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余处幽篁
王后芈昭彤知道自己触到了嬴政的逆鳞,她不敢再有任何唐突之言,忙点头称是:“臣妾谨遵王上教诲。”
嬴政亦是点到为止,立即缓和了神色,又将她的手拉至胸前,款款言道:“昭彤,你不仅是秦国的王后,更是寡人的妻子,是扶苏和德音的母亲。扶苏是嫡长子,也是未来的王储,是继任的秦王,你肩上的重任不比寡人轻多少。寡人能察觉到你的隐忧,可寡人希望你能与我荣辱与共,助我完成千秋霸业。寡人之心,你可否明白?”
芈昭彤含泪垂下头去,哽咽难平:“臣妾明白……”
嬴政舒了口气,抬手替她拭去眼泪:“夏无且不是说了要你安心静养,你这样寡人如何能放心?”
“是臣妾的错……”芈昭彤闻言,忙忍住胸中悲情,咬紧牙关不发出任何声音来。
“好了好了。”嬴政无计可施,只好又将她揽到身前,无奈地长叹一息,“你何错之有?若是有错也不在你。”
芈昭彤深知在嬴政身边最需适可而止,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待心情稍缓一些,又撑起笑意看了过去。
“对了,臣妾还未恭喜王上。”
“嗯?”嬴政一愣,“寡人何喜之有?”
芈昭彤温婉一笑:“那位从赵国来的夫人虽非王室之女,却也玲珑可人,如今又替王上诞下公子胡亥,岂非王上之喜?”
忽然提到赵夫人和胡亥,嬴政面上有些尴尬,转过身哈哈笑着打过岔去:“在寡人眼中,胡亥和将闾他们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可喜。”
芈昭彤却轻揉着将他拽了回来,依旧笑意盈盈:“添丁进口总是好事。”
“嗯,你说是就是了。”嬴政不好说什么,敷衍着对付过去,忽又想起一事,忙开口说道:“说了这么久,寡人还未得空去看看扶苏。眼下非常时期,寡人确实精力不济,无法照看他,想必他也是无聊。今日寡人将章邯带了过来,他们以前总在一处受课,应该会有很多话要说。”
“臣妾替扶苏谢过王上关心。”芈昭彤略一俯身,权当是揖礼谢恩。
“寡人也该去看看他了。”嬴政点点头,作势就要起身,“方才与你说了这些话,你也该是累了。你就好好歇着吧,寡人自己过去就行,过些日子寡人再来看你。”
见他要走,芈昭彤连忙轻掖他的衣角:“王上,臣妾不累,臣妾与您一同去吧。”
嬴政犹豫了一下,继而痛快地应允了她:“好,你与寡人同去。不过若感到不适,你切不可强撑。”
说完,他起身招呼玉姜近前替芈昭彤更换好衣物,待一切妥帖才与她一同去了偏殿。人还未到偏殿,远远就听见德音清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大有不依不饶的意思。嬴政停下步子听了片刻,芈昭彤担心他对德音的无理取闹感到不悦,却没成想他的嘴角竟扬起一丝宠溺的笑意。
“德音这小脾气也不知到底像谁?”嬴政挑眉笑了起来,大有得意之色,“如此厉害,以后若是嫁了人,寡人完全不担心她会受委屈。”
说着,二人一起进了殿门,这才发生了方才的一幕。
芈昭彤性子娴静,决然不会将自己日夜期盼夫君的思情说出口来。可德音童言无忌,又是个百无禁忌的脾气,一番梨花带雨的哭诉竟将自己母亲尽力掩藏的心事捅破。这让一旁的芈昭彤又羞又怯,几番想要开口阻拦,怎奈嬴政却一直纵容德音,让她完全插不上嘴。
听到此处,嬴政也察觉到芈昭彤的尴尬,便迅速点头答应了德音,替她遮掩了过去。
“父王说话要算话!以后一定要常来这里!”德音似乎并不能全然信他,依旧不依不饶。
“好了,不许再闹了!”芈昭彤实在看不过去,轻斥一声,“德音,不可以这么和你父王说话。”
见她如此紧张,嬴政笑着站起身来宽慰她:“没事,她还小。”
说着,嬴政又伸手拉过德音:“走,随父王一起进去吧。”
岂料德音却瘪着嘴又似要哭一般,可怜兮兮地指着自己的腿:“刚才磕到门槛了,腿疼。”
听到这话,一直在旁边看好戏的章邯忍不住一惊,悄悄挪了几步凑到扶苏身边小声问道:“她何时磕到门槛了?方才不还跑得一阵风似的?”
扶苏瞄了他一眼,示意他噤声。
如此明目张胆地撒谎是嬴政所不能容忍的,德音这么做等于就是把嬴政当做瞎子。章邯正暗自替她捏一把汗,没想到嬴政却无奈地哼了一声,俯身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进了殿来。
章邯正诧异不止,忽听扶苏轻飘飘地声音传到耳边:“满咸阳宫敢这么和父王闹的只有德音一人,今日你算开了眼界了吧?”
章邯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嬴政已经快步行至面前。他与扶苏皆默默后退一步,待嬴政走过时,又见德音趴在嬴政肩头朝扶苏鬼机灵地眨了眨眼,刚哭过不久的粉红鼻头还在,可转眼间已是一副计谋得逞的得意表情。
章邯顺势看向扶苏,见他的嘴角亦是扬起一抹满含赞许之情的隐秘笑意。
嬴政自然是没看见这一幕,他转身将德音放下,待玉姜侍奉王后芈昭彤在侧席坐定,这才收起笑意看向扶苏这边。
扶苏与章邯收起各自的心思,齐齐上前拜见秦王与王后。嬴政微微颔首,望着扶苏问道:“近来都学了些什么?”
