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逍遥容与
章邯又与扶苏待了一会儿,各自聊了些近况。等了许久,还不见嬴政从内殿出来。
扶苏有些按捺不住,方才与章邯一番交心令他的忧思解除了大半,多日未能见到自己的父亲,他确实有很多话想与他说。
章邯看出他的心思,便劝他直接过去。可扶苏顾及自己的母亲,执意不肯打扰父母难得的独处机会,只焦急难安地在偏殿里等着。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门外想起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扶苏满怀期待望了过去,却发现原来是德音。
德音刚刚睡醒,揉着惺忪的眼睛走了进来,待站定之后才发觉屋里多了一人。
“章邯哥哥,你怎么来了?”德音又惊又喜,一个雀跃蹦到章邯和扶苏之间。
“王上来探望王后,便带我一起来见见扶苏。”
公主毕竟与扶苏不同,年纪再小也是个姑娘。章邯觉得男女有别,便稍稍退了一步。
岂料德音却不依不饶,向前一步堵在他身前,昂首挑眉不满地哼了一声:“就知道来看哥哥吗?你和蒙毅就只跟哥哥好,从来都不带我玩。哼!”
之前华阳太后重病难医,王后芈昭彤几乎日日侍奉在榻前,根本无力照顾自己的一双儿女。有时她会请王太后赵姬相助,可赵姬自己亦是疾病缠身,常自顾不暇。所以她就向嬴政请了旨意,让德音可以随扶苏一起去学堂听讲,一来兄妹俩在一处可以互相照顾,二来也能让德音学一学圣人之道。嬴政倒也开明,痛快地答应了这个请求。所以这一来二去,德音也就成了学堂里的常客,与章邯、蒙毅都熟络了起来。
德音虽与扶苏一母同胞,可脾气秉性却与她的哥哥完全不同,年纪不大却是一肚子鬼主意,常常在课上搅得李斯他们不得安宁。
章邯明明大了她整整六岁多,但每每见到她倒像老鼠见了猫,避之不及。
察觉到章邯的窘迫,扶苏上前将德音拉了回来,替他解了围。
“他本来也是要顺道来看你的,只是因为方才你回去休息,所以才没能及时赶上。”
德音眨了眨眼睛,又盯着章邯涨红的脸仔细打量一番,不由翻了个白眼:“哥哥你就不要替他说话了,都说了是‘顺道’来看我,顺道而已嘛。章邯,以后你就不要来沅茝殿了,我不欢迎你。”
眼见越解释越乱,章邯无计可施,只得向扶苏投去求救的目光。可扶苏亦是一脸无奈,完全没办法制服自己这个不讲道理的小妹妹。
正在这二人面面相觑时,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德音,你现在脾气大了,敢禁止章邯来沅芷殿了啊!”
三人齐齐寻声望去,原来嬴政与芈昭彤不知何时已经过了来,正面带笑意地看着他们。
“父王?!”德音惊喜万分,立刻忘记了方才的怒气,一路飞奔跑了过去。
嬴政顺势蹲下身来,正好被她扑了个满怀。德音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瘪着小嘴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眼中闪动着盈盈泪光,眼看着就要涌了出来。
嬴政好笑而又心疼地瞧着他,轻柔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告诉父王,父王替你做主。”
德音抽噎着摇了摇头,眼眸一垂,两行清亮的眼泪哗哗滚落下来。
“是哥哥们欺负你了?”嬴政皱眉朝她身后的扶苏和章邯扫过,这无声的眼神令那二人吓破了胆,忙连连摇头,企图澄清自己的清白。
德音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又恼又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才不是!哥哥和章邯哥哥从来不会欺负我。都怪父王,谁让您总不来看我?”
眼见德音大胆妄为,说了这样直接冲撞秦王的话,一旁的芈昭彤忙上前阻拦:“德音,不许胡说!”
岂料嬴政却以温柔的眼神制止了她,继而又将德音拉得近了些,抬手轻轻抚着她粉糯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慈爱,又有一丝无奈。
“父王最近政事繁忙,忘记来看你了。父王向你赔个不是,不要再哭了。”
德音懂事地点点头,又使劲揉了揉肉眼睛,弄得眼圈一片通红:“儿臣不哭了。儿臣听父王的话,父王以后一定多来看儿臣好不好?您不来,母后总是独自叹息,哥哥也闷闷不乐,他们都和儿臣一样盼着父王来。”
一听自己极力隐藏的心绪被女儿不经意泄露出来,芈昭彤忍不住羞愤想要再次阻拦她,可仅仅唤了一声“德音”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华阳太后从离世之前半年开始就越发暴躁,常常无理取闹,对着王后芈昭彤就是一顿破口大骂。她恨芈昭彤太过心软,不能将自己的夫君掌控在手中,不能将朝政揽在怀中,不能延续楚系外戚的荣耀。芈昭彤受了委屈,可又不能将这些话说给外人听,更不能让这些话传到嬴政的耳中,只能隐忍不发,默默将一切都承受了下来。
咸阳宫里哪怕一朵花落、一丝风过,皆逃不过嬴政的耳目,他又岂能不知芈昭彤日日备受煎熬的艰辛。人人都在猜测,嬴政是否要借王太后之威来彻底压垮华阳太后,以芈昭彤的聪慧,她必定也猜到些许隐情。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视赵姬为敌,还主动让她替自己照顾一双儿女,以此让赵姬可以一享天伦之乐。
雍容气度于内,谦恭温顺于外。王后的一言一行皆被嬴政看在眼中,记在心底。他会暗自怜惜她,也会在无人时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对得起她。可楚系势力尚存,并开始蠢蠢欲动,以王后芈昭彤和扶苏为新的旗帜,嬴政不敢掉以轻心。剿灭六国战事正紧,他绝不能让秦国国内在这个时候出现任何不和谐的声音,所以他只能一边以怀柔之策安抚楚系残余,一边刻意疏远冷落王后。
