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蒹葭苍苍
尽管在众将面前,章邯以极其坚定的态度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但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是稳定军心。待所有人散尽,他才卸下劲来,面上露出深深的不安。
赵高的手段到底有多毒辣,他心里一清二楚。当初李斯父子受难,他明知道这是赵高在排除异己,然而为了后方的稳定,为了战事的顺利,他生生将这口气忍了下去。但如今看来,赵高大有急不可耐的意思,李斯刚死没多久,暗藏刀锋的诏书便发到了自己手里。
章邯微微闭着眼睛,一手撑住太阳穴,认真地思考着该如何拆解这一难题,刚想了没一会儿,就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进了门来。
不用看他也知道进来的是何人。待德音一脸担忧地站在他面前时,他已经按下心头烦事,微微笑着仰起头来。
“你怎么来了?”见他强撑笑意,德音一副娥眉拧了起来,“胡亥又找你麻烦了?”
章邯一愣,随即沉下脸色:“何人胆大包天,竟然敢把军中大事泄露出去?是不是章平?他现在越发随性妄为了!”
“我是外人吗?和我说就是泄露机密吗?”德音越发不悦,“这份诏书来者不善,我担心你、担心将士们,难道不对?”
被一顿揶揄,章邯说不过她,便缓和了些脸色,带着些道歉之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可是经历了这么多,我早已成为了局中人。你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有些事、有些话,你该和我说的。”德音顿了顿,眼中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浓浓的哀伤,“邯哥哥,如今我身边只剩你一人,你若再有什么差池,我该何去何从?我想替你分忧,和你一起想办法,我不想再失去你啊。”
说到最后,她鼻腔一酸,尾音忍不住打颤。章邯心头一软,忙站起身拉过她:“我说过以后绝不会再离开你,我说到做到!”
德音哀怨地望着他,眼尾泛起微红:“我知道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可我还是会止不住地害怕。你刻意对咸阳那边隐瞒了我的消息,我明白你是为了保护我。可是胡亥下了诏,诛了李斯全族,按理来说,我也是他的族人。这段日子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没有个落定,就怕赵高和胡亥拿我的身份说事,趁机找你的麻烦。如今看来,即便没有我,胡亥他们也已经蠢蠢欲动想对你不利,一旦他们得知我的事,不知道还会如何害你……”
说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环住章邯的腰身,将脸埋在他心口处:“送我回咸阳吧,我不想连累你。”
“胡说什么?”章邯一把将她拉起,“你我之前哪里有什么连累不连累之说?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不会再离开你寸步,这是我的承诺,也是我的原则!”
虽然因为恐惧使得他的口吻严厉了起来,可德音听在耳中却比温情款款的情话还要感动。她还想说些什么,一股酸涩之情抵在喉头,令她怎么也张不开口。情急之下,她复又搂住章邯的脖子,只以热烈而深情的拥抱来回应他。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章邯抚着她的后心,言语间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你说你身边只剩我一人,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你是我所有的希望,有你在,我才有力气继续走下去。所以,千万不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离我而去,好吗?”
德音用力点头,刚要回应他,忽听他压抑着低沉咳了几声,便赶忙松开手,扶他回案边坐好,转身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递到手边。
“已经吃了好几副药了,怎么这病一直都无法根除呢?”
德音紧张地盯着他,却见那淡色的唇干裂起了皮,一浸热水,那层皮软软覆在唇上,显得唇色越发地白。
“我也不知道,可能还是那几年积郁了太多,一时半会无法纾解散尽。”章邯不在意地笑了笑,安慰似地握住她的手,“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平日里我也不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和正常人都一样。”
“你就不要逞强了。”德音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却是关心远多于埋怨,“我问过医官了,你这个病就必须静养,不能着急、不能生气,否则根本好不了!可是你在军营中,哪里能安得下心养病呢?”
“所以啊,你就更不能走了。”章邯继续笑着,“章平他们哪里有你心细?指着他们照顾我,我还能好得起来吗?”
听他有意逗自己开心,德音娇嗔地嘟起嘴,害羞却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说得倒也是。看样子,我得寸步不离守着你了。”
章邯顺势将她揽在怀中,声音轻缓,如细雨滋润着她的心田:“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德音轻轻笑了起来,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仰首望着他:“我就要跳下来了,你要仔细接住我哦!”
