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初见韩非
有了蒙恬的十万大军压阵,韩王果然没敢再私下做出什么令人咋舌的举动。然而韩王却被吓破了胆,无论如何也不愿亲见李斯,只着了亲信之人前来作陪。
李斯吃了闭门羹,心中自然不悦,他长于辞令外交,软硬兼施、极尽威逼利诱之能,哄得韩王亲信又惊又怕,绝不敢有任何阻挠之意,乖乖将韩非交了出来。
韩王那里没有遇阻,可韩非的态度却出乎他的意料。
如今的秦国已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国,秦王亦是天下一等一的君主,能被嬴政赏识,那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美事。
当嬴政毫无顾忌地表达出对韩非的景仰之情时,李斯心里是有那么一丝不舒服的。自己由楚国入秦,从一个看守仓廪的无名小吏爬到赫赫大秦廷尉之尊,他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苦头。
而韩非本就出身高贵,几乎就未曾为衣食之事发过愁,越是视名利如粪土,名利就越是会追着他死缠不放。他从未小心翼翼去揣度秦王之心,更未曾战战兢兢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只不过写了几篇文章,就被秦王认定为旷世奇才才,甚至为他不惜让郎中令蒙恬和廷尉李斯两大人物亲自出马,更是出动秦国十万铁血战甲。
李斯心里明白,蒙恬那是什么样的身份?他与嬴政从玩伴到君臣,说是君臣,可他们的感情却绝非一般人可望其项背。虽然蒙恬在武将中的职位并非最高,然则他出面就几乎与嬴政亲自出面无异,这样的殊荣李斯还未见任何人得到过。
可韩非却得到了。他人还未到,这声势已然是前无古人的浩大。李斯心中涌起丝丝酸味,却又不敢违背嬴政的意愿。况且,他虽心生嫉妒,可脑中却清醒得很。嬴政是怎样强势的人君?挥刀举向自己的兄弟和母亲时,他都未曾眨过眼。在这样的君主手下做事,他绝不敢耍什么心眼。
李斯深深懂得,想要在嬴政的朝堂里站稳脚跟,除了一心为嬴政做事、为秦国做事,别无他法。思及此,他便也暂时放下心中的不平,老老实实到韩国要人去了。
可令他恼羞成怒的却是,韩非并不领情。
当李斯直言相告,转达了秦王的盛情时,他竟冷冷嗤笑一声:“这世上什么时候轮到恶虎向绵羊示好了?”
李斯暗自骂他不知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可面上却又不能显现出来,只能凭着同窗之谊好言相劝。好在韩王也明白韩非已成烫手的山芋,便旁敲侧击将他说服,让他同意与李斯西去入秦。
李斯并非豁达大度的君子,可也绝非鼠目寸光的小人。虽然韩非处处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他却依旧表现出毫不介意的样子,与他相携一路,一番谈笑入了秦境。
一入秦境,蒙恬早已在边境等候。蒙恬虽是武将,却也修文于内,举止得体、落落大方。这让韩非不由很是惊讶。
本以为骁勇善战的虎狼之秦皆是一帮粗鲁无状的狂徒,况且还是秦王嬴政面前最炽手可热的新贵,可眼前温文尔雅的蒙恬却着实颠覆了他一贯的认知。
蒙恬心思细腻,自然也察觉出韩非的震惊。他未做多言,只默默跟在韩非与李斯身后,贴心周到地将他们一行送至咸阳。
韩非不是瞎子,一路之上,目光所及之处、阡陌交通、炊烟袅袅,百姓乐业安居、战士意气勃发,与暮气沉沉的韩国相比,秦国每一寸土地都蓬勃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生气,茁茁而发,气冲云汉。
他被震撼、亦被感动。然而他谨记着自己的身份,只将这一份悸动掩藏于心底,面上仍旧是一片平淡冷清。
待到入了咸阳,李斯本以为嬴政会以最隆重的礼节来迎接韩非,然而嬴政却没有露面,更无什么迎接的盛典。李斯有些诧异,想要问蒙恬,却见蒙恬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蒙恬既然不肯说,那自然是嬴政有了其他的交待。李斯不是那种拎不清轻重的人,反正他已经圆满完成嬴政交待的任务,将韩非平安无恙送到秦王面前,剩下的便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了。
于是,李斯客客气气将韩非送入驿馆后便立刻到政事殿复命,之后就回到自己的衙署,再不插手韩非之事。
喧嚣热闹的一场大戏竟然莫名其妙戛然而止,朝臣们翘首以盼,想见见这个让秦王心心念念的奇才到底生了怎样的三头六臂,结果却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嬴政也是奇怪,自从韩非住进驿馆之后,他竟再也没有提过此人,仿佛之前发生的事都是幻觉一般。
至于韩非,他似乎也忘记了自己此行的原因。每日在驿馆中除了练剑便是看书,对秦王模棱两可的态度视而不见。
如此大约又过了半个月,朝堂上下对韩非的议论声渐渐消散,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这一日,韩非正倚在院中一株桂花树下看书,忽然听得前门处响起一阵人声。他暗自提起去听,似是几人一起入了院。他迅速将书简搂在怀中,闭上眼睛做假寐状。
过了片刻,只听耳边响起阵阵嗤笑声,似是孩童。韩非一惊,迅速睁开眼坐起身子。
眼前之人正是蒙恬,他如往日一般和颜悦色地微微笑着,身旁还站着一名少年将军和两个孩子。
那少年将军韩非看着眼熟,应该就是与蒙恬一起接他入秦的蒙毅。至于另外两个孩子,一个三四岁,一个七八岁,皆是垂髫稚子。发出笑声的便是那个最为年幼的孩子,他虽然年幼,可韩非从衣着上一眼便看出他才是这几人中身份最为尊贵的那一个。
蒙恬自幼习武,又岂能看不透方才韩非的假寐。不过既然韩非已经睁了眼,他也没有故意戳破,只是向前迈了一步,恭敬抬手抱拳:“韩非先生怎么在院中休憩?咸阳渐近冬日,天气寒冷,会伤了身子。”
“无妨。”韩非迅速站起身来,拱手回了一礼,“韩非不才,却也常习武强身,虽比不上蒙将军武艺超群,但抵御这些许寒意亦是足够了。倒是将军,该助秦王处理繁杂政务才是,怎么有时间过来看我这个闲人?”
