平将章邯拉至皇陵人声鼎沸的工地,将一个令人震惊的噩耗告诉了他。
那日刺杀行动的主谋是公子将闾,他联合蒙氏,并作为内应,打算一举除掉胡亥,自立为帝。
“这不可能!”不待章平说完,章邯随即果断否决了这个说法,“这太荒谬了!将闾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是清楚。他虽争强好胜,却从无觊觎皇位的野心。何况眼下京畿的羽林军全部归赵高调遣,城中布满眼线,他手中没有实权,怎么可能躲过这些眼线与蒙氏相勾结?!”
见他着了急,章平忙解释道:“以前有扶苏公子在,将闾公子自然不会有异心。可如今陛下以幼子身份继任大统,公子们想必也是心有不甘。将闾公子向来心高气傲,又胆大率性,或许铤而走险也未尝可知……”
章邯想了想,仍旧不能信服:“即便如此,蒙氏立朝三世,皆忠心耿耿,绝不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章平叹了口气,微微侧着头,努力将每一个字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坏就坏在这里啊。听说陛下大动肝火,不仅将将闾公子下了狱,更是将蒙氏数百口全部羁押了起来。看这阵势,蒙氏举族在劫难逃了……”
当初,胡亥下令处死蒙恬、蒙毅,但因为顾忌蒙氏一族在朝内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并没有赶尽杀绝,只不过将大多数人发配流放。蒙恬之妻乃是王侯之女,蒙毅之妻乃是重臣千金,为了安抚人心,以防激起群愤,胡亥便在赵高的指示下做了妥协,将她们和儿女软禁在咸阳,派人严加看管起来。可眼下蒙氏被卷入谋逆大案,蒙恬与蒙毅的子嗣必然会受到牵连。
想到这里,章邯猛然觉到一阵心寒。
“这个案子……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喃喃自语,拧眉沉思,想到一处恍如天光炸破,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章平,你觉不觉得这个案子和当年先帝在咸阳城中遇刺一案过于相似?”
章平一愣,抿着唇回想了一下:“还真是!那个时候是宫中内卫勾结宫外的昌平君族人,如今则是宫中的公子勾结宫外的蒙氏……这……难道?”
“这两个案子都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一箭双雕,果真是滴水不漏!”章邯愤然轻哼,心中的恐惧却随着思绪的逐步清晰而越加深刻,“这么一来,他就有合法合理的理由除去宫中和朝中的隐患。”
“将军的意思是……这事的幕后主使是赵高?”章平恍然大悟,顿时惊得失了色,“所以整个案子里,将闾公子只是个诱饵,赵高的主要目的是借机铲除蒙氏力量!难怪……据回来的人说,咸阳已经有些传闻,说是先帝灵柩下葬,朝中局面初稳,赵高要开始秋后算账、清除异己了。朝臣们惶惶不可终日,想当年,蒙氏备受荣宠,哪个不是拼了命地想要攀附?一旦赵高要翻旧账,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受牵连的人绝不在少数。”
章邯虽然认同他的说法,可仔细想来还是有些地方说不通:“蒙氏三代为将,在军中根基极其深厚。蒙毅多年担任郎中令一职,为人公允、待将士如手足,在羽林军中交往广泛、威望颇高。赵高想拿蒙氏当靶子,杀鸡儆猴,这一步做的也太险了些,不太像他一贯的作风。”
章平垂首想了想:“或许赵高自认为已经可能把控全局,所以才敢拿蒙氏下手。毕竟连丞相大人表面上都已经对他俯首贴耳、无所不从。况且正如将军所言,蒙氏威重,若能一举将他击垮,满朝上下、甚至连军中都再不会有人敢反抗赵高了。这一步虽然冒险了些,但足以一劳永逸,令赵高在朝中彻底站稳脚跟。”
章邯没有说话,微微垂着眼眸,似是陷入了沉思。章平不敢打扰他,只得耐心等着他的反应。
过了许久,章邯微微吐了一口气,眼神机警,示意章平近前一些。
“没能救下蒙恬和蒙毅,是我此生一大憾事。如今我不能眼睁睁再看着蒙氏宗祠断了香火而无动于衷。”
章平默默盯着他,态度坚决如同盟誓:“先帝常称赞蒙氏为国之忠信,如今奸佞当道、忠良惨死,国将不宁,身为秦将,我亦不能坐视不理!您和蒙毅将军对我有提拔栽培之恩,您要如何搭救他们尽管说!不管用何种办法,末将必誓死相随!”
