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红豆相思
直到御医夏无且赶来,章邯依旧不敢离去,只焦急地躲在门外向里张望。过了许久,夏无且又背着他那个黑乎乎的药箱出了来,章邯一步凑上前去拉着他焦急地问道:“夏御医,先生怎么样?”
夏无且长吁一口气,抬手拭去脑门上的汗珠:“有惊无险,一会儿服了药便没事了。”
说完,他便抬脚准备走,一眼瞥见章邯正垫着脚往里探头探脑,一副担心的模样。
夏无且轻轻拽了他一下,低头问道:“你要回宫吗?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我……”章邯想了想,“我还是先回去向王上复命吧。既然先生无碍,我明日再来看他。”
“也好。”夏无且宽慰道,“病人心绪烦忧需要静养,你明日再来吧,省得惹他心烦。我也该去向王上禀明一切,你若无事,我们便同行吧。”
“嗯,好。”章邯点点头,跟在夏无且身后出了院落。
待夏无且将韩非的病症悉数回禀给嬴政时,章邯明显看出嬴政的脸色似蒙上一层冰霜。
“哮症?”嬴政不可置信地盯着夏无且,语气中蕴着浓重的怒气。
夏无且不敢肆意揣测什么,只能低着头如实回禀:“王上,臣听他气道闭拒,喉间有壅塞之音,想来已是患病许久,也已发病多次。这病多因长期倦劳、情绪压抑而起,痰气交阻、肺气不通,以致呼吸困难。臣已经开了宣散的药,叮嘱侍奉他的公公喂他喝下,暂时没有什么大碍了。”
“嗯,那就好。”嬴政舒了口气,面上却毫无喜色,“这哮症如何防止再发?能否根除?”
夏无且沮丧地摇了摇头:“若要防止再犯,病人不可受寒、受热,并且要保持心情平和,千万不能再受到什么刺激。至于根除……臣无能,目前尚无根除之法。臣会多开些驱邪正气的药,让先生先调养一段时日。”
“他明知自己有疾,可这大冷天的还是不用暖炉,真是任性妄为。”嬴政似乎有些不悦,轻轻抬手示意他退下,“那你就即刻去办吧。若有什么需要,你随时来告诉寡人。”
看着夏无且拱着手一路退了出去,嬴政浅浅吸了一口,转首看向章邯:“他到底是如何发病的?”
章邯不敢隐瞒,上前一步据实相告:“回王上,先生本来还好好,直到臣向他转达了王上的话,他才突然变了脸色,大叫一声‘韩国亡矣’,然后就倒下去了。”
“看来,竟是寡人无意间差点要了他的性命。”嬴政冷冷哼了一声,却又毫无情绪,“这件事你办得甚为妥帖,紧急时刻又能处乱不惊、及时应对,寡人很是满意。”
明明受到嬴政的赞许,章邯却完全高兴不起来。他与韩非虽见面不多,却对他颇有好感。那样的旷世大才,却又如此平易随和,虽是公族却毫无架子,甚至可以与一个孩子打趣逗乐。
想到韩非方才苦痛难耐的神情,章邯心头不禁一揪,脑袋深深地垂了下去。
“怎么了?活像打了败仗一样?”嬴政看出他的异样,眉头一紧,似是有些不悦。
章邯抬起头来,前思后想一番,这才鼓起勇气小声回答:“先生说,他知道王上志在天下,也理解王上想让天下得以安宁的夙愿。可是他……他不忍心自己的国家就这么被秦国灭了……王上,先生对他的母国念念不忘,若是我们真的灭了韩国,先生怕是就活不下去了……”
嬴政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章邯吞吞吐吐地说完,他依旧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章邯看着他投过来的目光,心中有种莫名的震动。他记得,那日在甘泉宫的角楼上,嬴政望向漆黑的远方时,眼中就漾着一模一样的情绪。
过了许久,嬴政才压着气息缓缓开口:“大浪淘沙,顺时而动。他若执意为他的理想赴死,寡人愿意成全他。”
“可是……”
章邯还想再问,却被嬴政果断阻止。
“你下去吧。”嬴政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取过书案上的奏章,似乎不愿再多说韩非之事。
章邯不敢自讨没趣,只得讪讪应了命,垂头丧气地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又听嬴政唤了一声:“以后你每日都要去给他送饭,不过不要再提任何秦、韩之间的事,也不要告诉他外间的情况。他若愿意教你一些,你就听着。回来之后,事无巨细你都必须向寡人禀明一切。切记不可自作聪明、擅自妄言,否则寡人绝不轻饶。”
章邯领命退出殿外,一阵北风吹来,天上竟飘下些零星的雪花。
蒙毅随蒙恬出了征,扶苏也回了王后住处,刚才亲眼见到韩非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章邯觉得有些后怕。可知心好友皆不在身边,他一肚子的话无人可说,忽然闷生生涌起一丝孤独落寞之意。
“真是冷啊!”章邯使劲跺了跺脚,搓着手哈了几口气,这才飞似地下了玉阶。
蒙毅不在羽林军,卫尉对章邯的管束自然也就松了许多。见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卫尉大发善心让他早些回去。
天色昏沉,细雪断断续续下了小半日,章邯回到甘泉宫的时候,地面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白色。他本想先去探望赵姬,没想到却被容兮轻嘘一声赶了出来。
“你瞧瞧这天,昏昏沉沉的让人失了精神。太后刚喝了药,觉得有些困倦,已经歇下了。”容兮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柔柔地拉起章邯的手仔细摸了摸,“手怎么这么冷?我带你去添些衣物,千万别冻着了。”
“我不冷!”章邯挣脱开来,一想到赵姬还在寝殿睡着,他又猛地压低了声音,“我只是一路走回来裹了些寒气而已。”
“你们这些男孩子啊……一点儿也不听话,回头真的受了风,可别让我照顾你!”容兮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后院走去。
知道她是关心自己,章邯冷寂了一下午的心重新又暖了起来。他嘻嘻笑着几步跟了上去,边走边望着天:“咸阳都已经这么冷了,也不知道蒙毅在边关怎么样……”
乍一提到蒙毅的名字,容兮的脚步迟滞了一下:“是啊,边关风烈,也没个人在他身边照顾他。若是再打几场仗,受些小伤,真不知道……”
说到这里,她微微偏过头去,兀自叹息几声。
“诶?”章邯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情愫,一把拽住她的衣袖,“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蒙毅了?你不会是……”
“住口!”容兮娇艳的面容上明显飞起了一道红霞,她嗔怒一声将眼神躲闪着撇了过去,可脸上的神情怎么看都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戳破心思的羞怯。
章邯疑惑地盯了她半晌,心里的怀疑越加笃定:“你不会……真的……喜欢他吧?!”
