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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执子之手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 室鞅 4949 2021-04-06 13:19

  本来其乐融融的一番小聚忽然之间冷了场。

  思及往事,嬴政眉眼间多了些怏怏的惆怅。王太后赵姬就像一颗尖锐的铜钉,深深扎在秦王的心间,碰不得、拔不得。

  芈昭彤向来有分寸,从不对自己的婆婆做任何评价,眼见嬴政脸上蒙起一层阴霾,她连忙示意扶苏将德音接了过去,让孩子们去殿外玩耍。

  待三人出去,芈昭彤这才缓步上前,轻轻牵起嬴政的手,声音轻柔,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魔力。

  “王上说了许多话,想必有些累了吧?”

  嬴政抽回神来,难为情地笑了笑:“确实有些乏了。难得来见你,却还要你替寡人操心,真是惭愧。”

  “王上与臣妾之间还如此见外吗?”芈昭彤跟着他笑了起来,眼眸里如沁着一汪清泉,“王上若是累了,臣妾陪您坐一会。王上若不想说话就不说,臣妾在一边守着您就好。”

  这一番话极尽关切之意,似一股暖流流进嬴政心中。他感激地握住芈昭彤的手,眼角眉梢尽是柔情,与朝堂上令众人闻风丧胆的铁腕秦王判若两人。

  “寡人来探望你,还要你来安慰寡人,寡人若是这么做,岂不是委屈你?”嬴政一边说着,一边牵着芈昭彤向书案边走去,“今日朝中难得清闲一些,扶苏与章邯也许久未见,就让他们多待一会儿吧。你身子不好,还是先坐下歇一歇。”

  芈昭彤自是不会反对,顺着他的心意与他执手而坐。

  刚一坐定,嬴政猛然又一欠身。芈昭彤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忽然见他抬手伸向自己肩头,将她身上的狐裘裹得紧了些。

  不知为何,芈昭彤只觉得眼眶一热,心中思绪一涌而上竟难以自抑。嬴政察觉到她的异样,又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说起来你与寡人本为夫妻,然而王室之中国事常重于家事,比起寻常人家的夫君,寡人做的实在不够好。惟愿你能理解寡人的难处,不要妄自菲薄,亦无须忧思自扰。”

  芈昭彤愣了片刻,复又嫣然轻笑:“王族夫妻确实不比普通人家,臣妾心中明了,王上且安心。”

  本想宽慰她,却又被她反过来安慰一番,嬴政心中有些愧意。他总觉得自己的王后是如水一般温柔的女子,有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胸襟,即便自己为了某些原因而刻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对她的疏离,她却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之言。她生于王室,天生有着王族的宽容气度和仁慈心肠。除了夫妻之情以外,嬴政不得不从内心里对她怀有一种敬意。

  想及此,嬴政暂时摒去心中的感怀,与她又携手坐着聊了片刻。

  秦王没有离去的意思,章邯便继续与扶苏、德音待在水边的长廊里。

  刚出得殿来,德音就将扶苏拉到一边,欢欣的言语间尽是得意之情:“哥哥,我方才演的好不好?”

  扶苏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章邯疑惑地问道:“演?演什么?”

  德音咬着下唇朝他眨了眨眼,一脸讳莫如深。章邯越发糊涂,求救似地看向扶苏。

  扶苏连忙示意他噤声,又瞪了德音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向他解释:“她方才的哭是装出来的。父王许久不来看望母后,母后心情低落、忧思郁结,这才久病不愈。德音与我皆是无计可施,所以方才她才……”

  “原来公主是对王上使的苦肉计啊。”章邯恍然大悟。

  “什么计我不管,反正兵不厌诈。”德音翻了个白眼,继而情绪又低落下去,“父王总不来,母后想他,我也想他,方才我所说也并非全是假话。”

  眼见扶苏和德音双双神色黯淡,章邯虽有心宽解却又不知怎么去说,毕竟这是秦王的家事。想来想去,他将话锋一转:“公主方才吟诵的山鬼真是好听,楚辞竟如此婉转,我真是开了眼界。”

  见他满目赞叹钦佩,德音不由从那低落的情绪中缓了回来,轻巧地一偏脑袋,捂着嘴笑了一声:“你和哥哥成天只知道打啊杀啊,哪里会知道这些?若是母后吟唱,比我好听十倍。”

  “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扶苏也回过神来,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们可不是莽夫,修武于外、修文于内,这才是正道。那些缠绵悱恻的辞章还是留给你们女子吧!再说了,我秦风也不是只有杀伐,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难道你没听过?”

  “我当然知道!”德音不服气地伸长了脖子,可又觉得扶苏说的很是在理,便赌气似地撇过头去,“修武于外,修文于内,说得倒是好听。我也想学剑术,可母后不让。”

  扶苏拧着眉头瞧了她一眼:“你一个姑娘家学这些做什么?母后说你多少回了?”

  德音朝他翻了个白眼,鼻间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见她这幅爱答不理的模样,扶苏更是来气,刚要再教训她,却被章邯拦下。

  “王上说我大秦要以武力定天下,公主想学你就教她嘛。”

  岂料扶苏坚持不肯退让:“哪有公主舞刀弄剑的?”

  话音刚落,章邯只觉自己胳膊一沉,回头一看,原来是德音凑上来将他拽住。

  德音抬头看着他,双眸中满是期待:“哥哥小气不教我,邯哥哥以后教我好不好?”

  “好。”章邯点点头,“不过公主还小,还需再等几年。”

  “嗯嗯嗯!”德音欣喜不已,“我能等!”