她笑得欢欣而纯粹,仿佛这些年的苦难都是虚幻,他们只如那年青涩懵懂,在沅茝殿的廊芜下互相倾诉着内心深处对彼此深情的眷恋。
章邯猛然愣住了,一段段回忆从记忆深处涌了出来,仿佛一条细细的银丝,牵动着他心头最柔软的一处。
他扶起德音,郑重其事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娶你吧?”
这一下,轮到德音目瞪口呆了。简简单单四个字,她仿佛听懂了,又仿佛没听懂。懵懂的眼眸里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像极了沅茝殿院中那片清澈灵动的荷塘。
虽然德音在章邯身边许久,但他们二人皆谨守礼法,彼此互相尊敬,并无任何逾矩的行为。可德音毕竟是女孩子,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心里的萌动肯定是有的。虽然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但终究只是一闪而过。她知道如今章邯心里唯一记挂的事就是平定叛乱,她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在这个时候给他添乱。
眼下,章邯毫无预兆地将这个话题甩了出来,德音又是震惊、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几种情绪交织之下,她只能微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她没有反应,章邯忽然也莫名生出些紧张。他抿了抿嘴,舔了舔干裂的薄唇。
“你之前一直远离咸阳,根本不曾参与李斯家中的事情,如今若嫁给我,以后便是我的妻子,和李斯、李由再无关系。就算陛下问起来,我也有足够的理由来保护你。”
德音眨了眨眼,终于回过神来。她眉心一动,眼光暗了下去:“原来你是为了救我才不得已娶我的啊。”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章邯手足无措,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慌乱,“我娶你,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
幼年时,德音常闹脾气,每每见她胡闹,章邯只能想尽办法哄她开心。那个时候,他脸上便总会有这种局促慌张的表情。这些年,德音比以前乖了不少,与他又聚少离多,几乎都快忘记了他的这个表情。此时此刻,德音很是感慨,却又忍不住好笑,便狡黠地盯着他:“真的吗?”
章邯认真地点着头,过了片刻忽然回过味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德音牵着鼻子戏耍了一顿。
“我们一同经历了这么多,难道你还不能相信我对你的真心吗?”
德音害羞带怯地垂下头去,手指无意识揉着衣料。沉默之后,她探身向前,浅浅一啄,在章邯脸颊上留下一片炙热。
章邯捂着脸,不可置信地哼了一声,还未等他开口,又被德音紧紧环住了脖子。
“你还记得当年父皇让你迎娶赵高之女的事吗?”
“当然记得。”忆起往昔的糊涂事,章邯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时候你死活不理我,我实在没办法。要不是扶苏帮我说好话,估计你这辈子都不会和我说话了。”
“那时我任性,不懂你是替我着想。”德音伏在他的肩上,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到现在还记着你的话。不许我看别的姑娘,不许我说别的姑娘好看,更不许我迎娶别人。如此蛮不讲理,谁敢要你?”
德音噌地直起身来,捧着他的脸仔细打量半天,眉头浅浅拧着,亮晶晶的眼眸里泛起一丝不满:“怎么?后悔了?”
章邯好笑地刮了一下她那小巧的鼻尖:“不敢。”
德音眨了眨眼,轻轻推了他一掌:“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许骗我。”
“好。”章邯点头。
“当初我嫁给李由,若是没有发生后来的这些事,你会迎娶别人吗?”
章邯微怔,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我没想过。但是……应该会吧。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有自己选择婚事的权力?若是先帝还在,恐怕他会帮我择定亲事。这亲事里有多少利益的交换,谁又能算得清?”
他说的是实话,但是在德音听来却有那么一些失落。
章邯转而笑了起来,拉住她的手:“想那么多做什么?反正老天爷又重新给我一次机会,这一次,我绝不会拱手让人。”
未及德音开口,一阵憋闷又窜上喉间,章邯撇过头去咳了起来。
德音心下着急,起身替他轻轻抚着后背:“还没好利索,就少说些话吧。”
章邯忍着嗓间不适,回头看着她,眼睛憋得通红:“那你到底答不答应?”
德音好笑又好气地一指按在他眉心,眉梢眼角尽是幸福的笑意:“你敢娶,我自然敢嫁!”
知道她向来是嘴硬心软,章邯一把捉住她的手:“好,待王离攻下巨鹿,我便娶你过门!可惜暂时无法将这件喜事告诉扶苏。不过无妨,待局势大定之后,我再补他一份彩礼!”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