听出韩非言语中的讥讽之意,蒙恬又微微垂首笑了笑:“王上这些时日忙着处理军中事务,确实难以分身。不过我秦国文臣武将人才济济,区区蒙恬算不上什么,先生高看我了。”
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又谦逊坦荡,令韩非不禁生出一丝赞许之情。韩非并非执拗难缠之人,又对蒙恬本就有些好感,既然对方给了台阶,他便顺势一笑,没再言语。
见他不再说话,蒙恬又让了一步,示意他先进屋:“虽然我与先生都不怕这寒意,可他们……”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了指扶苏和章邯。
韩非略为歉意地点点头,一抬脚往屋内走去。
在风中吹了这么久,扶苏的鼻子冻得通红。一见要进屋,他很是开心,一把将快要僵直的手捂进章邯的腋窝下。
隔着厚重的衣物,章邯也觉得像是被塞进一个冰块。他轻轻拧着眉,转手拉着扶苏快步进了屋去。
然而进到屋内,章邯等人并未觉得好到哪里去,依旧冷嗖嗖的。
蒙恬环顾四周,沉下脸色:“王上叮嘱一定要照顾好先生。天这么冷,这些下人怎么不给先生添置铜炉?真是胆大妄为!”
见蒙恬一脸怒气就要去寻人,韩非立刻将他拦下:“将军勿怪,是我不让他们送铜炉过来的。”
“为何?”蒙恬不解地盯着他。
“将军难道不曾听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所谓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韩非扬了扬眉,“若不想浑浑噩噩一生,就必须保持清醒,想要清醒,就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太舒适。”
蒙恬一愣,继而又反应过来,不由戏谑笑道:“想不到先生也读孟子。”
岂料韩非不以为意地跟着笑了笑,回身将手中的书简放回书案上:“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这是贵国廷尉李斯大人当年呈给贵国王上的谏逐客令中的一句话,韩非深以为然。”
蒙恬知道自己说不过他,便无奈地点点头,转首示意蒙毅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到书案上:“先生读诸子百家之书,博采众长,然后成一家之学,实在令人佩服。王上每每提及先生之书,都似发现人间至宝。王上无法抽身来见先生,也知先生离乡日久,怕先生思念故土,就令我护卫扶苏公子,亲自为先生送来韩国的菜式,还请先生试一试,不知味道是不是对。”
蒙毅半跪着身子,将食盒中的菜肴一份一份小心取了出来,在书案上放好,然后又回到蒙恬身后昂首站定。
“扶苏公子?”
听到这四个字,韩非心中一动。他狐疑地转首看向那个年纪最小的贵公子,原来他就是秦王嬴政最为看重的嫡长子扶苏。
屋中实在阴冷难捱,扶苏紧紧靠在章邯身上,微微跺着脚,小声抱怨:“章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啊……好冷。”
章邯闻言,又将扶苏的手往自己怀里捂了捂:“快了,再忍忍。”
他二人只顾说着话,完全没留意到韩非已经走了过来。韩非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布外衫,蹲下身来替扶苏裹在身上。
“我这屋里实在太冷,委屈公子了。”
披上厚重的外衣,扶苏觉得好了些。可转念一想,满屋子里似乎只有他一人喊冷,实在有些丢人。
扶苏摸着麻布的衣襟,感谢地朝韩非笑了笑,然后又坚持要将它脱下来:“谢谢先生,我不冷。”
“诶,不可!”韩非立刻将他的手按住,随即轻轻摇了摇头,“冷就是冷,不要为了颜面而强撑,否则吃亏的只有你自己。”
被直接戳破心事,扶苏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披着外衫不再挣扎。刚一低头,忽然又想到什么,他转头看向章邯,将外衫扯开一些:“你冷不冷?我分你一些!”
“我不冷。”章邯赶紧把他的手摁了回去,让他裹得更严实些。
看见眼前这稚气却真诚的一幕,韩非忍不住站起身来喟叹:“秦风有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今日所见,果非虚言。”
蒙恬却摆了摆手:“先生过誉了,他们不过就是整日待在一处,如兄弟一般而已。未曾直面生死,何谈与子同袍、修我戈矛?”
韩非只抿着嘴轻轻笑了笑,继而又长叹一声。
见他似有感慨,蒙恬又趁机开口说道:“若是先生有意,王上有心将扶苏公子和章邯、蒙毅交由先生教导。”
韩非闻言,略显惊讶地瞄了蒙恬一眼,随即又淡淡地笑了笑:“王上看重,可惜韩非无才,恐怕要让王上失望了。”
蒙恬却也不急,只继续缓缓说道:“今日陛下让他们三人过来,也是想让他们与先生先熟络一下。扶苏公子是秦国的希望,王上将他交给先生,便是将秦国的将来交到先生手上,还请先生三思。”
韩非没有接话,而是低头看向扶苏:“以后的事还是随缘吧。不过公子今日既然来了,我便教给公子一条,方才我劝公子不可为了颜面强撑,就是想让公子明白,做人为事不可务虚,只有务实方可成事。”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