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不打不识
听闻王后驾到,章邯立即规规矩矩跪下相迎。
王后人还未到,一阵淡淡的幽香便随着暖风飘了进来。那是章邯从未闻过的香气,淡淡的,没有那种令人沉迷的脂粉气,而是一种草木香,清新婉转,让人忍不住神清气爽。
未过片刻,王后挑帘而入。她走起路来亦是轻柔袅娜,脚下几乎无声,若不是她手边还拉着一个孩子,章邯根本听不到她发出的任何声音。
她还未来得及行礼问安,嬴政便起身近前阻止了她。
“如今天气渐渐冷了,咸阳风烈,你前段时间又病了一场,怎么不好好养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嬴政这话乍听起来像是责备,可他语气柔和,神色温存,似乎并无什么苛责之意。王后聪慧,自然听出他话里的关切之情,又知他素来不喜情绪外露,便偏过头去莞尔一笑:“玉姜染了风寒,无法来接扶苏。这几日德音一直念叨,说是许久未见父王,甚是想念。臣妾便自作主张,私自将她带了过来。未经王上许可,还请王上原谅。”
听了这话,嬴政忽觉愧疚。自从决定将扶苏交给蒙恬教导,嬴政便刻意减少了去沅茝殿的次数。王后表面上说的是德音,又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心声?嬴政以为她心有委屈,借德音之口委婉地诉说心中哀怨,可再一看她,却见她仍旧是盈盈笑着,面如桃花,双眸里除了柔情看不出任何其他的情绪。
王后这般坦诚,让嬴政越发歉疚。他不动声色避开她的目光,笑着看向她身边的德音问道:“是德音想念父王了吗?”
德音不足两岁,刚会说话不久。她一把挣开王后,猛地拉住嬴政的手,使劲地点头:“父王每天看哥哥,都不看我。”
听她这般理直气壮,王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提醒她:“德音,在父王面前不可放肆!”
“只有孩子才会说真话,你不用拦她。”嬴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俯下身慈祥地看着德音,“你哥哥每日来见父王是因为他要学习课业,可不是因为父王偏心哦。”
德音不服气地朝扶苏看了一眼:“哥哥能学,我也能学!”
说完,她竟推开嬴政,一步一晃地朝扶苏走了过去,在书案边认认真真地跪坐下来。
看着她那赌气的模样,嬴政只觉得好笑。他几步跟了过去,饶有趣味地瞧着她:“你要学什么?”
德音哪里能真正明白所谓的“课业”到底指什么,方才只不过是随着性子胡乱搅闹而已。被如此一问,她猛地愣住了。
直到此时,章邯才得以看清靖安公主德音的样子。她睁着波光流转的眼睛,面颊上因为赌气而生出一片红晕,红扑扑的甚是可爱。
虽然与扶苏一母同胞,可德音的样貌却与她的哥哥截然不同。扶苏与他的母亲相似,眉眼清秀,即使面无表情也带着一丝温柔之意,如月华下的美玉,亦如山涧空灵的云雾。德音的眼眸虽然也遗传了她母亲的美,可不知为何,她那小巧的五官下却透着一股倔强桀骜之气,顾盼流连之间更似她的父亲,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上一次见她时,她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两年不见,她竟变成了富于灵气的小姑娘。章邯在心中暗自感叹,一个没留意正对上德音投过来的目光。
德音正为不能回答嬴政的问题而生闷气,又见他这般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打量,心里一个气恼,抓起扶苏搁在笔架上的笔,直接朝章邯脸上画了过去。
若章邯站着,凭德音的身高自然是画不到的,可章邯此时正好跪着,他一个躲闪不及,又不敢去推公主,面上被重重画上一道黑墨。
扶苏一见他被画成了花脸,忍不住掩着嘴笑了起来,刚笑了几声就被嬴政狠狠一眼瞪得憋了回去。
“不许胡闹!”
