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雪中送衣
容兮将皮裘找来交给章邯,又叮嘱他几句注意身体之后就悄然离去。章邯看出她的精神仍旧有些颓靡,知道她还在为蒙毅的事情而烦恼,便没有再去闹她。
雪势渐渐大了起来,天幕笼上一层靛青色,门窗拐角处不知何时已经结出一层厚厚的冰碴。章邯在屋内默坐许久,待天色黑透,他才夹起皮裘匆匆跑了出去。
他本是想明日一早将衣物给子婴送去,可一想到嬴政对子婴存有戒备之心,他不敢那般明目张胆地去小院找人,只好趁着夜色偷偷溜了出去。他一路猫着腰,竭尽全力让脚下轻快一些。为了不引起巡值羽林军的注意,他连伞也没敢撑,一路沿着墙根摸到了小院外。
门口守卫的老兵看起来比上次见时振作了许多,然而到了这个时辰,他已是又冷又困,强撑着一口气不让自己睡过去。
“何人?”听见动静,他猛地睁开眼睛警觉地扫了一圈。
“是我!”章邯连忙走过去,故作严肃地看着他。
“哦,是上次和小蒙将军一起的小军爷啊。”老兵擦了擦眼睛,认出了章邯,“这么冷的天怎么到这里来了?小蒙将军呢?”
“蒙毅他……”章邯顿了顿,为难地眨了眨眼,“他有个东西丢了,能找的地方我们都找了,就差这里了,我想进去搜一搜,兴许能找到。”
“小蒙将军的东西肯定是马虎不得的。”老兵一边说着,一边晃着身子让了几步,“你快去吧!要不要小的给你提盏灯?”
“不用了,不用了!”章邯来不及与他再多废话,躬着身子一头窜了进去,“我眼力好,看得清。”
进了院中,果不其然四下一片漆黑,只有正对着院门的窗棂后面闪着一抹幽幽的火光。一个瘦弱的侧影映在床上,随着火光跳跃恍惚不定。
章邯缓了缓神,深吸一口气,夹着衣物大步走了进去。
子婴正凑着微弱的灯花伏在书案上看着什么。他背对着门,听见声响,拧着眉转过头来。
看见章邯进门,子婴扬了扬眉毛,挑衅似地嗤了一鼻子:“这不是扶苏公子身边的贴身小佣人吗?怎么屈尊到我这破地方来了?”
章邯知道他的境遇,自然也能体谅他不忿的心思,便憨憨地笑了一声,不与他计较。
一阵穿堂风过,吹得本就破旧的门扇吱呀作响。章邯觉到一丝寒意,赶紧反手将门关上,试图将这穿骨的风雪堵在门外。
“你做什么?”子婴忽而警惕起来,蹭地站起身,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见他如此紧张,章邯又示好地笑了笑,将护在怀中的皮裘捧在胸前,一步一步试探着走到子婴身边,将裘衣轻轻放在书案上。
“看样子这雪要下一夜,明日一早一定会冷得要死。”章邯说着,又仔细将落在衣物上的雪渍拂去,“咱们两人同岁,虽说你比我瘦弱一些,不过我的衣服你应该能穿……”
说完这些,见子婴没有什么反应,章邯又知趣地退到门边,伸着脑袋将自己身上的雪片拍落干净。方才他担心衣物被雪浸湿,就一直躬着腰身好挡着些雪,一路行来,他自己的头上、肩上、后背上、胳膊上全是雪,活似一个老头。
他进门之后耽误了些时候,说话间雪已经开始融化,滴滴答答顺着发丝往下流,肩头上也湿了一大片。
“你……给我送衣服?”子婴此时才反应过来,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书案上厚厚的皮裘衣。
“这里还有别人吗?不是给你还能给谁?”章邯朝那几近熄灭的炭盆努了努嘴,“就靠这个,还不得把你冻死?”
子婴顺势朝炭盆瞧了一眼,眼中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清。他顿了顿,忽然想到某处,又似兔子一般警觉起来:“方才你说你我同岁……你……知道我是谁?!”
章邯本想否认,以免戳破子婴的伤心事,将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又弄得紧张起来,可转念一想,子婴本就敏感,还是坦诚一些的好。
想到这里,他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子婴,长安君成蟜的儿子。”
子婴眼中晃过一丝诧异:“既然知道我是何人,你还敢来?还敢来给我送东西?你不怕王上治你的罪?”
“不管怎么样,我知道你的境况,总不能眼睁睁看你被冻死吧?”章邯似乎并不在意,“再说了,王上和你是血亲,他也不愿看见你有个三长两短。他要杀你的话,你早就死在狱中了,又怎么会好生生地待在咸阳宫里?”
“他若真是要杀我,倒是给了我一个痛快!”子婴恨恨地捶着手,继而又叹了口气,悄然神伤,“说到底,是我父亲背叛了秦国,背叛了王上。父债子偿,王上真要杀我,我也没什么怨言。”
感觉子婴不似之前那般浑身是刺,语气、神情渐渐柔和了下来,章邯不动声色地走近几步笑着哄道:“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先试试这衣物合不合适,若是不合适,我让容兮姐姐替你改改。”
子婴愣了一下,脸上竟有些不自在,别别扭扭地支吾几句:“谢谢你的好意……不用试了。”
“不试能行吗?”章邯快步走到案边,将皮裘拎了起来,在子婴面前抖了抖,“你试试吧!我好容易拿来的,天黑路滑,差点没摔我几个大跟头!”