这个来自南方泽国的温柔女子竟异常强大,超出了嬴政的预料。在后宫之中,她以一副病体撑起所有事务,让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维持着难得可贵的祥和安宁。在嬴政面前,她以极高的素养保持着王之正妻的尊严、荣耀和温柔,从无任何怨言。
说实话,方才进去内殿之前,嬴政内心还有那么一丝忐忑。多日不见,她心中聚积了太多怨念,不知会如何对待自己。然而见面的那一瞬间,嬴政便明白了自己的担忧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芈昭彤以最为得体的方式见了他,用温情的笑容消融了他满身心的疲惫。嬴政自己都觉得可笑,他这个在天下臣民眼中都算得上严厉强势的国君,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却如同意气风发的少年,将自己近来最得意的事情一一道尽,仿佛要求得某种嘉奖一般。
芈昭彤坐于榻,轻轻靠在软软的锦垫上,嘴角漾起赞许的笑意,明眸中含着仰慕与敬爱之情,默默听他滔滔不绝。
待嬴政意识到自己自顾自地说了太多,完全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他才羞愧而尴尬地笑了几声,轻轻拉过芈昭彤的手,想要询问她近来身体的情况,可她却摇了摇头,只一言却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嬴政心里荡起阵阵涟漪。
“臣妾无碍。王上接着说,臣妾还想听。”
朝堂政事索然无味,前线战事繁杂冗长,一个长于深宫的女子哪里会喜欢听这些?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就是不忍扫了嬴政的兴,顾及他的心情罢了。
她太过善解人意,也太过容忍自己的夫君。不知怎的,嬴政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怒气。
“明明不爱听就直接说出来,为什么总是要委屈自己呢?”
芈昭彤不知他这火气是从何而来,一时间也愣怔着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惶恐地垂下头去。见她如履薄冰一般惴惴不安,嬴政忍不住懊恼,恨自己不该胡乱发火惊吓她。
“好了,寡人也是担心你。你还在病中,听这些事情难免耗费心神。”嬴政抬手抚过她的云鬓,歪头轻轻一笑,将她揽在自己肩头,“你为何总是这么小心翼翼呢?寡人又不会吃了你。”
芈昭彤受宠若惊,乖乖伏在他的颈间。多日未见的委屈汹涌着朝心口处冲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些,可依旧掩饰不住嗓间的颤抖:“臣妾只是想让王上能高兴一些,王上说什么臣妾都爱听。”
嬴政无奈地叹了口气,越发怜惜地抚着她:“可也不能总让寡人说吧,寡人也想知道你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想什么。”
芈昭彤轻轻咳了一声,复又坐直了身子,侧身从枕下取出一卷书简递到嬴政手中。
“夏御医多次嘱咐,让臣妾这段时日要安心静养。幸亏各宫宫人都能体谅臣妾,各司其命、各安其份,臣妾才有机会得以偷闲,躲在宫中看些闲书。”
“哪里是她们体谅你,分明就是你管束有方。驭下之道寡人深知其难,你也就是变着法子替她们说好话罢了。”嬴政戳破了她的心思,将书简缓缓展开:“原来你在看屈子。”
芈昭彤点点头,又轻轻倚在嬴政肩头,指着书简上的一处柔声念道:“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美好之时转瞬即逝,难以把握,可望而不可求,也只有自我宽解才能逍遥一些。”
芈昭彤所说乃是屈子《湘夫人》中的一句,实为湘君对湘夫人之袅袅思情。嬴政明白她的心意,便故作轻松地将书简合上扔在一边,缓缓拉过她的手,轻声说道:“屈子与你同为楚人,他虽有才却未能遇上明主,终其一生也不过写了些辞章而已,并未建下什么卓著功勋。楚室昏聩,不能令麾下贤才施展才华,是屈子的不幸,更是楚国的不幸。”
芈昭彤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臣妾自小生在楚国,自然知道楚国已衰。臣妾对屈子的遭遇十分痛惜,又被他笔下所写之辞句所震撼,常惶惶不知所措。”
嬴政将她拉起,轻抚她的肩头,温柔地盯着她的眼睛:“屈子怀才不遇,幽愤于心,笔下常有叹惋哀怨之语,又有愤世嫉俗之恨。寡人知道你是同情他,可是这些书还是不要再看了,对你的病情无任何益处。”
“臣妾谢王上关心。”芈昭彤微微点头,言语间却有一丝坚持,“可楚国为臣妾的母国,臣妾恨其不争,所以……”
岂料她才说几句,嬴政眉间就明显掠过一丝不悦,冷冷打断了她:“你既然嫁给寡人,便是秦人之妇,是秦国的王后,楚国之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若还有心思,就好好想想如何约束好宫中各人,不要让寡人还要为些许小事而分心。”
嬴政这话藏锋于内,芈昭彤如此聪慧又如何不能明白。
外人都以为王后忧思郁结是因为夹在华阳太后与秦王之间左右为难,是因为楚系外戚的荣耀不再而伤神,可事实上,芈昭彤最为担忧的事情并不在此。自己的夫君志在天下,楚国亦不能幸免。前有韩国与韩非之事,殷鉴不远,她每每想到楚国的前途便心神难安。
方才她只是想借机一探嬴政的口风,没想到他竟如此强势地打断了自己,提醒她不可忘记自己的身份。
嬴政的态度显而易见,芈昭彤绝不能做第二个韩非。因为她并非孑然一身,她还有扶苏与德音。 少府遗珠:帝女逾墙来