  一旁的扶苏始终紧锁眉头,忍不住上前将德音拉着章邯的手拍了下去,继而又责怪似地看向章邯:“你怎么能这么由着她胡闹?”

  扶苏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眼下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认真模样,这样的反差令章邯不由发笑。他干咳几声遮掩过去,又轻轻摇头示意扶苏安心。

  扶苏无计,也只得由他们去了。三人又逗乐了一阵,直到嬴政从侧殿出来,章邯这才随他离了沅茝殿。

  回去的路上,嬴政一言不发。以章邯对他的了解,知道他必定是有了心事。

  方才在沅茝殿,靖安公主德音无意中吟诵起屈子的山鬼,似乎是触及了嬴政对母亲赵姬的感念。楚韵悠长,章邯听得不甚清晰,可大致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如今秦王母子的关系虽有所缓和,可嬴政依旧坚持不与自己的母亲相见。这其中的过往章邯虽有耳闻,却并不知详情。随着在宫中年头渐长,他也已不再是当年刚入宫的傻小子,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自有分寸。眼下,华阳太后已逝,赵姬的日子比之前好过许多,章邯不敢随便乱说话,免得哪句话说的不对惹怒了嬴政,毁了甘泉宫来之不易的宁静祥和。于是,他只简单向嬴政请了辞,随即又赶回羽林军中去。

  偌大的政事殿书房里只剩下嬴政一人,他来来回回踱了几步,似乎是在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惶恐。

  说是惶恐,丝毫不为过。嬴政活了三十一年,从未从心底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然而这一次,他却真切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似乎误解了母亲对父亲的情意。

  在嬴政心中,父亲异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王者。虽然父亲曾为了前途而抛下他们母子,然而嬴政却并不因此而记恨他,因为不论何时何地,他始终不忘与妻儿的誓言,不负秦国子民的期待。

  也正因为异人这略带悲剧英雄一般的形象,令嬴政对自己的父亲越发尊敬,并加剧了他对母亲赵姬的痛恨。母亲对父亲的背叛,令他无法忍受。

  他不明白,母亲赵姬为何如此贪得无厌、厚颜无耻,异人尸骨未寒,她就背叛了他。豢养面首嫪毐,秽乱宫闱,之前十几年的夫妻情分被弃若敝履。

  思来想去,嬴政找不出任何理由,他只能坚信,当年母亲嫁给父亲本就是一场闹剧。这一切不过都是吕不韦的计划而已,他想用府中的一名歌姬来维系自己与公子异人之间的连盟,而赵姬恰巧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姻缘始于一场谋划,赵姬原本就是吕不韦的爱妾,她对异人又能有几分真心?

  而坊间流传的关于这三人扑所迷离的谣言,更令嬴政耿耿于怀,恼羞成怒。他认定母亲从头到尾都在欺骗父亲,毫无情意可言,所以当异人病逝后,她便无须再刻意伪装,并肆无忌惮地去与他人寻欢作乐。嬴政为自己的父亲不平,他的一片真情实实在在错付了不值得的人。

  很多时候嬴政都不敢想,在母亲赵姬的心中他究竟算什么。在吕不韦的眼中,公子异人乃是奇货可居,那么在赵姬的眼中,异人与嬴政难道也仅仅只是帮助吕氏获得无尽荣耀的工具而已?与不爱的人所生的孩子,大抵应该也没有什么感情吧。所以,当嫪毐将剑锋直指他的时候,作为母亲的赵姬是不是也暗自希望他可以死掉,好彻底抹去与异人这段错误姻缘的一切痕迹。

  然而,今日德音吟诵的那首山鬼却震醒了他,或者说是唤醒了他故意遗忘的某些记忆。

  流亡赵国,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艰难岁月里,是赵姬用那看似柔弱的身躯为他挡住了世间所有的风雨,令他可以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安然长大。不论情势多么险恶,不论赵姬内心多么绝望,她都不曾在嬴政面前哭过,始终用最温暖的笑容鼓励他、安慰他。或许是怕引起伤感,赵姬很少与他说起异人,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会一边在豆大的油灯下缝补衣衫,一边轻轻吟唱那首寄满相思的山鬼。

  若无真心,何以刻骨相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那时的她应该是真的身处幽篁难见希望,那时的她也确实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来保护着自己年幼的儿子。

  幼年最为真实的记忆一幕幕涌入眼前,那样生死与共的母子到底是怎样走到了今天的局面?嬴政只觉得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一向清晰的思路乱成一团。他快步行至书架边,将那精致的木匣取了下来。

  两方竹节玉符依旧完好无损地躺在其中。这是当年异人离赵时留给赵姬的信物,赵姬归秦后,他二人依旧各持一方。待异人离世,他的那方玉符传到了嬴政手中。直到前几年,赵姬才托扶苏将自己手中的另一半玉符转交给了嬴政。至此,竹节玉符终于合二为一。

  嬴政将赵姬送来的那块玉符握在手心里,反复摩挲。指腹触到背面凹陷处,忽然觉到一丝不平。

  他心中一惊,忙将玉符翻了过来。凹陷的内壁里刻了一行小字,若是不仔细查看根本无法察觉。他对着光亮将玉符举到眼前,仔细辨认。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嬴政轻声念着,心头猛地一揪。这些刻痕已被磨得圆润,看起来已是年代久远。或许就是在那流亡时的油灯下,赵姬亲手将这十六个字刻在了玉符上。

  短短一十六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嬴政忽然觉得十分迷茫,这么多年,他对自己的母亲竟不曾看透过半分。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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