“好!”章邯被他的诚意所打动,眼中既有赞许,更多的则是凝重,“你听我说,当日蒙恬、蒙毅接连遇害,赵高担心军心不稳会引发叛乱。他留我一命,只是因为他的威信不足以震慑三军,想用我来缓和局势。赵高在文官中的威势如日中天,可在军中始终底气不足。他敢冒险针对蒙氏,我们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将军的意思是要煽动羽林军?”
章邯微微颔首,声音越发低沉:“你派出人去,在羽林军里放出口风,就说赵高想要将与蒙氏有联系的人一网打尽。”
“好!”章平铿声应道,“我在军中多年,也认识不少品性端正的将校,他们早已对赵高的行径怨声载道。鼓动他们不算难事,可这之后呢?赵高闹出这么大动静,明摆着就是要一举定乾坤。一旦示弱,他的威信就会受到严重打击。若他坚决不肯罢手,那可如何是好?”
章邯摆手,示意他安心:“赵高就算野心再大,也不会硬来。面对戍卫京师的几万羽林军,他也得掂量清楚。何况陛下好容易坐稳位子,绝不会允许他如此横行。只要羽林军一乱,蒙氏就有救了。”
听了这话,章平似是吃下定心丸:“好,那我立刻就去安排。”
“且慢!”见他要走,章邯立刻将他唤住,“你的人可有留意李斯最近在做些什么?发生了如此大的事,怎么不见他的动静?”
章平摇头叹息,面上竟有些同情之色:“前些日子,陛下决定要继续修建阿房宫,说是彰显天子威仪。李斯进言反对,说先帝离世不久,各地便暴乱频发,此刻不应再劳民伤财,而应令黔首各安其位、休养生息。陛下发了火,说李斯是瞧不起他,故意与他为难,不仅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责令他闭门思过。”
“还有这等事?!”章邯有些惊讶。
这阿房宫乃是嬴政在世时决定营建的新宫殿。天下归一,老旧的咸阳宫已经满足不了朝政需要,很多时候总是捉襟见肘。为了与帝国的威严相匹配,嬴政决定新建规模宏大的阿房宫。只不过,他走的太突然,阿房宫刚刚动工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胡亥作为他的继任者,想要恢复停滞的工程本无不可。然而短短数月,各地的局势却悄然变化、令人心忧。新旧交替之际本就容易人心涣散,而胡亥的继任又明显充斥着巨大的阴谋。嫡长公子被赐死、三军的主心骨相继被诛杀,各种阴暗的谣言甚嚣尘上,不仅仅是咸阳,全国各地都因为这场政变而陷入莫名的恐慌。
曾经,因为惧于始皇帝嬴政威名和强势政策而不得不蛰伏安定的人嗅到了时机,重又蠢蠢欲动。尽管章邯被逐出咸阳、被迫远离朝堂,却也听到各地暴动接连不断的消息。
民心思变、疆域不宁,这种危机四伏的紧要关头,胡亥执意恢复阿旁宫的工事,不仅不能彰显国威,反而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将摇摇欲坠的形势进一步推向深渊。
虽然章邯看不起李斯的为人,然而他能在这个时刻站出来,秉直谏言,痛呈利害,坚守丞相之责,还是令章邯不由刮目相看。
“李斯谏言实则是为大秦考虑,陛下不采纳他的建议,恐怕是要生出祸患来的。”章邯心忧如焚,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连胡亥的面都见不到,更枉论为国效力。正本清源,这祸乱的源头正在朝堂里。
只有除掉赵高这个根源,才能彻底扭转形势。
“是啊!”章平连连摇头,亦是担忧,“不仅强征民力,陛下还一改先帝在时的政策,大肆提高赋税抽成,民间已有不少怨言。李斯进谏,原是一心为公,可赵高一党却因私废公,硬是说成挑衅陛下权威。长此以往,谁还敢说真话?恐怕大家都只能媚上欺下,为虎作伥了。”
这番话说到了章邯心里,忧从中来,他的脸色又黯淡了许多。
“事不宜迟,我们不能再等了。这内忧外患若是不能尽快解决,大秦将有灭顶之灾。”章邯远眺那高耸入云、巍峨肃穆的皇陵,暗自握紧了拳,“先帝尸骨未寒,他的心血绝不能付之东流。我不能再这么坐等下去!章平,即刻派出人去,时不我待!”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