这边嬴政佯装生气地将德音拉了回来,那边王后也被吓了一跳,忙俯下身去将章邯扶稳。
“你没事吧?”王后满怀歉意地看着他,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轻轻替他擦去脸上的墨渍。
自从与蒙毅在政事殿受课以来,章邯渐渐走出了以前被禁锢在甘泉宫的那个封闭圈,开始明白朝中某些微妙的关系。他知道王后是华阳太后的人,而华阳太后与赵姬并非同路,既然嬴政不喜欢自己与华阳太后有任何交集,那么对于王后,他也一样要敬而远之。
心里有了这样的提防,章邯赶紧往后挪了挪,客客气气地躬下腰去:“臣无事,王后不必担心。”
他这一动,让王后没反应过来,手中的锦帕飘然坠于地上。
察觉到章邯的拘谨和疏离,王后不知所措。扶苏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忙上前来拾起锦帕给章邯递了过去:“你脸花了,擦一擦。”
一旁的德音看着这一幕,不由地也为自己方才的鲁莽行径生出些许内疚。她躲在扶苏身后,怯怯地看向章邯,满怀歉意地咕哝了一声:“对不起……”
章邯正忙着推辞扶苏递过来的锦帕,一见德音这样真诚的眼神,忽然面红耳赤,连话也说不利索了:“没……没事……”
“好了,没事了。”嬴政也没真的动怒,只是虎着脸瞪了他们一眼,然后走到王后身边,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孩子们不懂事,随便闹着玩而已,无妨。”
岂料王后却秀眉微蹙,眼中流露出一丝担忧之情:“德音这孩子也不知像谁?一个姑娘家却比他哥哥的脾气还大,小小年纪如此刁蛮,扶苏像她这般年级时比她安静多了。现如今,他们兄妹二人若有争执,几乎都是扶苏让着她,实在令人头疼。”
“这有什么?”嬴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抬手示意扶苏和德音近前来,“扶苏本来就是兄长,理应让着妹妹些。德音是秦国的公主,是寡人与王后的女儿,脾气大一些又如何?以后找一个懂事的、疼她的、能让着她的夫婿不就好了?女孩儿嘛,若是脾气太好,容易被人欺负。”
“话是如此,可她毕竟是秦国公主,若是行为有失,会损害秦国威仪……”王后仍旧有些担心,可一抬眼却见嬴政正满眼宠溺地望着德音,只得将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
察觉到她的顾忌,嬴政又转回脸来笑了笑:“你看你,就是因为性子太柔,所以总是担心这个挂念那个,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寡人不想德音活得那么复杂,寡人是秦王,能给她她所要的一切。有寡人在,你就安心吧。”
眼见王后眼中仍有隐忧,嬴政又轻声劝道:“方才德音知错就改,立刻就像章邯道了歉,这说明她并非胡搅蛮缠。她与扶苏都是知书识礼的好孩子,寡人应该谢谢你才对。”
乍一听嬴政发自肺腑的温暖话语,王后不由一愣,继而娇羞着红了脸:“王上说的哪里话,这都是臣妾应该做的……”
嬴政说这话本是有心宽解她,没想到她却忽然羞怯起来,秋水潋滟的眸子里溢满了说不尽的情思。嬴政心中一跳,却又立刻沉下气来,故意不去回应她眼中的深情,转身故作镇静地看着扶苏:“今日课业已毕,你也累了,早些随你母后回宫去吧。”
“是,儿臣遵命。”扶苏乖乖跪下身去磕头,德音也随他一起跪了下去。
王后不舍地盯着嬴政的侧脸,等了片刻却始终不见他有再看自己的意思。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可她却不敢泄露半分,只紧紧咬着唇向嬴政施了礼,然后才带着扶苏和德音缓缓退出殿去。
嬴政负手而立,朝门帘处出神地望了许久,这才想起章邯还留在书房里。他面上掠过一丝尴尬,却又佯装无事一般回到书案边重新坐好。
章邯也同样很是尴尬,方才这一幕,他竟似无意中看破了嬴政不为人知的一些秘密。他不知该不该说话,只是束手站在一旁都已经很是无措。
还是嬴政先打破了沉默,他干咳几声,示意章邯走近一些。
“德音年幼,行为无状,你不要怪她。”
章邯连忙摆手:“臣不敢。公主已经向臣道了歉,臣不敢再有怨言。”
“嗯,那就好。”嬴政满意地点点头,却忽然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得取过一卷书卷,缓缓铺陈开来。
章邯见状,明白他这是要下逐客令的意思,便默不作声地拱了拱手准备退下。刚一抬手,又忽然发觉自己还握着王后的锦帕。方才一顿骚乱,他也有些混沌,实在想不起来扶苏是什么时候把锦帕塞进自己手里的。
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将锦帕交给嬴政,让他代为交还王后。
“王上,这个……”章邯战战兢兢挪步上前,恭恭敬敬将锦帕放在书案一角,“臣斗胆,请您帮臣还给王后。”
嬴政没有抬头,只瞄了一眼,却没说话。
章邯低头一看,只见锦帕上已被墨迹污了一大片,随即又赶紧改口:“臣还是先清洗干净,再还给王后吧……”
说着,他便准备将锦帕取回来,却听嬴政低声说了一句:“放在这吧,寡人去处理。”
“是。”
章邯小心翼翼应了一声,抬脚准备退下,又被嬴政叫住。
“最近太后身体如何?”
“嗯?”章邯猛地一愣。
嬴政从未主动提起过赵姬,他这么突然问起,倒让章邯不知如何回复。
章邯直直地盯着他,过了半晌才觉得自己太过无礼,立即收回眼神,痛心答道:“入秋以后太后咳疾愈加严重,御医来看过几次,也没见什么起色……太后咳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已经瘦了许多……”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着嬴政的神色。然而嬴政的面上却没有什么起伏,只淡淡应了一声:“寡人会多派几名御医去替太后看看……”
“王上,太后之疾在心里……”章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生生打断了嬴政的话。
他意识到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噤了声。可为时已晚,嬴政的脸色明显冷了下去。
“王上,臣不该多言。王上一切自有定夺,是臣鲁莽了。”
章邯忐忑不安,只得耷拉着脑袋等着即将到来的训斥。然而嬴政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盯着他,似乎有些出神。
章邯不敢开口惊扰他,手足无措地原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片刻,嬴政终于再次发了话。
“明日下了学,你领扶苏去看看太后吧。”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