“真不用了。”子婴一把将他推开,章邯一个没站稳朝后倒去,幸亏他身手敏捷,一掌撑住书案才没翻过去。
子婴并非是不知好歹之人。他们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章邯却冒着被罚的危险为他送来过冬厚衣物,要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可子婴从记事起就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寂寞的时候甚至只能和自己的影子说话。
忽然之间,章邯从天而降,不顾忌他的身份,像朋友一样关心他。他不敢相信,更不敢贸然接受。他习惯了孤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别人和睦相处。
推开章邯,只是他无意识的躲避。眼见自己无心一推害得章邯差点摔一跤,子婴忍不住自责起来,可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去关心别人,只好原地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你没事吧?我不是……有意的……”
见子婴一脸惊慌,章邯满不在乎地站直了身子,将衣物重新放好:“没事,没事!好歹我也是羽林军的人,你这一掌算不得什么!”
“你在羽林军当差?!”子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才多大?王上怎么会让你入羽林军?”
“我怎么不能进羽林军了?说得好像你比我大似的。”章邯翻了个白眼,继而又试探着杵了子婴一下,嘿嘿笑了一声,“不过说实话,卫尉确实觉得我年纪有点小,眼下只让我跟着蒙毅学些表面的规矩,至于独立巡值,那还早着呢。”
子婴眼中流露出些许羡慕的神色:“王上对你真是好……难怪你和扶苏走的那么近。还有那天和你们一起的年轻将军,应该就是蒙毅吧?蒙氏三朝元老,想必他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听子婴言语间不再似之前那般针锋相对,神色也不再是冷冰冰的,章邯放开了些胆子去逗他:“你还有心思管他热不热的?你让自己别冻着了就行。”
毕竟是同龄人,固执的偏见隔阂消除之后,两人自然也都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拘谨。
子婴生涩地点头应了一声,努力让自己脸上有了些笑意。
见他不再推却,收下自己送来的衣物,章邯舒了口气准备先告辞。刚要抬脚,一眼扫见书案上的几片简牍,上面似乎还有些模糊不清的字迹。
“这是什么?”章邯顺手将简牍拿了过来,凑在油灯前眯起眼使劲辨认起上面的字。
“没什么……”子婴面上一僵,将简牍抽了回来,“想我好歹身上流着秦国王族的血脉,若是目不识丁,传扬出去恐怕会被列国嘲笑,所以王上法外开恩,让一个老先生来教我认字。先生教了我几年,除了习字以外,还偷偷教我一些诸子学说……可惜,老先生上个月过世了,以后恐怕没人再会来教我了。”
“诸子学说?”章邯转了转眼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教了你哪些?”
子婴想了想:“儒、墨、法、道,还有阴阳、纵横、兵家,不过先生都只说了些粗浅概要。”
“那你欣赏哪派学说?”
子婴不知章邯是什么意思,幽暗的灯火中,只看见他被雪水浸湿的发丝折射着斑驳的光芒。
见子婴干愣着不说话,章邯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说啊!”
子婴回过神来,略显歉意地点点头:“商君变法以律法治国,这才使得我秦国脱胎换骨,成为列国中的雄主,所以我很想多拜读一些商君的著书。除此以外,我也想瞻仰孔孟之道和老庄逍遥。”
“嗯……”章邯听着,微微垂下头去,沉思片刻复又欣喜地抬起头来,“这个好办!眼下我正陪着扶苏公子受学,宫中藏书众多,我可以想办法给你送一些过来。”
一听此言,一阵狂喜涌上子婴的心头。他顾不上许多,一把拉过章邯连声问道:“真的?!真的可以?”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章邯笃定地点点头,“对了,你久困宫中,不曾知道外间情况。王上曾说,当世大才乃是韩国的韩非先生,他师从荀子又秉承商君之道。当年,王上看到他写的书如获至宝,每看到精彩处常不眠不休。眼下他本人正在咸阳,你若感兴趣,我可以将他的著书一起带来给你。”
“真的?!”子婴喜出望外,紧揪着章邯不放,一时失了轻重,直让章邯疼得叫了出来。
子婴吓得立刻松开手,跳着往后退了一步,惊慌失措的样子活像受了惊的兔子:“对不起,我一时高兴……真是对不起,你没事吧?”
章邯捂着被揪疼的地方,轻轻吸了口气:“没事。看你瘦得像个麻杆一样,没想到力气还挺大。”
见他无碍,子婴放下心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虽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却不能失了心气。所以我每日都会将院中花园里的乱石从一侧搬到另一边,就当是锻炼筋骨了。这也算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章邯默念着这句话,神色瞬间有些哀伤,“韩非先生也说过这样的话……”
察觉到章邯突如其来的变化,子婴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章邯摇摇头,将糟乱的心思压了下去。他转头看了一眼炭盆里微弱的炭火,眼神又重新明亮起来:“子婴,若是王上存心杀你,他就不会让人给你送来炭火,也不会让人来教你读书认字,只留你一人自生自灭就好。既然如此,你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以后我会伺机来看你,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开口。”
子婴从未听过这样温暖人心的话,忍不住竟有些热泪盈眶。
他刚要开口,就见章邯猛一拍脑袋:“哎呀,聊了许久竟忘了时辰,我得在宵禁前赶紧回去!”
“那我送你。”
“不必,外面冷。”章邯一把将他拦下,转身急急向外奔去。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