“别乱说!”容兮作势就要来捂他的嘴,却被章邯一脚蹦着躲了开去。
“真被我猜中了!”章邯不怀好意地朝扑了空的容兮眨眨眼,“等他回来,我帮你去问啊!”
“不许胡闹!”容兮插着腰喘了口气,“你若敢告诉他,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说着,她娇嗔着跺了一脚,扭头就走。
见她似乎真的生了气,章邯几步又蹦了回来,急急跟上去将她拉住:“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肯告诉他?”
容兮眼中萌动的情思渐渐散尽,面上的神情也慢慢沉了下去:“他是将门之后,出身高贵,我只是个低贱的奴婢而已……你若真心替我着想,就当今日的事没有发生过,以后我还能与他平常相处。若是你将我的这点痴心妄想告诉了他,只怕以后我在他面前再无立足之地。”
章邯怔怔地看着她,听她缓缓说着,尾音里竟染了些哭腔。他心头一软,忙又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你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嗯。”容兮抽了抽鼻子,感激地朝他扯起一丝笑容,继而又神色哀伤地走到廊边,仰头望着昏黄连绵的天际,“像我这样的人,就如同这雪片一般。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最终会飘向何处,又或许倏然隐于泥土中,连个痕迹都没有。”
“怎么会呢?”章邯跟上前去,与她一同昂首望着天,“容兮姐姐,以后我会保护你的。只要有我在,一定不会有人欺负你!”
容兮愣了片刻,转首看着章邯,眼神里有惊喜也有感动。她刚要说话,就见章邯眯起眼睛,嘴巴猛地开合几下,脸色憋得通红。
“阿嚏!”
章邯这个喷嚏打得着实力道十足,直将鼻涕也喷了出来。他慌乱地捂住嘴,撒腿就要往屋里跑。
“别急!”容兮一把拦住他,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递了过去。
章邯情急之下没得选择,扯过锦帕就是一顿猛擦。好容易擦拭干净,一看锦帕上已是污渍斑斑,他又是尴尬又是愧疚:“对不起……我回头赔你一个新的。”
“赔什么啊?”见他一副狼狈模样,容兮忍不住笑出声来,“我那还有许多,你若不用,扔了就行。”
章邯将锦帕捏在手里,只觉得丢人丢到了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容兮却毫不在意,只是轻轻摇着头戏谑地瞧着他:“还说保护我呢,我看你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
说着,她从旁轻轻推了章邯一把:“别逞强了!走吧,我给你找些厚实的衣服。这雪看样子得下一整夜,明日一早恐怕会更加湿冷。你在王上身边受学,还是谨慎些的好,若是受了寒、伤了身子,会耽误课业的。”
一阵阵北风吹得紧,裹着冰凉的雪粒灌进脖子里,令章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容兮说得在理,他不好再反驳,便乖乖应了一声,跟着她往后院走去。
进了屋,被暖炉里的炭火一熏,章邯这才觉得舒服许多。不多时,容兮捧着厚厚的皮裘走过来,轻轻放在一边。
“明日一早记得穿上这些。”
章邯点点头,侧身拂过衣料,只觉得手中一片厚实,甚是暖和。他心里颇为满足,抬头朝容兮咧嘴一笑:“谢谢姐姐,我记住了。”
“你们这些孩子啊,若是没个细心的人照顾着,真不知道会冻成什么鬼样子!”容兮无奈地看着他。
一听这话,章邯心里猛然一紧。他想起了在那个破落的小院里见到的孩子——与他同岁的子婴。
章邯自认自己命好,有关心自己的家人,有肝胆相照的挚友,即使在这样酷寒的日子里,他心中仍是暖意融融。
可子婴呢?除了王族的血统,他似乎什么也没有。
“姐姐,你说明天真的会很冷吗?”章邯有些出神,完全没有留意到容兮投来的疑惑目光。
“嗯,应该会滴水成冰吧。”
章邯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探身拉住容兮,恳切地望着她:“还有富余的厚衣物吗?”
“你要做什么?”容兮警觉地问道。
章邯低头想了想:“前些时候我和蒙毅在宫中遇到一个少年,和我差不多大。他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这么冷的天,他一个人在宫中一定难以支撑,我想……”
“我知道了。”容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我去给你取来,你给他送去吧。”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