扶苏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答道:“回父王,儿臣这些时日在看韩非先生所著的内储与外储。”
“哦?”嬴政饶有兴致地扬起眉毛,“怎么会想起看这两部?”
扶苏又揖礼,之后才坦然回答:“先生早年所著儿臣多已看过,唯有内储与外储乃是先生入秦之后所作。儿臣想看一看先生历经颠沛之后是否又生出许多感悟,使学说日臻完善。想来先生或许未能来得及整理便撒手人寰,因而这两部分稍显混乱。内储、外储皆以‘经’为刚,释之以“说”,见人世、参人情,以备君主之需。这两部分多为趣闻轶事,其中却寓以深意,读之如抽丝剥茧,每看一遍便多一层体悟。以前,韩非先生曾将其中一些说与章邯,章邯将这些记录下来送与儿臣,如今再翻看,确实与那时感受不同。”
一番话说完,嬴政满意地投来赞许的目光。
“韩非之书可为君王之教,所谓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你要反复琢磨,方可探知其中奥妙。”说着,他又转头看向章邯,“章邯,这些时日你在羽林军,不曾入宫受教,但也不可荒废课业。过几日,寡人会让人给你送一些兵家论著过去,你要仔细研习,如有不明白处可以去问魏缭和蒙恬。”
“是。”
扶苏与章邯齐声拱手应道,话音刚落,就听德音稚嫩而甜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儿臣也看了书,父王您也问问我吧!”
嬴政甚是诧异,好笑地瞧着她:“那你都看了什么?”
德音拽着嬴政的衣袖,让他俯下些许。
“儿臣背给您听吧!”
“哦?你都背下来了?”嬴政很是惊喜,不觉有些期待,“那好,父王听着。”
德音松开手,郑重其事地退开一些。她站的笔直,如沅茝殿前玉池里那亭亭的翠竹。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於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与其说是背,倒不如说是一种吟唱。德音略显稚嫩的童声起承转合,将这楚辞《山鬼》唱的宛转悠扬,每一个字都带着浓浓的楚地风情,山云叆叇,清泉灵动,令人不由心旷神怡。
章邯从小只知金戈铁马,从未听过楚国这缠绵的软语,整首辞听下来,他恍惚觉得这吟唱如仙乐飘飘,只让人骨头都融化了。他暗自惊奇,这靖安公主平日里一副假小子的模样,没想到还有这般少女的一面。
瞠目结舌的并非章邯一人,嬴政亦是半天回不过神来。
见嬴政一动不动,王后芈昭彤心中有些忐忑。德音所吟诵的《山鬼》是屈子所写《九歌》中的一章,是楚国祭祀山中女神的歌。山鬼本为山神,却无法见到自己心爱之人,纵使她美丽绝伦,也只能兀自感伤。芈昭彤心绪难平之时会吟唱几句,借此缓解内心的怅惘,没想到被德音听了去。或许是因为骨子里有一半南方泽国的血脉,德音对此爱不释手,死缠硬磨要芈昭彤教她。芈昭彤拗不过她,又想着能让自己的女儿学一些楚音也是好事,这才答应了她。
这本是无伤大雅的事,可方才在内殿之中嬴政就委婉地责备过她,让她不要总看屈子的书,也不要过于操心楚国的事。德音这么一唱,眼看着就要触到嬴政的禁忌,她又怎能不急。
想到此处,她来不及害怕,慌忙解释道:“这首山鬼只是祭祀的歌谣,并无愤世嫉俗、忧国之忿。之前臣妾偶然唱起过,德音听着有趣,这才央求臣妾教她的。”
嬴政默默听着,面上的神色有些诡异。他微微拧着眉头,嘴唇紧紧抿在一处,似是有些走神,可那瞳孔深处跳动的点点星光却又显示出他正在思考着什么。
德音从未见过他如此莫测的表情,不由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求救一般看向自己的母亲,微微瑟缩着躲进她的身前。
见王后一脸掩饰不住的惶恐,章邯不明所以。明明只是背了首楚辞而已,却弄得如临大敌一般警惕。他好奇地看向扶苏,却见扶苏也是一脸疑惑,只冲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章邯还未来得及再去想,忽然听见嬴政轻轻笑了一声。他回过头去,见嬴政又恢复了之前的和颜悦色。
“寡人知道,你不必多心。”嬴政微微笑着示意芈昭彤安心,继而又俯身看向德音,“德音你知道吗?父王以前也听过这首山鬼,父王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句‘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不过父王不通楚音,没你说的好听。”
德音终归是孩子,见嬴政脸色缓和,便也不再害怕,好奇地盯着他问道:“父王也听过?是母后唱给父王听的吗?”
嬴政直起身,眼神又飘向了殿外。
“不是你的母后,是父王的母后唱过。”
“嗯?”德音来了兴致,“是祖母唱过?她也会楚辞?”
一听到赵姬之名,章邯浑身一个激灵。他虽是第一次听到这楚辞,可也大致听出了一二。山鬼所言,大致就是一些思君不见的离怨哀愁,赵姬若是也曾吟唱,不知她当日所思之人到底为谁。
芈昭彤知道德音方才所说定是勾起了嬴政的某些回忆。她不敢再由着德音胡闹,上前一步婉转劝道:“王上,德音年幼,说话不知深浅……”
话未说完,就被嬴政抬手止住:“无妨。山鬼思君不得见,身处幽篁暗无天日。那时,先王归秦,不知可否还有再见之期。母亲与我在赵国辗转流离,她思念父亲时便常常吟诵此曲。”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